待小七與三人說完話,則把隔壁的清明替過來見禮。
大半年的江南之行,小丫頭的眼睛越發清亮,皮膚也細緻了起來,若不說話,也是個機靈的江南丫頭。只是可惜,一張嘴,一口的遼東口音,加上賊大的嗓門兒,能嚇跑一丈以內的路人。
所以,侍菊一見清明,趁着清明還沒有張口,立即就說:“鬼丫頭!你那賊大的嗓門兒也得看場合!我們夫人正經江南上嬌滴滴的姑娘,你別嚷嚷的樓上樓下、屋屋裡屋外的人都知道了,明白不?”
清明含了一口氣,又伸了伸脖子,像只青蛙一般把眼睛突了突,立即趴到少筠的膝頭上,笑眯眯的:“夫人,俺想儂了!儂想俺不?”
侍菊翻了白眼,侍蘭“撲哧”一聲忍俊不禁:“鬼丫頭!儂這個字兒從哪兒學的?也不是咱們揚州上的話!再說了,你這一半遼東腔,再加上一般吳儂軟語的,算怎麼回事?”
“那個啥……”,清明咧嘴一笑:“俺也想做江南姑娘。”
侍菊實在忍不住,嘲笑道:“那個啥,江南姑娘不說俺!”
少筠好笑,摸了摸清明的臉蛋,又扶起來,說:“起來好好說話,地上涼。”
“哎!”,大嗓門~
侍菊忙又拉住:“小姑奶奶!你這嗓門得看地兒用呀!一不留神就露了狐狸尾巴!”
清明傻大姐似的呵呵樂着,少筠看了只覺得煩惱全消,不由得說道:“你這脾氣!若非你能幹,我真想留在身邊,看着真長精神!清明,學賬學得如何了?知道怎麼跟官老爺、官夫人打交道了麼?”
“那有啥!”,清明滿不在意又得意洋洋的:“官老爺就愛黑着張臉,跟俺們以前的村長似的。俺纔不怕他們。賬麼……小七哥哥的賬眼下都是俺在管,俺看得可緊,不許他花錢上花樓去!”
“不怕就好!”,少筠笑道:“只是小七哥哥上花樓也不爲尋歡作樂,有時候也是有事纔去的。你可以管他,可不能往死裡管,不然事情就辦不好了,知道麼?”
“不能往死裡管!”,清明叨唸了一句,有些困惑又有些明白,最後丟在一旁,嘰裡咕嚕的說着江南的見聞,一驚一乍的,惹得大家都笑個不住。
一時敘舊完了,也該到了午飯的時間。少筠隨意挑了兩件素雅的珠釵送給幾個丫頭,便領着蘭菊兩人離開,留下小七和明叔商議生意的事情。
隨後少筠並未留在大柵欄用膳,小七帶了不少江南的土產過來,侍菊侍蘭十分想念家鄉味道,有點兒迫不及待的接了宏泰,就往租賃的小院子裡趕。兩個昔日的丫頭一左一右,連伺候的老媽子都不要,就張羅了一桌子的江南菜餚。
菜香四溢,少筠依稀回到了揚州仁和裡她的竹園裡。曾幾何時,那兒常有丫頭細心準備着她喜歡的點心小菜。那時候她從來覺得理所當然的事,離家萬里之後、跌宕起伏之後,一切令人懷念的想流淚。她知道蘭子和阿菊的心思,因此沒有阻止兩人,儘管她們倆人,一人已經是正經的朝廷命婦,一人管事多年。
徐徐走到枝兒房中,少筠看見枝兒執着一卷書,神情悲喜不辨。少筠輕輕揮退小綾小錦兩個丫頭,笑道:“今日出門你也不願意跟着,難道不想看看京城是什麼模樣麼?”
枝兒回過神來,淺笑盈盈:“二姐姐來了!”
少筠搖搖頭,拉着枝兒在桌邊坐下:“傻孩子,在自己家裡,人人都知根知底,你也不必叫你自己難受,還叫我姐姐。”
枝兒鼻頭一酸,卻忍着淚說道:“娘吩咐過,該改口了,別叫習慣了,日後改不過來。”
少筠看着枝兒模樣,只覺得難過。昔日那個肯爲了一口氣、費盡心思幾乎惹出人命來的刁鑽丫頭,究竟知道了人世艱辛無奈了!可她,究竟不足十歲!少筠輕輕抱着枝兒,輕輕撫她的背,愧疚道:“枝兒,真對不住你和你娘!本該不讓你們再受苦的,如今卻叫你這樣委屈難受。你纔多大,這些本不該懂,更不該受的。”
枝兒閉了閉眼睛,鎖緊了眼中心裡的許多委屈。輕輕的,她拉開些許距離,輕聲說道:“小姨,枝兒知道這些。我知道爹爹和娘犯了事……我娘說得對,做了錯事,總會有可能被罰。只是我也恨她!若不是她,我爹爹我娘……可能這一輩子就平安過去了。”
少筠端詳着枝兒,心裡又安慰又難過,只能說到:“好孩子,這樣明白,不枉費你娘這樣爲你苦心安排籌劃。”
枝兒抿抿嘴,眉梢眼角漸漸又硬朗起來:“誰對枝兒好,枝兒一輩子都記得,但若是誰欠了枝兒的,枝兒一定要討回來!”
少筠覺得想哭又想笑,不由得嗔道:“你纔多大,能知道多少事情?你呀!乖乖的聽我的話,該學的學問認真學,該學的記賬、女紅也都要認真學着。旁的,有小姨和阿菊也罷了。”
枝兒嘟了嘟嘴,五分稚氣,三分老成:“我纔不小!穆薩沙不過比我大一點,已經能上陣殺敵了!以前在家,我娘怎麼對的她,我記得一清二楚,她怎麼害得我們家,我也一清二楚!我爹爹不認她,話是怎麼說的,我更加一清二楚!日後,我要爲我爹孃把該討的,討回來!”
少筠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說你不懂事,十分裡也懂了五六分。說你懂事,仍還是小孩子的心思脾氣。枝兒,你聽小姨的話,別留在屋子裡悶悶不樂,也該出去見見京城的風土人情,長長見識,好麼?”
枝兒想了想點頭,復又笑道:“離開遼陽的時候,我跟穆薩沙約好了,他說他也要進京來看看呢!小姨,雪歌沒了沒關係,我悄悄請穆大人再給你馴一隻好的!”
少筠笑開,摸了摸枝兒的頭,正要答應一聲,侍蘭一面擦手一面進來說道:“兩位小姐,快些去午飯吧!多少年不做這些小菜了,不知道手藝落下了沒有呢!”
枝兒雀躍起來:“蘭子,有炒香乾麼?我做夢都惦記着呢!”
侍蘭與少筠相視一笑,侍蘭便笑道:“有!小七專門讓人在寧波那兒買來的!不過要是沒有江南那個味兒,你找阿菊鬧去,那是她掌的勺……”
話音沒落,枝兒已經跑遠了!
侍蘭搖搖頭,扶着少筠說道:“說懂事也不全懂,還是個小孩子模樣!”
“方纔我才這樣說完她呢!”
“咱們也快些去吃吧,別叫菜都涼了!”,侍蘭接着說:“飯後一些消息也該回來了!”
少筠橫了侍蘭一眼,會心一笑,兩人便姍姍而去。
飯後,少筠打發了宏泰、枝兒午睡,自己帶着兩個丫頭留在書房。
少筠展開面前那份已經漸漸發黃乃至發黑的文書,細細瀏覽這裡頭的內容。時隔三年有餘,這份由康青陽帶進京的文書,是該掀起些風浪了!
“圖大哥一直留在建州衛,協助當地屬官恢復建州衛,但是他聽聞我們進京,一早已經讓人帶話,說是京中還有些女真人是信得過的。”,侍菊說道:“這一回咱們上京,除了幾個小廝老媽子外,並沒有正經可以奔波的男人,我一進京,就按着圖大哥的意思,去見了這些人,裡外都送了禮託了人。”
少筠這時大致瀏覽完文書,淡淡說道:“當年康文祥知府之所以堂而皇之的逼着竈戶去服徭役,你們都知道爲什麼麼?”
侍蘭侍菊都搖頭,侍蘭則說道:“記得小姐那一回去富安,就是爲這事。我估摸記得大小姐的書信中提過,是因爲當時的賀轉運使貪得太過,惹了知府大人的不快,因此做下的好事!”
少筠敲了敲桌上的文書:“這是背後的第一層意思。再往深處追究,是當初賀轉運使是應該卸任了,但是賀轉運使背後的大人們力爭,爲他謀得連任,這就使得另外一些大人丟了這個肥缺。爲了迫使賀轉運使分些好處出來,布政使大人方纔指示康文祥、我的姨父在兩淮令竈戶服徭役。”
“說到底,還是朝堂上這些個大人見不得光的勾當罷了!”,侍菊冷聲道:“若這麼說起來,何文淵那個時候下江南,也就容易看得明白了!分明是皇帝起了疑心,有心警醒這些大人罷了!”
“哼哼~”,侍蘭哼道:“康賀樑也罷了!諸如大小姐說的,姑爺和大小姐身不由己,陷在裡面,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怨不得旁人。可是咱們桑家有天大的過錯?而今……”
侍菊捏着手,恨聲罵道:“狼心狗肺的東西,唸書念得歪了心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若不報仇,也枉做人!”
少筠淡着深色,只問道:“阿菊,你既與圖大哥的人相識,去問問,葉淇、餘明裕都是什麼人、身後、身邊都是什麼人。”
“這個麼!也用不着打聽了,現成的話回給竹子!”,侍菊笑道:“葉淇,景泰五年的進士。成化爺的時候,曾經做過大同巡撫,後來當今登基,他就是戶部侍郎。大約是何文淵第一回下江南後升了戶部尚書,至今也有四五年了,官聲頗爲清廉。至於餘明裕,三年前仍舊是刑部侍郎,如今也是刑部尚書了。當初青陽少爺進京,找的就是他!”
少筠點點頭:“若照這份文書看來,葉淇並未直接參與這些事情……阿菊,餘明裕理應與葉淇一黨,他們之間有什麼關係,你能查明白麼?”
侍菊想了想,答道:“若說關係……這兩人都是景泰五年中的進士,後來又一同進過都察院當御史。”
“是呀,也就這層關係了!”,侍蘭道:“我也託大伯給我講過京裡頭一些大人的事情,他也不曾提及這兩位有什麼深厚的私交。竹子,這事千頭萬緒的,你究竟想從何着手呢?”
“一同中進士、一同當御史!”,少筠嘴角一勾:“這層關係還不夠麼?至於從何着手!自然是從樊清漪改姓、彩英改頭換面開始了!”
侍蘭侍菊對望一眼,侍菊便問:“是要見見葉淇還是餘明裕?”
少筠微微垂眸,纖指輕輕敲了敲桌子:“葉淇……留給小七和一衆鹽商。我們見見餘明裕,託他幫辦兩件事。”
侍蘭微微側頭,笑道:“是了,餘明裕敢下令責打青陽少爺,咱們該禮尚往來!”
侍菊點頭,又皺眉:“前面在隱竹居,竹子也提過張英正那狗官,這一面,該如何用呢?”
少筠淡淡一笑:“張御史大人不是喜歡聽戲?你便投其所好,在京城找個能唱戲的伺候着也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繼續安排復仇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