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少筠當天回到家後,竹園裡候着柳四娘。

柳四娘大半夜的,也不嫌辛苦,正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逼問侍梅清漪兩個人,想要知道少筠的下落。清漪人很靈透,柳四娘橫問豎問,她總能轉過去。而侍梅,人很老實,說不知道就真的不知道。這也是少筠因人而用的緣故,她深知侍梅溫和老實,不耐思量,所以輕易不會告訴一些古怪的事情讓她多犯思量,一貫只讓她安靜做活。

少筠一腳踏進竹園,就聽到柳四娘那把聲音,她只挑挑眉頭,卻連披風也沒有取下來,直接領着侍蘭侍菊進了屋。

柳四娘看着少筠有些風塵僕僕的樣子,不禁大爲驚訝:“小姐這是……出門?”

少筠連看也沒看柳四娘,只示意侍蘭脫下自己的披風,然後徑自洗漱更衣。

侍菊侍蘭清漪眼觀鼻鼻觀心,各自有數。清漪趕緊就把侍梅拉了下去,侍蘭給少筠卸了釵環,侍菊則笑嘻嘻的對柳四娘說:“柳大娘,夜深了,您今晚打算留在竹園給小姐守夜?只是咱們竹園沒有多餘的鋪蓋,大娘還得回去取呢!”

柳四娘有點兒目瞪口呆,這位二小姐轉性子了?她一震,立即想到桑氏往日對她的教訓,語氣也變得緊張起來:“你叫侍菊?我知道你,滿園的丫頭,就屬你嘴利!可你再嘴利,也不及太太的板子利!這大半夜的,你挑唆小姐去哪裡?我今晚就回去告訴太太,叫她知道你們這樣大膽,不顧小姐的名聲體面,做這樣下流的事情!”

侍菊看了少筠一眼,發現自家小姐一副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的模樣,原本的三分膽量化作七分,立即就針鋒相對:“若說嘴利,這桑府裡,柳四娘你認了第二沒就人敢認第一!侍菊敬老,不能和你比的!我竟不知道挑唆小姐的罪名,也不知道什麼叫下流事情,只知道您老在少嘉少爺房裡裝了自己的閨女,是不是挑唆是不是下流,只怕只有天知道了!你要告訴太太去,就只管去!如今你在我們竹園裡搜刮荷包陣線,乃至小姐的首飾,如入無人之境,誰又敢說您老一句!”

侍菊拉三扯四,柳四娘一輩子的老臉當場被扯得稀爛,一口氣梗在喉嚨,滿臉氣了個發黑。她也不顧少筠在場,上前一步就想給侍菊一嘴巴。然而侍菊哪是好欺負的,伸手一架,把柳四孃的手牢牢握住:“柳大娘,咱們二小姐從沒讓外人賞過我們嘴巴!”

柳四娘張了張嘴,赫然想起,往日桑氏連二太太房裡的丫頭都教訓過,但桑少筠房裡的丫頭卻從來沒捱過大教訓!不自覺的,她看向少筠。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少筠那份從容鎮定實在不像是一個十五歲少女該有的!一種不同與往日的一樣感覺涌上心頭,叫她不自覺的鬆了鬆手上的力氣。

少筠褪去手上最後一個銀絲扭紋鐲子,閒閒的吩咐侍蘭:“侍蘭,夜了,你焚些安神的香,我也好入睡一些。”

侍蘭應聲去了,少筠這才轉頭看向柳四娘,如往日一般淺淺一笑:“柳四娘,你要說什麼,我桑少筠攔不住你。只是你要打我的丫頭,就是打我,你真敢打,你就試試看。”

柳四娘一聽,禁不住就手一鬆,嘴裡卻還要強的低聲辯駁,又說侍菊的不是。少筠沒有理她,語調輕柔間可見口蜜腹劍:“我以爲上回姑姑教訓過你,你總會長些記性,看來,朽木不可雕,果真如此。既然如此,那就由我告訴你吧。在這家裡,我桑少筠有兩條路可走,但你柳四娘只有一條。我桑少筠無論走哪一條,第一個要辦的人,就是你柳四娘。”

柳四娘渾身一震,立即想到早前桑氏早就說過,若桑氏成功爲少嘉娶了少筠,那日後少筠就是當家少奶奶,她自然就……若桑氏沒能替少嘉娶少筠,少筠又會做什麼?一瞬間,柳四娘悔不當初!戰戰兢兢間,柳四娘連告辭都沒說,就忙不迭的走了。

侍菊追着柳四孃的背影,笑了個前俯後仰。而後侍蘭一面焚香,一面問少筠:“小姐,您真不怕她告訴管家太太?”

少筠打發了侍菊下去收拾休息,纔對侍蘭說:“你說呢?”

侍蘭想了一下:“她只怕嚇得抖衣而震吧,也未必敢說。萬一真說了,依今日桑貴說的情形,管家太太只怕頭疼着呢,哪裡顧得了那麼多?侍蘭就是怕她真着急了,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少筠點點頭:“你倒提醒我了,少嘉哥是個沒德行的人,怕是有些不堪的事。你明日悄悄的帶話給楊叔,讓他私下物色幾個可靠的婆子看着竹園,只防着萬一罷了。”

侍蘭答應了,又問:“小姐,若管家太太真私收餘鹽,只怕……”

少筠搖搖頭:“不用一個‘若’字,這事十有八九就是確有其事。你想想,往年鹽引多少?也不過萬餘引。家裡少嘉哥日日進萬花樓的花銷,鬥雞走狗的花銷;姑姑除了外衣還穿着棉布,裡頭無不是精工細作的絲織品,頭上手上的首飾更是從來沒有重樣的。就這樣子,就靠着萬餘引鹽的買賣能扛下來?往日我不知道這裡面的竅門也罷了,知道了,自不抱僥倖。”

侍蘭也嘆了口氣:“小姐,這可是投鼠忌器了,畢竟還是一家子。”

投鼠忌器?這詞用的有意思,只是同一個姓憑什麼就搭在同一條船上?

……

第二日一大早,少筠仍未起牀,少箬扶着鶯兒又再一次不請自來。

少筠有些奇怪,看了侍蘭一眼,侍蘭欲言又止,而一旁的侍菊看着少箬有些訕訕的樣子,不禁笑話她:“前日姑爺遣了府上最體面的僕人上門,大小姐連見也不見。今日姑爺才休沐,一大早的就過來了,可不知道大小姐還嫌不嫌姑爺沒誠意了?”

侍菊話音才落,少箬滿臉好像火燒一般的紅,只一疊聲的叫鶯兒去撕侍菊的嘴:“好個小蹄子,你小姐把你養得連我也打趣了!鶯兒,給我撕他的嘴!看她還貧不貧!”

而後,一屋子的笑聲。少筠這才知道,樑師道一早就親自上門接少箬。不過,樑師道和少箬老夫少妻,加之少箬脾氣頗爲要強,所以樑師道一貫寵她。此刻少箬有些兒羞怯和彆扭,也是夫妻間愉快的調情。少筠掂量着姐姐的心情,便在自己梳洗後打發了丫頭們,然後再勸少箬:“姐姐,姐夫親自上門,你也該收拾一下回去了。”

少箬低了頭,嘆道:“筠兒,你姐夫……只怕也是爲他女兒才上門接我。”

少筠搖頭:“姐姐,你也知道姐夫是真心疼愛你家大姑娘,何必讓他夾在中間難做人?分明你心裡也緊張姐夫,何況寶兒枝兒他們還小,總不能長久離開你這個當孃的。你家大姑娘訂了親,大小總是事情,沒有個當家主母操持,就是你家大姑娘,也沒有臉面,更何況姐夫一個官老爺。”

少箬睨了少筠一眼,埋怨道:“你倒會替他們着想!”

少筠淺笑着低頭,暗自平了平心情,又說道:“若說全爲姐姐,姐姐就看高我了!這時候我想勸姐姐回家,還有一樣要緊的事情要求姐姐姐夫的。”

少箬皺了皺眉,忙問道:“是什麼?”

“姐姐,昨夜我連夜出去了一趟,才發現咱們家……姐姐,咱們家竟是個空架子,姑姑只怕多年來都私收餘鹽!”

少箬吃了一驚:“什麼?私收餘鹽?她竟這樣大膽!”

少筠奇怪:“姐姐不知道?外邊的人都知道。桑家這幾年不過是勉強維持着一個體面罷了,每年正經拿到手的鹽引,早已經很不堪了。這些事情,按說姐夫都該知道……”

少箬緊緊皺眉,最後又嘆氣:“我爭着管家那幾年,姑姑肯定不肯讓人知道的,而且她未必敢動這心思,所以那時候我一點也覺察不出來。後來嫁給你姐夫……你知道,我頭一年爲生枝兒差點去了半條人命,此後,你姐夫官場上的事一概少說,就連我要問咱家裡的事,他也必定轉了話題。如今想來,他往日對我說的那些,只怕都只撿好的來說。我是知道咱們桑家因爲歷代都煎鹽,那手藝旁人輕易不敢小瞧,所以歷任轉運使大人都留着幾分薄面,加之姑丈能上來挑大樑,也是姑姑夫妻用心籠絡轉運使大人的緣故。官場那點事,做生不如做熟,轉運使沒什麼特別,也不會拿了銀子不辦事。他一直保着姑姑頭一把交椅的位置,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我自然不會疑心什麼。只是不承想,姑姑這樣大膽!”

少筠點點頭:“姐姐,再遲一兩年,桑家僅有的這點體面就要耗沒了。所以,姐姐,你趁着姐夫接你的當口,和姐夫和好了吧。就像你說的,別人兩家父母都十分願意,我和青陽哥哥……就算十餘年情意也無濟於事,事已至此,我和娘再沒有什麼話能說的。我便不想你和姐夫再有什麼爭執,更不希望娘因此得罪了康知府一家。”

少箬沉吟了一番,然後輕輕問少筠:“少筠,我昨夜隱約聽說你教訓柳四娘了?你可是有了什麼主意?”

少筠一笑,和盤托出:“姐姐,我有些主意,但還得靠姐姐姐夫幫襯。”

“筠兒,你說!”

“富安鹽場老榮頭的兒子桑貴,當年就跟着大伯和爹爹學過管賬,老榮頭也向我推薦他。姐姐,我想用他幫我跑鹽。但此事須得經戶部掛號,正經讓他有鹽商身份才行,這就得姐夫幫忙。”

少箬皺了半天眉也沒接下話,最後她臉繃得緊緊的:“小竹子,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你推桑貴出來,就意味着你自立門戶!你這是當衆揭姑姑的臉皮、砸她的飯碗!你這樣,她還能放過你去?昨日爲我和她吵架拌嘴,她能立即減了咱們的膳食、又叫柳四娘來教訓欺壓你!何況,桑貴就是在戶部金科掛了號,又怎麼樣?運糧換鹽引,不能沒有本錢,你去哪裡弄那幾千幾萬兩的銀子?”

少筠淺淺一笑:“姐姐,咱們分頭辦事,我自有辦法應付你說的。你只說我求你的這一點,能不能辦妥吧!”

少箬緊緊的盯着少筠,良久之後拳頭一握,恨聲道:“你是我妹!你何必問這樣的話!何況他樑師道樑苑苑壓着我們姐妹來欺負,這點小事,他也不能幫你周全,我也不必嫁他!”

少筠得了這句話,便滿志躊躇。她微微一笑,便有巧笑倩兮的味道,又有滿含意味的深意:“既如此,姐姐家去好生籌辦你家大姑娘的婚禮罷,我麼,已經教訓了柳四娘,就斷然不會再讓姑姑回過神來教訓我。”

少箬心中暗驚,當即深吸一口氣,彷彿在等待撲面而來的兩淮巨浪!

作者有話要說:好像沒什麼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