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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淮鹽官之外,還有一方封疆大吏及以下的各級官員!昔日萬錢對她說過,康知府不必應酬,而今看來,應酬少一點都嫌不夠!

第二日一大早,少筠就領着侍蘭侍菊來到外帳房。此時,蔡波正埋首賬冊,忙得不亦樂乎,期間人來人往的各處鹽店管事,場面忙而不亂,十分井然。

少筠看見蔡波做事踏實,尤其長於統籌各處人手,心裡不由暗忖,蔡波倒也算得上是守業的好手。

此時蔡波也注意到少筠到來,只因忙碌便只隔空站起一拱手。少筠含笑點頭,示意他繼續忙碌,蔡波便報以一笑,然後繼續算賬。

不一會,蔡波站起來,讓出上手位置,然後清清喉嚨笑道:“二小姐來了,您快請上座!小人怠慢了!”

少筠看了看蔡波的臉色,關切道:“怎麼瞧見你臉上發青?還有些咳嗽?不舒服麼?”

蔡波呵呵一笑:“快進六月了,今年天時變得厲害,因此有些傷風了。”,說着從袖中摸出一方素絹帕子擦了擦額角的細汗。

少筠身後的侍菊看見了,頗爲驚訝的“咦”了一聲,惹得少筠回頭看了她一眼,倒叫侍菊失態的笑道:“小姐笑話了,只是蔡管家也是位講究人!您瞧他用的這方帕子,看着素,實則是好東西呢!”

少筠聽了好笑,而蔡波臉色很不自然的笑了笑,然後又把帕子放回袖子,頗爲珍重的樣子:“侍菊姑娘好眼力……”

侍蘭推了推侍菊,嗔道:“就你這張擋都擋不住的嘴!蔡管家堂堂成了親的人,容娘子紮了一手好花,家裡大到衣裳,小至帕子,一手經辦,有這麼一方帕子有什麼奇怪的!”

侍菊聽了很不好意思,卻又有點欲言又止的樣子,卻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少筠笑着打斷兩個丫頭:“阿蔡是咱們江南人,日子過得細緻些,有什麼的?好了,別在這兒說些姑娘家的針線活。阿蔡,我只問你,眼下阿貴、柴叔有信回來麼?還有,康知府那一面的官老爺們有什麼動靜沒有?”

蔡波肅了肅臉,拱手道:“回稟二小姐,阿貴一路北上,算得上一路平安。只是他只拿了府裡一千兩銀票出去,着實不多,想必他還思前想後的瞧準機會才能出手呢。至於揚州府上……阿蔡愚鈍,不知小姐想問的什麼……”

少筠靜默了片刻,又問道:“叫阿蔡你笑話我了!舊日我姑姑管家時,我留心過她與官府老爺打交道,無外乎過年過節常例的孝敬。鹽官是咱們這樣的人家的父母官,自然隆而重之。但諸如康知府、乃至於布政使這些官老爺也是要用心打點的。這裡頭有什麼門道,該如何打點纔算妥當,我則又不十分明瞭的,因此想聽聽你給我講講。”

蔡波想了想,笑道:“原來是這個……按說孝敬,因地方父母官管不到鹽政,咱們鹽商素來都是小心謹慎着不去招惹、得罪便了。但這都是明面上的話!”

“哦?此話怎講?”

“表面上,竈戶納鹽課,只是需要向鹽官交代,實則……小姐,比如桑府吧,世代都在揚州、富安一帶過活,富安因此有千里草蕩在我桑氏名下。但是百年下來,自然有些人不耐煩再煎鹽,漸漸的也不是正鹽丁。這些人,鹽課納的少一些,餘下的用銀子或者實物補上,但這些人就不能享受朝廷定下的免除徭役的待遇,而徭役一類,實則是地方官老爺判定的,此爲其一;其二,就算是正鹽丁……小姐,竈戶難做就難在這兒了!鹽官只管向竈戶討鹽課,而地方官呢,管不到鹽官鹽政,但竈戶的戶籍徭役之類卻是父母官管的。父母官一個不高興,或者眼睛一花,誤判了竈戶的徭役也是有的。何況,鹽政十分繁雜,朝廷條律名目繁多,父母官哪兒耐煩日日拿着條律判定?就爲這個,若非有着本家支撐,那些散落的竈戶,多數走投無路。逃避鹽課、徭役,乃至於仗着手藝私賣餘鹽的,就在兩淮,比比皆是!”

天道不仁,萬物以爲芻狗!苛政,亦然!

少筠曲了手指,輕輕的敲了敲桌面,一切瞭然於心。她微微點點頭,淺笑道:“我知道了。阿蔡,上一回咱們算過,外帳房賬上大致還有三千兩銀子,這筆銀子先不要動。至於阿貴那邊……眼下開中鹽、折色納銀的鹽銷售如何?已經有些銀子週轉進來了麼?”

阿蔡擰了擰眉頭,而後有些不忍的看了看少筠,最後才說道:“小姐,那三千兩銀子……您今日問我這一項,怕是康知府那頭出了什麼岔子?”

少筠搖搖頭,截斷了蔡波後半截話。

蔡波心中一嘆,大致情形瞭然於心,但他旋即又振作了精神:“說到開中鹽和折色納銀換的鹽,眼下賣過一半了,就算這兒不賺什麼銀子,總還有超過萬兩銀子回來,回本小賺是肯定的。到時候阿貴要用,我也能拿出來給他,就是不知道他想要用多少罷了。”

少筠點點頭:“那就好。”,說着想了想,又接着道:“一會我要出門一趟,夜裡我想見見楊叔,你給他帶個話吧。”,說着站起來。

蔡波往側邊半退了一步,然後拱手答應:“是,二小姐。”

少筠扶着侍菊走出兩步,又回頭吩咐:“天氣變化多端,阿蔡合該多保重。”,說罷離開外帳房,前往側門邊,已經備好的馬車上。

等主僕三人上了馬車,侍蘭想了想說道:“小姐,外帳房裡留下的三千兩銀子……您是想留出來打發康府?”

少筠沉吟兩句,又問侍菊:“你說呢?”

侍菊老老實實:“大小姐的信裡明說了,康知府這是明擺了和咱家姑爺打擂臺的,倒叫咱家無辜受累!可康家姨太太也明說了,‘民不與官爭’。咱們這回真正是遇到了這麼個不大不小的難題了。只是照大小姐的意思,連布政使司裡頭的老爺們都驚動了,咱們家裡的三千兩銀子又能打點多少?哎!”

少筠點點頭,卻仍然不說話,眼睛則又轉向侍蘭。

侍蘭想了想,又有些猶豫的:“小姐,侍菊說得對,您便是未雨綢繆,這三千兩銀子也是杯水車薪。何況,今日咱們出門爲的就是要談下殘鹽這筆生意的,這一面是不是也該備着銀子?”

“問題,就是這麼些問題,”,少筠想了想,輕聲道:“你們瞧得清楚,比我娘還強。可,怎麼辦?攀過一山,則還有千萬險峻。”

侍菊抿嘴嘆氣,隨後說道:“小姐,這康知府千日不翻臉,這一下怎麼說翻臉就翻臉的?”

少筠想了想,正要說話,侍蘭卻搶了先:“舊日未必有這麼個好藉口,如今有樑大小姐這個藉口,又碰巧了轉運使說走又走不成。那賀轉運使也是,一點兒退路都不留,惹來這麼些事情,留下這麼個爛攤子!”

一句話提醒了少筠,賀轉運使當初以爲自己必走無疑,因此大肆搜刮一筆,一則自己拿銀子,二則也不讓後來的人好過,算是用心歹毒。但大約連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他還能謀求連任,倒惹了一身騷!她微微掛了嘴角:“賀轉運使這一下只怕頭疼着呢!這一邊有何御史盯着,那一邊則還有康知府這一類官老爺,呵呵!”

侍菊侍蘭對視一眼,滿臉憂慮之餘,又多少顯露了些笑意。

不多時,悅來客棧在望。

今日這場會面,早已經在揚州府傳揚開來,想低調,也低調不起來。而且自富安公然露面之後,少筠不再喬裝打扮示人,從來都是未婚少女的裝扮。因此,今日她也不再扭捏作態,大方穿了一襲雨過天青色松江府細布半臂,帶了一頂斗篷,便堂皇行走在悅來客棧。

元康平早遣了賬房先生候着,見了少筠三人只簡單寒暄了兩句,便將少筠引到雅間門前:“請桑二小姐小坐片刻!元爺昨夜才從富安回到揚州,還有些事務需要處置,略來遲一些,小姐務必見諒!”

元康平又去了富安?少筠笑了笑,伸手示意侍蘭,侍蘭便說道:“這位先生客氣了!我家小姐旁的不敢說,這份耐心還是有的。”

賬房先生低聲笑了笑,伸手做請,有些曖昧道:“小姐請進,小人便候在門邊,若有需要,請儘管吩咐。”

少筠輕眉一擡,一聲不出,轉身進門。

才一進門,涼浸浸的一股梨花香嫋嫋而來。少筠微微有些失神,這是哪兒,爲何夏日裡有這樣舒適的沁涼?

就在這一剎那,耳邊突兀的響起兩聲低咳。少筠一下回神,便伸手扯開腮邊的繫帶,輕輕摘去了斗篷,這纔看見屋內門邊候着古樸莊重的君伯。

君伯一臉的嚴肅,行禮一絲不苟:“老僕見過桑二小姐。”

少筠“唔”了一聲,隨即環視屋內,只見桌上擺了一隻仿宋汝窯蓮花香爐,正徐徐吐着青煙,而最該出現的萬錢卻沒有出現。想到萬錢,少筠心裡微微浮起些漣漪,又有些難耐的惱怒,因此問道:“君伯既然在這兒,你家主人自然也受到元爺的邀請了。只是少筠奇怪,這事……還與萬爺什麼相干?”

君伯微微看起頭來看了少筠一眼,似有些不滿的低聲說道:“小姐閨名,豈可到處宣揚……”

話音未落,侍菊“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少筠掃了侍菊一眼,正要說話,一身淺灰色夏衫的萬錢從簾後轉出來:“君伯,少筠和我都不計較這個。”,說着打量了一眼少筠,點點頭,纔對君伯吩咐:“我餓了,把吃的送來,便下去歇着吧。”

君伯看了少筠一眼,轉開微微閉了眼:“阿聯下去吩咐了,君伯今日留在爺身邊伺候爺。”

少筠聽了饒有興趣的看着萬錢。話說這位君伯脊樑硬得很,倒要看看萬錢怎麼對付。

萬錢敲了敲手裡的扇子,先伸手接過侍蘭遞來的紫檀團扇遞給少筠,然後又施施然拉着少筠:“今日這香聞着還好?”

原本想坐在臺下看戲,卻不料一下扮上了走到臺前!少筠愣了愣,幾乎是下意識的接過扇子,又被萬錢牽着走,直轉過帳幔才反應過來,扯開萬錢:“你胡鬧麼!”

萬錢也停下腳步,看着少筠那張白皙又秀雅的臉,正經說道:“從來只有你胡鬧,從來我都不胡鬧。”

少筠抿抿嘴,反脣相譏:“你不胡鬧麼?早兩日的拱手相讓哪兒來的?你也算位叫得上名號的爺,肯跟我計較這一口氣!萬爺,您這口氣憋了這麼久,這一回喘順了麼?”

萬錢笑了笑,罕有的帶着一縷深沉:“早兩日我是胡鬧麼?我說過,從來只有筠兒你淘氣胡鬧,從來我沒有胡鬧。”

少筠一下紅了臉,頭撇過一邊,咬牙道:“你就是胡鬧!”

萬錢又是一笑,這一下又是十分憨厚的模樣,手上還應景的撓了撓頭,輕聲道:“我知道你會生氣,若我在場,你只怕又會拿了大棍子一棍子把我打暈。不過我又知道你不會真生我的氣。少筠,今日這筆生意談下來,你可高枕無憂。”

少筠微微低了頭,不大確定的低嘆:“是麼?”

萬錢皺了眉:“怎麼?”

少筠轉開頭,也轉開話題:“我還奇怪,怎麼進來沁涼沁涼的。原來二位爺大手筆,屋裡置了冰塊!”

……

作者有話要說:大戲又來也!

天道不仁,萬物已爲芻狗……大熊童鞋來溜達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