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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筠看着戲臺下方滿地的花生殼、瓜子殼,如同看到粉墨登場背後一地雞毛的不堪。她定定立在暖閣邊,看着都督府的僕人收拾着殘局,一言不發。

程文運走上來,那一身灰鼠毛大裘襯得胸前那金鍊搭扣格外耀眼。他輕輕站在少筠身邊,俯視僕人勞作如同俯視衆生碌碌。他輕輕言語,如同金玉碰撞:“開春之後曬鹽法方能施行,在此期間,我留下那萬錢的幾萬斤殘鹽作爲過渡。”

留下萬錢幾萬斤殘鹽作過渡?真是好堂皇的藉口!與其說程文運是在買萬錢的面子,不如說程文運連一天都不想耽擱了賺錢的機會!少筠嘴角一掛,似笑非笑,面上全然是心不在焉:“那倒是的,甜酸苦辣鹹,還是鹹爲百味之首,誰也不能斷鹽一天。”

程文運點點頭,又似想起什麼,便笑道:“你那兩個丫頭,模樣兒十分的好,只怕都有了人家?”

少筠淡了神色,又看了程文運一眼,答非所問:“方纔暖閣裡坐久了,熱氣薰得有些兒頭昏,大都督若是不介意,我想上城門去吹點兒冷風。”

程文運微微皺了眉,旋即又笑開:“既如此,你拿了我的令牌,便去瞧瞧。眼下破曉了,城門也開了,熙熙囔囔的挺熱鬧。”

少筠略略笑開,略微致意,輕輕走開。程文運後邊看着,感覺她輕的沒有重量,好像是一抹微雲移了過去。

殘雪窸窣,藉着破曉之光盈盈發亮。滿地的鞭炮衣,或成堆或零落,似乎還留有些許喜意。這一路走去,真是悲喜交加。

少筠迎着陽光,多少感覺自己的腳步輕快了一些。當她繞過半個遼陽城,爬上一階階樓梯到達當日杜如鶴所站的城牆時,她看見一城一關一輪日。

三丈之下,人流涌動,皆是遼陽人平淡一日的開始。細細看去,挑着扁擔的推着車的牽着馬的,都是世俗風情、市井畫卷,平平淡淡,卻實實在在。有那一瞬間,少筠覺得自己的心很滿,因爲看着他們,她不會覺得自己這一路究竟有多動盪不安。

可是下一刻,她的心全揪在一處。

人流之中,有三道人影,一人消瘦,一人文士儒雅,還有一人……高大又總是穿着不倫不類的偏色衣裳……

三人從北邊走近城門,一刻鐘後從另一面出來,騎着馬,揚起雪泥,遠遠而去。

千山萬壑任獨行,萬錢,他日你知道是我違背了你的婚約、違背了你的衷心,你會如何?還會原諒我麼?是不是在這兒,我們就結束了?

不自覺,少筠雙手置於堞垛之上,讓殘雪沒過手掌指尖,然後指尖緊緊扣在磚牆之中,額頭輕輕靠在上面……

少箬帶着侍蘭侍菊再見少筠時,少筠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趴在城牆上,一張臉蛋埋進了堞垛的殘雪之中。

侍菊忍不住,衝上去抱着少筠,扳過她的身子。

少筠猝不及防,被侍菊扯得站立不穩,兩人便跌坐在地上。侍蘭上來一看,少筠的雙手全是凝固了的血花,星星點點,觸目驚心。她捧起少筠的雙手,湊在嘴邊哈氣,以一種似哭非哭的奇怪腔調說道:“竹子……別……別傷了風……”

少筠定睛一看,原來是親人!她徐徐舒氣,淺笑着說:“昨日暖閣太暖,薰得我腦子都發昏,這兒吹風還過不去……”

一直靜立在旁的少箬緩緩的嘆了一口氣,走上前來,可她還未及說話,就看見少筠臉色突然一變,身子猛地前傾,一口猩紅噴了出來。

“筠兒!”

“竹子!”

三人驚呼,少筠卻已經昏了過去……

城牆之上,驚慌失措,而城牆之下,萬里河山,寂然無聲。

……

萬錢等程文運宴會結束,連夜收拾行裝,第二日出城,第三日趕回到~~,這兒是風雨安船隊靠岸的地方。過去一年來,他們的殘鹽也就在此處交託給遼東都轉運鹽使司的人。

萬錢抵達這兒之後,只吩咐當地夥計做了兩件事,第一立即打聽風雨安是否已經出發以及到了何處;第二,打聽杜如鶴下臺始末。除此之外,萬錢一言不發,靜待結果。

萬錢之外,阿聯只差沒有上跳下竄,但是桑貴罕有的保持了沉默。

到了二十日,~~駐守的夥計給萬錢帶來了一份文書,是當日廖志遠給戶部陳情的文書。萬錢看完之後,臉色黯淡,隨手又交給了桑貴,自己一言不發的低頭坐着。

桑貴深吸了一口氣,接過文書,細細看去。當他看到新任遼東都轉運鹽使司轉運使廖志遠所羅列的昔日轉運使杜如鶴的罪狀時,他終於忍不住,站起來來回踱步,口中不可置信的叫道:“不可能!這怎麼可能!這是!這是什麼呀!杜如鶴怎麼會知道……”,說到這兒桑貴兀得擡頭,看着萬錢呢喃:“難道……小竹子……”

萬錢笑笑,似乎沒有什麼悲喜,淡着語氣:“你看出什麼了?”

桑貴也不知道自己是悲是喜,只知道自己被眼前所見衝的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板刻這聲音:“廖志遠說杜如鶴浪費公帑,藉口煉製新法而荒廢煎鹽。可他所列的法子……我爹一輩子煎鹽,再加上老爺爺那時候的經驗,他早就跟我提過曬鹽法,所用的東西,不出廖志遠在這文書上所列的。只是姑太太管家的時候,沒人有心思弄這個,我也就聽我爹提過。後來小竹子……出事以前……萬爺……”,說到最後,桑貴直接成了哀嚎!

萬錢又是一笑,幫着把桑貴的話接了下去:“出來之前,趙叔、隋叔、方伯和林伯都詳細說過出事當日的事情。桑家出事前,幾位老掌故是在榮叔帶領下在草蕩深處曬鹽,少筠全力支持,帶着兩個丫頭日日送飯,因此得到過幾位老掌故的親自指點,也因爲出事的時候大家都在草蕩,所以少筠很輕易的就躲開了何文淵的傳喚。廖志遠所列杜如鶴罪狀,其實不是罪狀,反而是功勞,當日杜如鶴試驗的,就是曬鹽法。少筠找過杜如鶴,杜如鶴專才,看得出曬鹽法的巨大價值,所以會幫助少筠。可是少筠曬鹽法成,杜如鶴卻被貶謫至建州衛官署。轉眼之間遼東都司的大都督大肆請客,藉口杜如鶴一事閉關截流私鹽。言下之意很明顯,大都督找到了新財源,而小竹子找到了新生機!”

桑貴面如死灰,阿聯瞠目結舌。

好半天,阿聯顫抖着嘴脣:“爲什麼……我們……我們打點遼東都司,也絲毫不手軟啊!程大都督何至於如此釜底抽薪?這是要海上的海盜都斷了生路了,這些亡命之徒還能答應?”

萬錢依舊一笑:“不答應?海盜再牛,能牛過手握十萬雄兵的大都督?釜底抽薪!你這句話說對了!也只有釜底抽薪,程大都督才能獨佔天下春!”

阿聯仍在震驚之中:“獨佔天下春?兩淮製鹽,獨佔鰲頭,除了咱們還能有誰能叫程大都督……”

萬錢搖頭:“無論是誰,只要是私鹽,程文運都只能收個過路費。銀子不少,但不是專利。但是少筠一旦曬出鹽來!”

桑貴聽到這兒又是一震,他擡起頭來,聲音都變了:“小竹子曬出鹽來也絕不會上繳朝廷。這些鹽,不比咱們遠途運輸,她壓根不需要任何成本!有她做買賣,程文運就不只是收一點過路費而已,反而是大掌櫃,可坐收至少三分紅利,乃至更多!我明白了,她爲什麼要把杜如鶴趕跑!因爲曬鹽法所出鹽斤,絕不能落到朝廷手裡,反而成了程文運、廖志遠、小竹子手裡的搖錢樹!所以杜如鶴只能死在三人的陷害之下。老天爺!曬鹽法比煎鹽法厲害的,何止是質量更好!他不用盤鐵、不用伐木!成本低廉!這買賣,才真正的一本萬利。”

“一年之內,遼東兩淮私鹽絕跡。”,萬錢下了判斷。

桑貴吞了一口唾沫,阿聯也吞了一口唾沫:“好傢伙!這才兩年工夫!”

兩年工夫!兩年工夫,桑少筠就絕地逢生,攪得遼東風雲變色!

萬錢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他究竟沒有看錯她,卻只有小瞧她。這一頭猛虎,被何文淵趕進了遼東的林海雪原,瞬間就將林海雪原的私鹽趕盡殺絕。天下鹽政,從此後,再無寧日!

阿聯還在哀嘆,桑貴則黑着臉:“爺,我不管別人,咱們爲找人,找了個自身難保!風雨安領着一大支船隊,絕非善類,他找不到程文運的麻煩,那咱們……何況船上還有五萬斤的殘鹽,兩淮那處又有殘鹽陸續押運至月港。小竹子……你究竟知不知道,你這一揮刀,中招的還是自己人啊!”

萬錢絕非沉不住氣的人,但到了此刻,他還是覺得自己的涵養不夠!他擔心這一回無法向風雨安交差,而他心中的陰霾更沒有隨着找到少筠而稍稍消褪!因爲少筠的一舉一動都在告訴他,她所圖謀的,已經不僅僅是報仇那麼簡單了!

遼東地面上曬鹽已經是成本極低廉,再加之程文運保駕護航,兩淮或兩浙走私而來的私鹽必定再無立足之地。海上海盜在斷絕遼東走私私鹽的生意後,將何以爲生?若他們咬不動銅牆鐵壁的遼東,那麼可以預料,這些無法無天的海盜將向兩淮兩浙蜂擁而去。屆時,私鹽的泛濫,私鹽的買賣將比現在還要猖獗千萬倍,甚至直接淹沒早已經式微的開中!屆時,比當日少筠遭遇的海盜洗劫更爲殘酷的血案,將會頻繁發生……

這中間,是否少筠都預料在內?

作者有話要說:看到少筠這一招的惡毒了麼?他是有鹽也不上交朝廷的,他已經看透朝廷收取鹽課的本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