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

康青陽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三個月以前,他滿心期待,將少筠娶進門來,與她白首偕老、琴瑟和諧;結果兩個月以前,他深陷地獄一般活着,樑苑苑開始時候的美好叫他願意說服自己誠心誠意經營這段婚姻,但她隨之而來的驕傲、不通人情、刻薄寡恩,叫他無奈到了極點、痛恨厭惡到了極點!就在幾乎絕望的時候,家人對他的寬容,又叫他重新恢復了信心。他有點自信——幾乎是很自信——他相信少筠仍然與他一條心,願意與他白首偕老!

可是,就在他充滿了喜悅的時候,萬錢卻帶着留碧軒公然求婚!這是一種讓他感覺無處不在的強烈的逼迫和威脅!所以青陽再也不能坐等少筠明白他纔是她的最好歸屬,所以第二日他就同母親急急上門!

大約連他也不曾料想,少筠給了他這樣一個反應!閉門不見!這麼多年來,他與她相伴成長,竹園對他而言,從不設防。果真是時移世易麼?他不肯相信,在竹園前苦苦糾纏,可惜得到的答案疏離而冷淡。這是他從來不曾預料,也根本無從接受的事實!按捺不住自來的少爺脾氣還有隱藏不見的高高在上,康青陽領着小廝要直闖竹園!

就在鬧得越發不可開交時,侍菊侍蘭聯袂而來,阻止康青陽:“康少爺!這兒是桑府內幃,公子即便是家中貴客,也斷無硬闖的道理。小姐吩咐了,如今她不能將公子迎進竹園,還請康公子回去吧!”

青陽冷了一張臉,十分苦澀又略帶着幾縷驕傲的質問說話的侍蘭:“昔日我在這兒,從未遇着阻攔。若說什麼男女大防,我與少筠自守其身、也從來未曾放在眼裡!今日卻拿這什麼禮數來推搪我麼?果真是少筠你外出行走開了眼界尚不以爲自己逾矩,反而到我跟前卻說起三從四德來?!”

侍蘭皺了眉,侍菊紅了臉,正要說話,身後少筠淡淡的聲音由遠及近:“康公子說笑了!我桑少筠從來不以爲自己是什麼高貴門庭的千金小姐,外出行走如是,家中待人如是。今日將康公子阻在竹園之外,卻不是因爲少筠害怕外間人說是道非,又或者什麼三綱五常,而是因爲我不能見康公子你!”

青陽看見少筠如此說話,臉色一灰,喚道:“筠兒,你……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心思才走到這一步?我昨日說的,換來了今日你這般做法?難道你罔顧多年情意和我的一片丹心,要對我說一個不願意麼?”

少筠微微搖頭,淺淺笑容裡有一抹通透之後的疏離:“康公子,世間人人皆有無數不得已,你的苦心,你便想我知道、想我接受;可惜,我的苦心我的努力卻又有誰知道、又有誰接受?康公子今日跟隨康府姨太太上門,所謂何事,少筠大約心中有底。少筠唐突問一句,令尊令堂的心思,果真是一門圍着你心想事成而已麼?今日少筠撇開多日情意不論,康公子,我果真爲妾,你將你新婚的妻子置於何地?你將康梁兩府的情意置於何地?你將我桑氏置於何地?你非要將少筠放在磨心的位置,日夜遭受指責、非難,才叫承你的情、順你的意麼?對不住!少筠斷無可能做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事!”

青陽已然一臉鐵青!

少筠嘴角一掛,笑得清風朗月無關愛恨:“少筠言盡於此,公子請勿再喧鬧!”

青陽呆立當場。

就在少筠轉身進房的時候,康李氏、李氏兩姐妹攜着少原聯袂而來!

康李氏兒子此況,心中一痛,又擠出笑來對少原說:“原兒,方纔你不是說有些功課不明白,要問你青陽哥哥麼?還不快去?”

少原聞言一愣,忙笑開,不由分說的上前去把康青陽拉走了。

這一會,少筠停住腳步回頭,淡淡看了康李氏一眼,然後行禮:“康太太來了!少筠見過姨太太!”,說罷退至一側,不言不語。

康李氏遭此冷遇,臉上一僵,李氏也十分下不來臺,只得勉強笑道:“筠兒,別讓你姨媽站在園門前,咱們孃兒三進屋說說話可好?”

少筠咬了咬嘴脣,暗地裡埋怨母親糊塗,但掃見園外往來僕人,卻只得按捺心緒:“竹園有幸,太太請!”,說着又轉向侍蘭侍菊:“沏茶,待客!”

待三人進了少筠房內,氣氛十分尷尬。李氏竭力的想婉轉場面,卻毫無起色,少筠一徑淡着神色,鮮少說話,而康李氏則漸漸的不耐起來:“外甥女大抵是心裡不痛快?估摸着我今兒來的不合時宜了!”

“康太太言重了,少筠昨夜未曾安眠,因此怠懶說話罷了!”

康李氏氣結,冷了聲音:“大約翻來覆去想着白日裡的事?難怪了,一整座留碧軒,四千兩紋銀,多大的體面呢!只不過,筠兒,再有銀子,也是下九流的商賈!你母親、我、你姐姐、你姑姑都是商賈人家的女兒,誰好、誰不好,不是一目瞭然麼?何況自古民不與官爭,你這樣一個玲瓏剔透的孩子怎麼會不明白?何必在這節骨眼上犯糊塗,倒叫你青陽哥哥爲你的一句‘斷然無可能’這樣傷神傷心?!”

民不與官爭?這事行至此處,成了仗勢欺人?果真是箬姐姐和萬錢火眼金睛?不過兩人再能耐,又有誰料得到即便是她的親姨媽也會闖進門來,公然說一句“民不與官爭”!

少筠低頭笑笑,隱去一段譏諷、一段自嘲:“過去十餘年,直到今日,少筠才從姨媽這兒得了一句真心話。如此,少筠無話可說!”,言盡於此,少筠站起來,徑直走到繡架前,深吸一口氣,吐去滿腔滿臆的譏諷、不平、鄙夷和傷心,平靜的拿起那枚瑩瑩發亮的繡花針,以細細密密的套針,循環往復,繡着那層層疊疊的白梨花!

眼見少筠如此不識擡舉,康李氏又是驚訝又是憤怒!這個丫頭,往日那樣溫柔嫺淑的模樣,原來暗地裡這樣孤僻不識時務!她當即黑了臉,當着自家姐妹的面,冷哼了一聲,擡腳就走!

李氏只來得及“哎”了一聲,康李氏便已經消失在少筠房門邊。擡起的手久久不能放下,李氏自己也懵了,這究竟都是哪跟哪啊!

良久,李氏回過神來,不禁心中抱怨少筠,將康李氏兩母子都悉數得罪了。但因知道女兒的脾氣,也不敢隨意張口責備,只嘆氣走向繡架,看了一會少筠的手起針落,幽幽說道:“何苦勞這份心,有這份心思,還不如想着如何不得罪人……”

李氏話到這兒,少筠的針停下來:“娘,我昨日說的話都白說了?”

“我知道!”,李氏也開始有點兒急躁:“可你想想,你姨媽所說,又有什麼不對呢?我、她、你姐姐、你姑姑!過半輩子,誰好誰不好,不是一目瞭然麼?最好的唯獨你姐姐!我呢?你爹去得早,我做寡婦做了十多年,受氣受了十多年,最後還連累你未嫁女子出來管家!你姑姑呢?操勞了大半輩子,最後落得一幅毒心腸……反倒是你姨媽,雖然也有宅門裡的糟心事,可好歹吃喝不愁啊……筠兒……”

少筠閉眼一吸氣,旋即耐着性子:“娘!這裡頭多少事情您怎麼就不明白呢?姨媽今日一句話說得透徹,民不與官爭!就這一句話,康府裡能瞧得上女兒的身份?能叫女兒過好日子?何況這背後是康梁桑三家人那麼複雜的關係呢!娘,您想過沒有?早前康老爺怎麼也不願意女兒進門,然而時隔三個月,他竟不顧品級同等的姐夫的臉面,要替哥哥納我爲妾?他竟因爲樑苑苑的驕傲不通人情而改變念頭?您聽了姨媽的話,信以爲真,但我是不信的!雖然我還不知道中間究竟哪兒出了岔子,但此事絕不可能簡單!不然,您且放長雙眼等着看罷了!”

李氏抿了嘴,若論辯駁,她從來不是人的對手。昔日她連一個胡攪蠻纏的柳四娘都打發不了,何況有條有理的桑少筠。但她心裡並不十分順了氣,總覺得自己在女兒面前連話也插不上。她一直沒有吱聲,一直坐在那兒發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等李氏再度擡起頭來的時候,日影西沉!

靈兒捧了一盒子糕點,十分着急的看着她,而女兒少筠卻領着侍菊侍蘭在書案邊念着一張信箋。

李氏振作了一下,吩咐靈兒:“我沒事,你沏茶來,我與你小姐一塊兒用點點心。”,說罷站起來:“筠兒,外賬房來了什麼消息?”

少筠看了看李氏,微微張了口,最後一字不言的嘆了口氣,又揚了揚手中的信箋,吩咐侍蘭:“你念給太太聽聽。”

侍蘭嘆了口氣,接過信箋,緩聲念道:

“筠兒如唔:昨日煙波閣一聚,諸多情形妹妹已然看在眼中。當時你我共識,以爲康府勢利,目睹小竹子的手腕魄力之後,想要據爲己有。實則,你我都已然低估兩淮鹽業利潤對官府的吸引力!”

“煙波閣一聚後,我與你姐夫論及當中情形,你姐夫除痛心疾首苑苑之孤僻難交外,尚憤慨於康知府之用心狠毒!”

“筠妹妹,你姐夫已經與我細細探究中間蹊蹺,你只要一聽,便該細思如何應對!鹽官與地方官,素來和平共處。然而,這份和平之下是極其微妙之平衡!鹽課佔去天下稅利五分,其重,不言而喻;其利,亦不言而喻!地方官府管理一方民政,理應不能插手鹽政,然而地方官眼見鹽官每年從鹽商、竈戶處拿得巨大好處,豈有不羨慕乃至於妒忌之理?因此千方百計尋釁以邀利,可想而知!”

“此次……康知府爲青陽迎娶苑苑,中間不無加固彼此關係的緣故。你姐夫,一則以爲門當戶對,二則他在揚州任上多時,未必能跟隨轉運使大人調離,因此有連結之心。是以苑苑能與青陽結爲夫妻,背後關係深厚,非你我當日所能得!然而,轉運使離任之前,一者折色納銀,二者殘鹽亂市,趁機大肆斂財。如此舉動,導致揚州一處,上至布政使司、下至知府知縣無不側目關注!”

“此次康府如此罔顧樑府、乃至於平原侯府,最主要的只怕仍是示威於各級鹽官,以從中牟取利益,最次纔是覬覦妹妹之才華。”

“筠兒,不必自責,亦不必自傷。以你之聰慧,必能明白,此事,遠非你所能運籌,更遠非以情意所能周全。你所處位置雖然微妙尷尬,但未必沒有迴環之餘地,姐姐盼你切切保重,從容應對!”

長長一封信,顛簸得李氏目瞪口呆,捏着少筠的手都發紅了尤不自知!

什麼姨媽、什麼表哥,什麼姐姐、什麼姐夫,在這兩淮風雲面前,不過是素絹半面,一扯就爛!

作者有話要說:早前說過,古代鹽官、地方官、巡鹽御史,實則三個系統。恰如眼下的地方政、府不能管理鐵道部事務一樣的道理。而巡鹽御史則是監察鹽官系統的官吏。

三個系統關係微妙,而又常常官官相護。怒顏寫到這兒,三個系統的利益博弈正式登場參與。

地方官,從布政使至知府知縣,是管理一方民政的,包括賦稅、戶籍、徭役等等,唯獨鹽課獨立出來交由鹽官管理。雙重管理看似嚴密,實則弊病叢生,因爲兩個系統的獨立,又因爲利益的糾葛,必然會導致爭奪利益而撇清責任,結果是竈戶承受雙層責任,而丟失雙層利益。

中鹽法爲什麼在弘治五年之後走不下去,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制度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從技術流而言,怒顏,探討的不是官場的潛規則,而是制度之下,商人的花樣百出。

ok,上述是技術流。下來是……青陽這孩子,究竟還是丟不掉身份地位的,自私?或許,天下人自以爲付出了,別人就該接受,實則呢,自己的付出未必不會造成困擾。他不壞,但他還沒到聖母瑪麗蘇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