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七年,七月十五日,遼陽,安錦巷。
枝兒不可置信的瞪着少箬,檀口微微,說不出話來!
上手的少箬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葛麻半臂,月白松江細布中衣及一條月白褶裙,她看到枝兒這樣的表情,不由得略側過臉來,看着一旁站着的商天華,說道:“商爺,不要客氣,你請坐吧!桑家在北面,你是碩果僅存,不論昔日我筠妹妹如何叨擾、麻煩你,只論今日,在沒有人有這樣的老資格,能替我們桑家大房做這個見證。”
商天華有些不忍的看了看下首跪着的枝兒,長眉毛抖了抖,緊接着跨出半步來,向少箬拱手道:“論輩分,您是我的表姨媽。這兒,沒有我坐的座兒。只是,大小姐,這事兒,真得這麼辦?往後,姑娘改姓,這樑家……”
少箬慢慢的搖了搖頭,又向一旁的鶯兒揮手。鶯兒沉默不語,低頭給商天華置了一張小凳子,請商天華一定坐下。
商天華看了看小凳子,嘆了口氣,撩起衣袍,坐下了。
少箬略略擡頭,看着堂外湛藍的天,神思不屬。許久之後,她臉上突然露出一抹淺笑,然後慢條斯理、細聲細氣的說道:“當初那件案子……一者,有桑家傳出來的賬本;二者,有轉運使大人家裡的信函;三者,有老爺親生女兒的指證;最後,還有老爺自己的供詞、畫押。鐵證如山,不外如此。何況,老爺雖說自小念書,卻不是什麼名門望族,家中已經沒有什麼至親的親人掛念,更不要指望說能翻案。”
“逝者……”,少箬突然又笑了笑:“逝者已矣,若我沒本事,我們母女死在這兒,也罷了。既然筠兒千辛萬苦找來了。我總要爲這些無辜的孩子們、爲他們打算日後的路。”
一屋子的人——包括少筠、侍蘭、侍菊、商天華、容娘子、老柴、鶯兒,都沒了話。
許久之後,商天華勉強笑道:“大小姐何必這樣說?如今我們要銀子有銀子,衙門裡也有相熟的人。日後沒準也能正經落個戶籍……”
少箬看了看商天華,最後眼光落在少筠身上:“沒錯,正經落個戶籍。可是再落戶籍,對枝兒都是一樣的。她想堂堂正正做人,就不能姓樑;她想堂堂正正姓樑,就不能安安穩穩做人。她改姓桑,落在咱們家裡,有你有阿菊阿貴扶持,有姑姑少嘉關愛,我很放心!”
聽到這兒,枝兒忍不住了,清凌凌的眼睛裡蓄滿眼淚,萬分委屈的問道:“娘!你不要枝兒了!你不要枝兒了!娘!”
少箬萬分憐愛的眼光,身子卻紋絲不動:“我的兒,往後……你得叫我姐姐,你得叫竹子姐姐。你是我大房上正經收的女兒,將來能管着桑家的事務。”
枝兒眼睛一閉,眼淚如同清溪,她跪着爬上去,抱着少箬的膝頭:“娘!枝兒不要……你不要叫我改姓,我只做你女兒,我不要管事,我什麼都不要!我往後乖乖聽話,不叫娘傷心!我、枝兒一輩子都不回去,永遠和娘在一塊兒,好不好?好不好?”
少箬覺得自己的眼睛很酸,可是,她沒有眼淚,她的硬着心腸爲她的寶貝女兒安排一條至少安穩的人生道路——大抵母親,寧願剜去心頭肉,求得兒平安——她努力擠出笑容來寬慰女兒:“枝兒,你聽話。只有這樣,你才能安穩過這一輩子,用不着躲躲藏藏。你得、你得知足……”
枝兒晃着頭,哭喊道:“我不要,娘,我不要!我、我、我一輩子不回大明朝,娘,我們去穆薩沙那兒,我不要跟娘分開……”
少箬閉了眼睛。少筠閉了眼睛。心頭像是傷口裡被人撒了一把鹽,那種滋味,生不如死。
商天華看着這兩姐妹這副模樣,心酸,不知如何開解。
侍蘭侍菊和容娘子,因爲知道這一路的艱辛,更因爲知道日後的艱辛,也唯有陪着落淚的份。
鶯兒卻是最知道少箬心意的,因此走上來扶着枝兒,忍淚勸道:“小姐,弘治十四年,家裡出事的時候,你才滿五歲不足六歲。今年十七年了,過了年,你就十歲了。這一路,你不再是揚州府上同知老爺的千金,你該懂事了!你娘這番安排,道理都擺在這兒,你都明白的,是不是?你有心,你就會記得爹孃弟弟,其餘的姓甚名誰,又有什麼緊要呢?你不要哭,也不要難過,因爲你娘比你更難過。”
枝兒淚眼朦朧的看着鶯兒,又看到自己的母親恍恍惚惚的神情,心中已然不是憤怒或者委屈,一種辛酸的滋味,悄然的淹沒了她——那時候她無從知道,她已然過早的嚐到了人世間這樣複雜而難以釋懷的辛酸——她沒有再鬧,可是眼淚怎麼流都流不完!
少箬看見枝兒泣不成聲,卻又不再吵鬧,心中一刺。她緩緩的離開圈椅,慢慢抱着枝兒,輕柔的撫慰她:“身體髮膚,受諸父母,何況姓甚名誰呢?我的兒,與其因爲這些而一輩子受苦,不如換一個身份。你也不要恨誰,你得明白,你爹爹貪污受賄,是確實的事,做錯了,受罰,天經地義,跟旁人無關。只是我與你爹爹犯的錯,你與你弟弟卻是無辜的,我爲你安排,只是不願我與你爹爹的過錯連累了你。你明白麼?”
枝兒只知道哭。
少箬拿着帕子給枝兒擦了眼淚,淺笑道:“你再背一次你爹爹教你的那句話!”
枝兒抽泣着,咬了咬牙,有些含糊道:“存心有天知、篤行神明見。”
少箬一點頭:“好!你記得這句話,我相信你一輩子都記得!來!叫我一聲姐姐!”
枝兒聞言眼睛一閉,兩行清淚冉冉浸溼臉龐。她喘了兩口氣,一咬牙:“姐姐!”
少箬大舒一口氣,渾身一鬆,幾乎全部的重量都壓在了枝兒身上……
……
少筠看着少箬怔忪的樣子,心裡很是難受,勉強忍着咳嗽,伸出手來握着少箬:“姐姐,若是十分難受,告訴筠兒好不好?或是哭一場,讓你自己好受些。”
少箬扯了扯嘴角,又舒了一口氣,反握着少筠說道:“你不必擔心我,多操心你自己罷了!”
少筠抿嘴:“這幾個月真是辛苦姐姐了!我好多了,昨日容娘子還說我吃多了,人也胖回來了。”
“這麼說,我心頭大石又放下了一樁。”,少箬點頭:“既然你好些了,好些事情,我還是交到你手上!”
少筠略低頭,然後招呼商天華過來坐。然後方桌上最後一個位置,少筠讓侍蘭來坐,侍菊則站在少筠身後伺候着。
少箬等衆人都坐好了,便說道:“枝兒這一樁,只做了半拉子,餘下的還得指望着你這位二姐。筠兒,遼東我已經讓廖志遠大人、程大都督幫忙,報了病亡,再給枝兒造了個流民孤女的身份。餘下的,你得想法子在戶部的魚鱗冊上,給枝兒添上一筆,讓她正經入了桑家,這事就算是成了。”
少筠點點頭,想了想又問道:“箬姐姐,我聽你這話的意思……難道我該進一趟京城?”
少箬笑笑,然後示意侍蘭。侍蘭則說道:“是呢!這裡頭好幾件大事。一則,巡邊的張英正大人提過了,既然是韃子挑釁在先,大都督又大敗韃子,實在是有功,還是該進京面聖。見見內閣的大人,親自說一說,比他傳話有用得多。第二件事麼,跟海西女真有關。經過這一仗,穆大人真看明白了,韃子太厲害,他孤懸關外,被人吃了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因此想借這個機會向朝廷示好,若是朝廷也能在海西設立官署,日後再有這樣的事,朝廷也不能袖手旁觀,海西也多個保障。我自己思量了幾日,若朝廷真的設立官署,咱們又想繼續在海西煎鹽,這一關,也是遲早要過的。”
“還有第三件事,就是想法子給枝兒辦個戶籍。”,少筠補充了一句,然後再問道:“蘭子,還有麼?”
“還有!”,商天華接話:“二小姐,兩淮出大事了,你還是進京呆上一段日子,省得京裡沒人、沒消息,耽擱了事情!”
少筠挑眉,看着商天華。
商天華微微嘆氣:“今年遼東打仗,薊州和宣府也不消停,國庫空虛呀!”
少筠嘴角一扯:“國庫空虛?還有什麼?還有海盜走私私鹽,越發猖獗?”
商天華一哂,也不知道究竟是笑或是嘆:“你說的沒錯!遼東用兵,銀子百萬計,國庫不足,從各地庫銀調撥。若是減別的地方的庫銀,我是不知道有什麼後果,但是減了兩淮兩浙……哎!鹽使司手裡沒銀子,盤鐵草蕩自然不維護,也不會有銀子來收竈戶手裡的餘鹽。可是,爲了北邊的軍餉,竈戶的鹽課不減反增,再加上海上私鹽氾濫,官府又追緝得緊,因此幾乎就逼出民變來!從五月至今,兩淮兩浙的消息,沒有一樁消息是好的!”
少箬嘆氣,侍蘭侍菊也嘆氣。可是,少筠輕輕一笑,她很清楚,這裡頭,到底有幾分是她推波助瀾的結果!
“這麼說,商爺你的意思是朝廷總的想法子來應付這一次的國庫空虛?”,少筠有點而慢條斯理的。
商天華深深嘆了一口氣:“只怕還得指望着開中鹽!可是我知道的消息,許多鹽商今年都沒有進遼東,反而聚集在京城,就想看看朝廷究竟拿出什麼方略來。我掂量許久,我拿不準朝廷究竟會怎麼辦。只是今年的第一道開中令已經下來了,比去年早了足足一個月。可見朝廷雖然也在想法子,可是隻怕也不會丟掉開中呀!”
“開中?開中怕是不頂事了!”,少箬大皺其眉:“眼下就是缺銀子,兩淮兩浙維護盤鐵草蕩要銀子、官府收餘鹽要銀子,北邊打仗,要的還是銀子。可開中一進一出卻是不見銀子的,這可不是能解燃眉之急的法子!折色納銀,只怕就要成了常例了!”
“常例?”,侍菊立即就嗤笑開來:“那也得兩淮兩浙有鹽可折呀!要是鹽倉里正正經經有鹽,開中商人就能兌換,連開中也不怕了!就可惜連鹽倉裡的鹽,皇帝都拿了賞人,不然就是貪官拿來當殘鹽低價賣了,折色納銀,它也納不到銀呀!”
“正是這話了!”,侍蘭立即附和。
少筠又是一聲輕笑,打算衆人的議論:“商爺,這一回遼東打仗,你私底下弄到了多少糧食?照往年的慣例,若換成鹽引,能換多少回來?”
商天華愣了愣,卻皺着眉說:“五月朝廷就召集邊商給遼東運糧了,竹子手裡有銀子,我再好幾處地方有人脈,這裡頭二小姐知道的越少越好,橫豎我自然不會辜負二小姐的心思。要說換鹽引,你放心,只要你一聲令下,一定能叫你點頭滿意。”
少筠頷首,轉頭看着侍菊:“叫小七跟隨開中鹽商北上進京,與我會面。”
侍菊答應。
少筠又轉向侍蘭:“這段日子你再跑一趟金州所,仔細囑咐吳二哥他們,保證曬鹽妥當。這一面得了銀子,立即還給廖志遠,別欠人家的,餘下的銀子全部不要動,留着日後有用。”
侍蘭也答應了。
這時候少筠站起來:“既如此,大家準備準備,擇日進京。”
作者有話要說:逐鹿遼東的最後一章。下一段落應該是最後一個段落:傾天。
如果注意看我佈局的同學們,應該可以看得到少筠所有的棋子基本都已經排布妥當,就等開啓了。鑾戰京城,是傾天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