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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不過三日,萬錢再度捎信給少筠,約她在悅來客棧見面。

少筠知道這事有消息了,因此有些迫不及待的就出了門。

悅來客棧裡萬錢笑吟吟的,一見少筠就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果然回家好,白了些。”

少筠啐了他一口:“才幾天,就能白回來?你快說,可是有消息了?”

萬錢慢悠悠的把少筠安置在椅子上,又給少筠倒水佈菜:“怎麼,你的渠道打聽不到消息?”

少筠一聽這話,眼睛一轉,笑道:“你說我有沒有消息?我只想聽聽你的是不是確切。”

萬錢好笑,卻將一碗湯水送到少筠面前:“這是川貝燉的,對咳嗽好。”

少筠不肯聽話,撒嬌道:“你就愛吊人胃口麼?你不說我不吃,咳死了拉到!”

萬錢覺得十分受用,又忍不住指出少筠的毛病:“你麼!雖然聰明,但是總還欠一點火候。不過有我在,你這點聰明,恰好了,也不必再多一些。”

少筠哭笑不得:“你說什麼呀!”

“我這樣的模樣,笑嘻嘻的。你自誇觀人入微,還不知道後邊的意思麼?非得我明白告訴你?”

少筠想想,心服,但嘴巴不肯饒人:“誰說我不知道,可我就想看看你打聽的和我打聽的是不是一樣。換了你,你能不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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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錢呵呵的笑,又哄到:“快些喝湯,我再告訴你。”

少筠撇撇嘴,卻也一言不發的喝湯。這時候萬錢才說:“桑貴的確是想空手套白狼,而且眼下看,這隻狼已經進了他的套。”

少筠眉毛一挑,萬錢則一面給她添湯,一面說道:“去歲北邊歉收,因此鹽引昂貴,你還記得吧?也正因爲如此,北邊糧倉倉儲大幅減少,連京畿附近都糧食欠缺。米麪之類有朝廷的平窯倉,價格波動有限。但是素來就昂貴的油料則不同,去年爲北邊歉收,菜籽油、花生油等上好油料的價格那是一路攀升,素來生意馬虎的賣油郎也搭了轉順風車,賺了個盤滿鉢滿。這人麼,趨紅踩黑,所以今年一開春,山東、河南、河北等地的地主都卯足了勁要賺一筆,因此補種了大量的花生。”

補種了大量的花生,那麼花生必然豐收。而桑貴一早租賃下河南河北兩地的油作坊……少筠聽到這兒,恍然大悟:“阿貴必然是料準了兩地花生豐收,因此冒險做下這事的!”

萬錢打發了少筠喝湯,自斟自飲了一杯濃烈的梨花白,才說:“阿貴這小子,眼睛毒辣,手段更毒辣!”

少筠有些不明:“怎麼說的?”

萬錢一面吃菜一面想,最後才說:“一,花生必須大豐收;二,油料要壓榨,他一出手就掐住了事情的喉嚨。”

少筠細細琢磨,分析道:“花生大豐收,油作坊纔有大量的活幹,他知道這個才把兩地的油作坊都包了,才能壟斷油料的壓榨……”

萬錢低笑一聲,接了一句:“才能肆意提高工錢、操縱油料市場!”

原來如此!桑貴,你果然是天高任魚躍!首先他必須掌握了前後兩年的天時變化、糧食動態;其次他準確的把握了兩地地主的趨利心思;然後他預料到花生必將大豐收;最後纔是從一整條產業鏈條中找到七寸,精準下手!中間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這五萬兩銀子,都必然打水漂!諸如,若是花生不能豐收,油作坊就不能滿工,壟斷所產生的效果必然大打折扣——需求,纔是推動市場的原動力!

原來這就是桑貴將瞎半仙當成神仙一般供着的真正原因,因爲瞎半仙的準確預判,是這一出空手套白狼得以成功實現的最大前提!

少筠默默然,心中驚心動魄,難以盡述。當初她許諾桑貴:天高任魚躍。那時只是年紀尚輕,空有一腔豪情壯志。直至今日,桑貴所行,直有操縱帝國經濟命脈的趨勢,那中間的風浪,撲面而來。感覺彷彿是一隻大鵬,突然將她送至萬里鵬程,叫她迎着風、透過雲霧,直擊寰宇之寬大,洞悉世界之深邃!原來這纔是真正的掌舵的感覺!

似乎不曾料想的世界展現在面前,但少筠只有一剎那的驚訝,旋即就是欣喜,繼而只是鎮定:“花生不及時處置,會黴變,油作坊的壓榨就是關鍵。桑貴果然不負我的那一番許諾。不過萬爺,依你看來,花生豐收麼?”

萬錢笑笑:“我才說過狼要入套了。可惜被你從我手上搶走了他!不然他敢壟斷帝國的油作坊、掌控油料價格。你的五萬兩銀子,只夠河南河北兩地而已……”

少筠有些得意的微笑,但立即,她又想到一個問題。河南河北,靠近的可是天子,姐姐幾日前得疑慮,不得不加以防範。可是這事要怎麼提呢?萬錢似乎對桑貴也極其的讚賞……

少筠沒有輕易說話,只拈了筷子夾了一筷箸花雕醉雞,慢條斯理的吃着。她與萬錢算是彼此傾慕,但在生意這件事情上,萬錢並沒有過多的眷顧桑氏,即使有,也不會忘記計較自己的利益。而她,一心振興家業,自然對人諸多提防。桑貴此事,成功在即。但問題會接窘而來。壟斷,在帝國之中,似乎專屬於權貴商人,若不作防範,就算賺下這筆銀子,也會惹來朝廷側目打擊,開國時候的沈萬三便是前車之鑑。然而,如若尋求權勢的庇護,怎麼做是個問題,怎麼分配利益,更是個問題!

少筠吃相及其的優雅,帶着的那抹深思,更有一種若即若離的滋味。萬錢看住了,又有些情不自禁,因此連語氣也輕柔到了骨子裡:“筠兒在琢磨什麼?”

少筠挽着袖子,輕輕放下一雙烏木筷子,然後微微嘆了一口氣,略帶輕愁的說到:“我在想萬爺方纔那句話。”

“哪一句?”

“桑貴跟我,只能在河南河北遨遊。可惜了得。”

萬錢低笑,沒有接話。

少筠又飲了一瓷羹的湯,才又說道:“可惜我這主人家還未必能爲他前後打點……”

聽到這裡,萬錢又低笑,可他還是沒有說話。

少筠暗自咬牙切齒,態度卻還是淡然依舊:“怕就怕他因此惹禍上身,豈不是可惜了這麼個人才?”

萬錢仍舊只是低笑,等笑夠了,才說:“我惜纔不錯,但惜才只爲求財。少筠該知道?”

少筠妙目一橫,秋波如飛:“有銀子大家賺是不錯,但我還想要藉着桑貴這筆銀子重返兩淮販鹽的頭把交椅。萬爺,桑貴成功在望,眼下這情形,您還想和我爭這位置麼?”

萬錢不置可否的:“有了桑貴這一趟奔波勞碌,兩淮販鹽的頭號商人自然是非你桑家莫屬。但是桑貴若沒有人從旁協作,桑家這位置也坐不久。少筠,你很清楚,你需要借力於我,才能登極。”

少筠笑笑:“萬爺說的不錯。可是萬爺何必與我相爭?我手中是兩淮上百年製鹽的老字號,倉儲鹽、殘鹽、開中鹽,我桑家無一不涉及,可謂根深樹大。沒有我,萬爺在兩淮就算打通天地線也無濟於事。既然如此,桑家鞏固兩淮販鹽頭把交椅,對您是有利而無害,您又何妨在桑貴一事再助我一臂之力?我登極,萬爺不會吃虧。”

萬錢點點頭,笑道:“桑二小姐,昔日我還能在這事上與你一爭,不過桑貴一番運籌帷幄下來,你桑氏財力必然雄厚,我自然難以抗衡了。既然如此,我退一步求財,桑二小姐,這也是你預料中事吧?”

少筠笑得極爲甜蜜:“萬爺要在桑貴一事上插一腳?”

萬錢看着少筠,眸中翻涌着許許多多的情愫,他的語氣有些繾綣,也有些咬牙切齒的滋味:“筠兒你兜那麼大一個圈子、做足了鋪墊,不就是知道我要插一腳、卻希望我少分一點你的銀子麼?換做別人,像元康平、何文淵等等在京裡有勢力的人馬,你想桑貴這一趟,你最終能拿到多少?我替你周全不難,但我不會冒險還吃虧。做生意,原本如此。”

少筠微微撅了嘴:“原來你與我談生意!”

她的語調有點兒嬌嗔的意思,態度更有一種模棱兩可的曖昧。萬錢對人性燭火洞明,對她的小伎倆有心參悟,卻始終無從下手,只好呢喃:“原來你方纔處處圓滑又處處機鋒,不是與我談生意,而是與我談情說愛!”

少筠臉一紅,卻也不否認的:“西施貂蟬,夫差呂布,誰又知道他們是談交易還是談交情……”

原來她施了美人計,卻又直言相告!萬錢十分忍不住,一把摟過她的如束纖腰,叫她坐在自己腿上:“如此說來,我是牡丹花下鬼麼!”

少筠吃了一驚,十分臉紅,卻斂去了方纔的風流姿態,認真的對萬錢說:“我知道我叫你吃虧,我也知道你並不願意吃虧。可是萬錢,這不是小事,桑貴遠在千里之外,若最後惹出事情來……我願你從中分好處,但我必要保證年後桑家人能成爲鹽商代表,跟着官老爺前往金陵兌換鹽引名冊!”

萬錢伸手摸着少筠的臉蛋,笑道:“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想我再與你爭這頭把交椅。其實筠兒,你是否想過。自殘鹽運轉之後,我便沒什麼本錢再與你爭。桑氏的能耐,不是我砸銀子就能砸倒的。”

得了萬錢這一句話,少筠洋洋得意:“原來處事老道的萬爺也有搖白旗的一日!”

萬錢低笑,更摟緊了少筠:“不過,桑貴一事,我不打本也要分一成銀子。”

少筠頓時傻眼兼綠臉:“萬爺好大的口氣!”

萬錢也不解釋,只說:“筠兒就權當是給自己備嫁妝吧,橫豎也是進我家門,我的不也是你的?”

少筠的臉由綠轉紅:“呸!你的既然是我的,那你還爭着搶着做什麼!”

萬錢臉皮極厚:“我這是給你存着脂粉首飾錢。”,說着湊上來親少筠。

少筠左閃右避,又不敢呼叫,少不得被萬錢吃了許多豆腐。最後兩人喘氣分開,萬錢才又說:“只許對我用美人計。”

少筠微微垂着眼簾,不勝嬌羞的“嗯”了一聲,隨然又說道:“一成銀子,說準了……”

萬錢低笑:“你不捨得?”

少筠想想,也覺得好笑:“誰不是銀子越多越好?你不是,你來兩淮賺銀子幹嘛?不過,我雖然咬牙切齒你趁火打劫,卻還是分得出輕重,到底我沒能耐周全他,這不捨得就變成了必須捨得。”

“筠兒,你得記着,這世上並沒有真正的空手套白狼。”,萬錢低聲說道:“你那一成銀子,至少得有一半去打點兩地權貴。”

少筠聽了抿嘴笑着,然後又推開萬錢站起來,親自到了兩杯梨花白:“少筠謝萬爺!”

萬錢笑着接過,一仰頭乾了這一杯酒,然後倒轉酒杯:“你我合作愉快!”

少筠一笑,帕子擋着酒杯,一口飲盡杯中酒。

少筠豪氣,萬錢胸中一快,笑道:“若非你還有咳嗽,今日非把你灌醉了,叫你前面如此刁鑽。”

話音才落,少筠就咳嗽咳得臉都紅了。

萬錢急忙丟下酒杯,摟着她輕拍她的背:“可要緊……”

少筠一面喘氣一面咳,一面還勻出氣息來說話:“這酒、也太烈了……”

萬錢十分心疼卻還是沒有張口抱怨,只說:“我就怕你落了病根……”

少筠狠狠咳了一陣,又漸漸平息下來:“我也不知道……”

……

兩人正在親密說話時,樓下又傳來熟悉的聲音。少筠側耳一聽,又忍不住嘆氣。

萬錢心中瞭然:“聽聞康公子這半個月日日在這醉酒。”

少筠心中起伏不已,最後拉着萬錢:“我是再不能去勸他的,萬錢,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勸他回家去吧。康少奶奶懷着身孕在家裡,難道不是日日盼着他麼?”

萬錢聽了這話,心中一陣發緊。他細細看了少筠,而少筠瞭然,緊接着就說:“前頭那麼多事情,你是親眼看見的,我的心思……你還不知道麼?他再有不對,也陪着我過了前頭十年。”

萬錢點頭會意:“你先回家,我有分寸。”

……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丫!hoho,比較火花四濺……第二步大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