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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西行一百里,有個不知名的安靜小村,日暮時分,阡陌交通中雛菊零星綻放,竹扉木門裡雞犬彼此相聞。

日光昏黃中,一個小小的少年彎着背揹負着一捆枯枝不緊不慢的在鄉間的小道中。四下裡平靜安詳,唯有那小少年微微的喘息聲。

不一會,小少年走近一所茅屋中,他伸手解了門扣,又使勁把背上的枯枝往上掂了掂,同時高聲喚到:“爹爹、我回來了!”

茅屋中一點豆燈,中間傳來了一聲答應。隨即,茅屋的大門“哐當”一聲響。

那小少年方纔在院子裡放下那捆枯枝,聞聲擡頭:“爹爹、怎麼了?”

可迎接他的不是回答,而是結結實實的一個擁抱!

“弟弟!是姐姐呀!”一把極陌生又隱約有些稀淡印象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少年心中一震,那不知是喜悅還是悲傷的滋味涌了上來,嘴上卻已經半句話都沒有了!

少年被擁着進了門,屋內,他的父親抱着一個小罈子,面色悲愴;餘者,四個婦人打扮、一個少女裝扮,一名年紀相仿的小少年,另有一名高大男子,則是頗爲木訥的模樣。

小少年隱約明白了什麼,因此竭力要從這一羣人中找到一絲熟悉的滋味,但記憶始終這般淺淡,淺淡到只能說服自己,是了、必定就是了,他記着呢!

少女看見少年有些沉默,忍不住傷心,又着急:“寶兒、是姐姐!枝兒、你的親姐姐呀!你不記得了麼?”

小少年囁嚅,想點頭,可是又不知道怎麼點頭。

這時,屋中已然頭髮全白的長者發話了,他摟着小罈子,朝兒子招手:“寶兒、來!”

少年乖乖而至。

長者便指着屋中諸人一一點出來:“這裡頭,這是你二姨,便是往日悄悄說過的與你母親齊名的‘小竹子’了。再有,你親姐姐,枝兒。這一位……你母親的貼身丫頭。你去給他們見禮吧,這都念了好幾年了!”

寶兒隱約眼睛含淚,卻又莊重得給諸人行禮,那形容姿態,全無世家公子的文雅,卻只有鄉野孩子的質樸簡單。

旁人或者能忍,但鶯兒卻是無論如何都忍不住的!她只哭着拉住寶兒,一個勁的問,還記得不記得!記不記得孃親、記不記得她、記不記得姐姐……

可是……怎會記得?當初抄家,寶兒年方兩歲上下,連奶媽都未曾裁撤!

鶯兒傷心欲絕!只覺得少箬這一死,當真冤枉!忍不住,又向萬錢抱怨:“姑爺既知道老爺在生、爲何不託句話?!我們大小姐……真是冤死了!要是她能知道老爺活着,沒準就能撐下去、熬到今日見面!”

樑師道一遍又一遍的撫着那隻小罈子,眼中的那滴淚久久不落,卻閃了燭光:“不怪萬爺、只怪我與你大小姐緣分淺薄,沒有福氣攜手終生。”

鶯兒嚎啕大哭,枝兒也跪在樑師道面前,頭枕在爹爹膝上,潺潺落淚:“爹爹、枝兒好想你與寶兒呀!”

樑師道令寶兒跪下,對那罈子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然後令他捧着罈子,自己則左右抱着一雙兒女:“你母親……怕路途太遠,見不着咱們一家人,所以未曾入土爲安。今日當着你們二姨、二姨夫的面,我只囑咐你們,日後爹爹駕鶴而去,你們便令我與你母親合葬。我這輩子、便了無遺憾。”

枝兒已經漸漸懂事,抱着樑師道的膝頭哭道:“爹爹、娘不在了,你要陪着咱們呀!不然我和寶兒……怎麼辦呢?”

樑師道摸了摸枝兒的頭髮,嘆了口氣,又緩緩說道:“見你,如同做夢一般。昔日桑貴悄悄打發人來,說你們母女還活着,我就一直唸叨着今日,誰想,究竟來了。”

枝兒鼻子一嗆,眼淚漸漸沁溼了樑師道的膝頭。她悶着聲音說道:“可惜娘回不來了!爹爹……我娘死的好冤啊!”

樑師道明顯的顫了顫,不說話,卻只有一遍又一遍的摸着枝兒的頭髮。

少筠看見此況嘆了口氣,悄悄把那心酸緩了緩,又朝侍菊揮了揮手。侍菊領會,便淺笑着上前來扶起枝兒:“舊日雖然傷心,但今日重逢本是喜事!枝兒且不要這般說話,咱們好好坐好了,說些高興的事。你瞧你弟弟,一下子長那麼高了!”

枝兒復又看着沉默含淚的寶兒,拉着他又問是不是忘記姐姐了云云,然後又對樑師道說要把人接回揚州去……

少筠輕輕搖頭,只令鶯兒容娘子把三個孩子帶了下去,到後邊臥室去說話。

樑師道一直枯木般的坐着,並沒有言語。少筠少不得又坐得近一些,溫言款語的勸道:“枝兒年紀不大不小,知道些事,卻還沒能知得透,她叫姐夫傷心了。”

樑師道長嘆:“這孩子,越發像她母親了!我看見她傷心,只因想起你姐姐來,卻不爲她半大不小的話語。”

少筠看見樑師道這般景象,想起姐姐得知他的死訊生生熬死自己,也傷心。勉強按捺着,少筠又笑道:“如今姐夫在這兒住的習慣麼?枝兒方纔提及接回揚州去……姐夫作何想法?”

樑師道摸了摸那個小罈子,神情恍然恬淡了些:“這兒就挺好!不過是個連秀才也沒有考上的落拓書生,帶着兒子過活,靠四鄰幫襯。我日日在院子裡教導村裡的孩子,換些糧食,再有寶兒漸漸長大,能撿些柴火,加之小萬同桑貴都不時使人照應,過日子並無爲難。至於回揚州……如今一家人齊全,我再無所求,餘生只想這麼平靜下去。何況枝兒的戶籍在揚州,若我和寶兒跟着回去了,旁人便不知道也會懷疑,於枝兒、寶兒無益,也辜負了小萬桑貴的一番苦心安排。”

“這麼招、”,侍菊搖頭:“三小姐怕是要傷心了。”

樑師道搖搖頭:“並非天人永隔,又有什麼爲難的呢?枝兒的脾氣像她的母親,料想這幾年艱辛,她越發不能平和了,少筠妹妹,勞你提點她。”

“這是自然!”,少筠答道,但卻沒有再張口提接回揚州的話,因爲她清楚樑師道確實不宜回揚州,無論是爲旁人計還是爲自身計。

“有件事!”,一直沒說話的萬錢這時候插話,顯得有些猶豫:“有件事,當着幾位,我該說一聲。”

幾人的目光齊刷刷的轉向萬錢。

萬錢斟酌了一會,緩緩說道:“還有一個人,我瞞着你們……樑苑苑。”

一提樑苑苑,餘下的三人當即沉默,屋子裡流蕩着幾乎叫人窒息的沉默。

大約萬錢也料到了,只直接說道:“我知道這家裡誰都恨她,但是死是活,不該你我說了算,我也不想筠兒手上沾了那麼多人血,所以她投湖,我知道,救了,就安置在離這兒不過二十里路的小村子裡。如今她獨自一人過活,也……頗爲艱難。雖說出來你們不痛快,但也就得個知字。”

沉默、無跡可尋又無處不在的沉默。少筠只覺得自己已經找不到任何合適的心緒來面對那個曾叫她恨得入骨的女人!

萬錢心中嘆息,只有自己打破沉默:“當初我給了她五百兩紋銀和新戶籍,此後再沒有接濟。但數日前,我與筠兒成親,她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消息,悄悄送了一套的嫁衣來,裡頭又有一身小兒郎的衣裳,卻只是把東西放下了就走了,並沒有多一句話。這姑娘、大約終於睜開眼睛踏實做人了。”

聽聞後,諸人依舊沉默。許久後,樑師道緩緩抱起那一小壇骨灰,半低着頭,緩緩低吟:

初更天,月兒懸,

想當初,煙花碧柳初見。

二更天,月兒正中間,

記當時,雲鬢滿螺鈿。

三更天,月兒偏,

又記起,回眸你一笑。

四更天,月兒沉,

慶餘年,軒窗共畫眉。

五更天,月不見,

無限喜歡,一生月長圓……

……

那一瞬間……少筠想起姐姐臨終前唱的歌兒,不由得又溼了眼睛。

“昔日我與你姐姐成婚……我寫的這歌兒,你姐姐唱。她雖是商賈家的女兒,卻通文墨,這歌兒唱出來,真好聽!如今……究竟是爲前程誤。”,樑師道輕輕的,一遍又一遍的摸着那壇骨灰,又輕輕的輕輕的說道,彷彿害怕驚碎了心底那一片安詳的舊夢:“究竟人心如水,覆水難收。不提、不見了,見了會想起你姐姐來。也無所謂原諒不原諒,究竟前頭我欠的還清了,日後便只還你姐姐的,等着我與她再見的日子……”

少筠和侍菊都忍不住,都流下眼淚來。萬錢點點頭,也並沒有多一句話。

大約人生,也就是這樣、人心如水、覆水難收……

第二日,萬錢要陪着少筠侍菊去見少原,枝兒鶯兒則留下來,多陪伴樑師道與寶兒。

臨行前,樑師道囑咐少筠:“筠妹妹素日重情重義,又這般聰慧,實在難得。只是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我只盼你凡事看開看透,日後海闊天空。”

少筠點點頭,與姐夫外甥依依惜別。

隨後少筠與萬錢同乘一車、侍菊容娘子帶着慈恩另乘一車,一同去見桑少原。

作者有話要說:怎麼說呢,我沒給樑苑苑一個圓滿的結局,她的下場頗爲淒涼。至於樑師道……就那樣吧,不好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