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筠拿定主意,七個人連夜南行。
因爲並沒有官憑路引,老柴雖然一身遠行經驗,也絲毫不敢領着幾人進市鎮,連大一點兒的村子,他也很儘可能繞開。若遇到極小的村寨,則遣小七去換一點糧食飲水回來。如此一來,一衆人幾乎就是一路的風餐露宿,吃盡了苦頭。不過儘管皮肉之苦受盡,但這一路也幾乎沒有遇到太過驚心動魄的場面,爲此,老柴也漸漸覺得少筠之計未必不可行。
原本一天的路,幾人最後花了七天才小心翼翼的繞過了發生命案的小漁村。三月二十六夜晚,了無星月的時候,老柴引着少筠等人沉默的跨過了富安。
富安一如昔日平靜,似乎他們的離去並沒有帶走什麼。可是在少筠心裡,有那麼一刻,她很想放棄。想放棄遠方艱苦卓絕的旅程,想捉住唾手可得的輕鬆幸福,因爲她知道,萬錢一定在不遠處的某個地方,爲她傷神,盼着她平安無事的回來。
可是,一想到小梅子,她的心裡便如同突然豎起了一道無法逾越的牆,叫她連眼淚都憋住了,更別說回頭去找萬錢!
沒有一步一回頭,她在沉默中走得毅然決然。
丑時,富安已經成了身後匍匐的一片黑暗。
四月初二,七人沿着海岸線跋涉到了博茶。
當遠遠看見那片小村莊時,老柴拉住了少筠,避開休息的其餘五人,躲在草蕩裡跟她說:“小姐,一路行來還算平安,想來你的法子行得通。不過……”
少筠笑笑:“柴叔,我一貫當你做長輩,眼下……少筠已經沒有親人在身邊,你和他們幾個,就是少筠最親的親人了,有什麼只管說便是。”
老柴微微嘆了口氣,聲音帶着些許溼意:“小姐……前路太過艱辛……又不能知道會發生什麼是,柴叔我心裡拿不定主意,擔心你……我也不是怕吃苦,只是小姐你是個姑娘家,就是有什麼,萬爺會願意擔待着,何況眼下已經……”
少筠沒有說話。這一路,無論吃多少苦,都未必比得過前路那些苦,她知道。她也知道,柴叔是真心爲她好、心疼她……可是,她可以、應該停下腳步麼?她回去了,她就能心安理得的嫁給萬錢,忘記掉所有發生的一切麼?少筠輕輕閉上眼,她怕一用力,眼眶裡的眼淚就會被擠出來:“我知道柴叔真心爲我好,可是,我忘不掉,忘不掉那天夜裡小梅子的慘叫,還有榮叔……”說到這兒,少筠兀得停住,猛的睜開眼,眼睛裡的火幾乎能灼傷任何直視她的人:“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再提一句!我若不能爲他們昭雪,我天打雷劈!在此之前,我受多少苦,我都認了!”
老柴徹底沒了話,沉默了半晌之後,他才說:“既如此,老柴生死相隨!不過小姐,南下雖然能避開攔截,卻依舊無法解決我們沒有官憑路引的問題。此去泉州,路途十分遙遠,我們不可能全然不進市鎮。然而一進市鎮勢必就留下線索叫人找到咱們,因此這幾日我都在想法子。”
少筠平靜下來:“柴叔想到了麼?”
老柴微微笑開:“想是想到了,有點兒冒險。前面博茶,也是兩淮都轉運鹽使司下泰州分司的一個鹽點。昔日跟着二爺的時候,我同這裡一個總催有過十分厚的交情,加之這裡就臨海,海上一些商人海盜的,不時在這裡裝些私鹽販賣。我想着去泉州冒險,不如在這兒候着,打聽準了消息,直接在這裡上船,未必不可靠。”
少筠想了想,又看了一旁小七一眼,悄聲問道:“柴叔,小七爲人如何?”
“小七麼?”,老柴也跟着看了一眼:“我早就帶着當徒弟的,冷眼看了兩三年,爲人有一兩分阿貴的小機靈,但遠沒有阿貴那膽魄,不過人還算是可靠的。”
少筠點點頭:“這樣,就說桑家散了,你讓他去投靠你那朋友,趁機留心着出海的商船,柴叔你就別露面了,省了人家起疑心。”
老柴想了想,也覺得可行,可又奇怪的問少筠:“小姐是怕我露了行藏?按說咱們已經做了那麼多功夫……”
少筠搖搖頭,看向樹縫間那遼闊遙遠的海面,輕聲說:“我不想你們隨便哪個人再出事。這一回家裡……小漁村裡頭我們雖然做了準備,但時間倉促,我們又驚魂不定,未必沒有疏漏能叫人看出來。”
老柴看着少筠那張側臉,心中落寞情緒滿布。怒海生波,而今的小竹子只怕心字成灰、刻骨成仇!有那麼一剎那,他很想把她抱在懷裡,像是替着二爺像父親一般抱着她、哄着她。他很想替她分擔掉那些無妄之災,可是他卻十分明白,他雖然比她高大、比她行走了更遠的路,卻無法在才智上代替她:“既如此,我這就去吩咐小七,小姐就在這兒歇一歇腳吧。”
——————————三線並行之小竹子與萬大爺——————————
萬錢站在富安桑氏老宅外的小溪邊,聽着春夜裡淙淙的流水,想起去年的中秋,他和她在這兒過。爲博她病中一笑,他親自在河邊捉了好多螢火蟲回來。
腐草化螢,原來都是生死相接都是瞬間芳華。這一路,真不知道,是她害他傷心絕望,還是他連累的她顛沛流離,可能這也是人世間糾糾纏纏的緣分了吧!
清風過處,言辭寂然,筆墨停駐,究竟心還熱着、跳着……
“爺……下雨了,不興這般糟踐身子的,回屋裡去吧。”,君伯的聲音。
萬錢不爲所動,聲音卻有些孩子氣的:“君伯……你說她會往哪去?”
君伯眼中黯淡,輕輕嘆了口氣:“爺,桑姑娘是不是還活着,還是未知之數。”
萬錢斷了聲音。沉默了一會,他心中突然一動,彷彿聽到了什麼似地警覺的看向四周。可看了許久,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但那一陣突如其來的心跳卻足以叫他堅定的對君伯說:“她還活着!我在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我知道那滋味……我的心告訴我,她沒死,她就是沒死!”
“爺……”,君伯張口難言,眼睛不覺溼了:“當年您不也說老爺夫人沒……”
“那時候不同!”,萬錢好像是耍牛脾氣的孩童,梗着脖子頂了回去:“那時候……我還沒睜開眼睛……我在邊疆……我知道,要是人死了,我能知道,我就是能知道!”
萬錢表述不出來,他對生死已經有了一種領悟,他與少筠之間有一種不必言辭就能領悟的默契。所以他感覺少筠還活着,他便相信了自己推測的那五六分可能。可在君伯看來,他不過是傷心過度,又犯了這樣的倔脾氣。想起昔日老爺夫人離世後萬錢的模樣兒,君伯悄悄啜泣,只能聲音不穩的安慰萬錢:“好!君伯信爺,也陪着爺,爺想做什麼,君伯都陪着。”
萬錢回過頭來看着君伯,也不安慰也不說話,只抽抽嘴角:“你不信我……可是,我知道她就是活着,不然、不然我南下吧。”
君伯張大了嘴巴:“什麼?”
萬錢鬍鬚動了動,說道:“趙叔說過,榮叔臨走前吩咐過少筠要去北邊,一是要找我,二是要盤迴北邊的屯田。桑氏是正經的開中商人,北邊有屯田。少筠昔日就嚮往那邊,若榮叔吩咐了,她必定會去。但筠兒若沒死,必定知道何文淵也會知道她會往北邊去,所以她一定繞開何文淵,說不準……”
“可即便如此,也不見得要往南去呀!”,君伯百思不得其解:“從揚州往北,就已經是萬里之遙,這要是再南下,她一個姑娘家,這千里跋涉,也扛不住呀!何況她也沒有官憑路引的,遇着市鎮,她是寸步難行!要是桑姑娘活着,明知道爺一定會回來,爲什麼不來找爺……就是她去往京裡,不也是要找爺……”
萬錢搖搖頭:“你們都以爲她會回來,可她一定不會。她雖然沒了爹爹,但自小有母親姐姐弟弟疼愛,也對他們感情深厚,所以脾氣裡的乖張藏得好得很。眼下她眼睜睜的看着家散人亡卻什麼也做不了,她心裡……她又不是沒有能耐,爲什麼要回來抱着何文淵的大腿,覷着官老爺的眼色做人。我知道她,她恨就會想法子泄恨,她遇着困難,從沒有想過回頭,不然怎麼兩淮名著?所以她一定不會回來。等她回來那日,就是雞犬不寧之日。所以我得找着她,爲我,也爲她……”,萬錢說到這兒說不下去,因爲心裡壓根不敢去想。他曾在萬花樓親眼看見過她怎麼一句話就挑唆得晚娘上門要債、毀了自己哥哥的名聲。他不敢想象,少筠一旦打破了世俗道德的約束,會變成怎樣驚世駭俗的人物!他怕,他怕她走的太遠,再也回不了頭,再也不能與他在一起春賞梨花秋賞菊。
“何文淵在兩淮這一鬧,這幾年的鹽市都沒法活泛起來了。揚州這邊的殘鹽生意,只怕也接不到太多的活來做,有桑貴還有原先的老付,足夠了,我不如四處走走,”,心中忐忑萬分,萬錢只好轉了話題:“上回在福建,也見過紅毛子的玩意,你說是奇巧淫技,但我看也好得很。但上次走得太過匆忙,沒能認真打聽海上面的事情,聽聞裡頭大有文章。何況,漁村一案,是海盜所爲,於情於理,我得去探探。”
作者有話要說:萬錢瞭解小竹子的脾氣,所以不敢小看她。
明朝自成祖朱棣後禁海,但海盜十分猖獗,海上的海盜,亦商亦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