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少筠起了個一大早。
楊叔柴叔兩位早就暗自交代了侍蘭,這一天幾人要往富安裡去。
然而,沒等少筠出門,徐管家的老婆胡氏黑着一張臉走了進來。
少筠皺了皺眉,因問道:“胡嫲嫲,如今都是在我孃的上院理內院的事,今日怎麼了?讓你一大早的跑到我這兒來?”
胡氏扯了一抹笑出來:“二小姐一大早的是要出門麼?”
少筠笑笑:“嫲嫲,你說吧。”
胡氏聽了少筠又問她,臉色更黑了半分,只垂手說道:“小姐,是我家裡的讓我進來稟報,他不方便進小姐閨房……偏這幾日小姐也不怎麼往外帳房去。”
“外帳房出什麼事了?胡嫲嫲也知道,青陽哥哥大喜的日子就要到了,整個揚州城也熱鬧,咱們家裡自然也總要湊這個熱鬧。外帳房,我不是囑咐桑貴和徐管家一道,理一理帳,免得將來折色納銀手忙腳亂麼?”
“正是這事!”,胡氏有點憤憤不平的:“二小姐,我家裡的那位只怕跟不上年輕人了,那桑貴日日追着老徐,說要和他商議着怎麼應付眼下情形。老徐哪來的法子?賬上有多少銀子,就是這麼多銀子了,老徐別說幾千幾百兩,就是半兩銀子也沒拿過,他那裡憑空有銀子,又哪來的法子幫着家裡過這難關?可桑貴不管,橫問豎問、拐着彎繞着路的問,那架勢,非要老徐那個主意出來似地。老徐這兩日回家裡一個勁的感嘆,老了,趕不上年輕人的念頭了,不如退下來,讓給年輕人創一番事業吧!”
少筠一面聽一面淺笑,而後才說:“嫲嫲別說老!少嘉表哥尚未正式成親呢,您是哥哥自小的奶媽,哪能不看着他成家立業就說自己老了呢?您真要說老了,這一屋子的人,往哪兒站呢。桑貴就這模樣,當兒郎當的,不說在徐管家面前,就是在我面前,他能坐着也不會站着,就是坐着,也不會老實坐着,非整出點幺蛾子不可。徐管家年紀大,便寬容一些晚輩的不懂事,真覺得桑貴欠教訓了,拿出長輩的威嚴來教訓一番,又何妨?”
少筠一番話把胡氏堵了個嚴嚴實實,但胡氏仍舊一個勁的絮叨。侍蘭怕她耽誤少筠出行,忙站出來,拉着胡氏:“嫲嫲,徐管家生氣,您別跟着上火!來來!侍蘭這兒有一罐固本保元膏,還是小姐賞下來的,炎夏就要到了,正好給您和徐管家補補身!桑貴那小子就欠教訓,早前捱打也沒長記性,徐管家只管拿出管家威風來,狠狠給他兩下子,他就知道了!我們小姐頭一回上來管家,不指望着你們,還能指望誰……”
侍蘭一面說一面示意侍梅,侍梅會意,轉身去多寶格拿了一隻宣德纏枝榴花青花罐,接過侍蘭的手,攙着胡氏,一徑的送了出門。
侍蘭輕輕吁了一口氣,然後走向少筠:“侍菊在的話,一準把這老貨送出門去,白費了我一罐固本保元膏!”
少筠理了理衣裙,站起來:“阿貴在外帳房怎麼逼得老徐?”
侍蘭捂着嘴:“徐管家素日就把銀子看得重,比姑太太要緊多了,外帳房的人無人不曉。如今桑貴壓了他一頭,下面的人都含沙射影的。最要緊的還是桑貴那小子!賬本上頭但凡有一丁點他覺得不妥當,就纏着老徐問。小姐,您想啊,兩人都是管賬上面的人,桑貴能看不出真賬本和做出來的賬本?每一回,三問兩問的就問到了殘鹽這一塊上來,徐管家還在咱家裡,還顧忌着小姐姑太太,不得不想法子圓這慌,能不累死?這桑貴真真刁鑽,一天不鬧個兩三回,他就不消停,偏老楊老柴一句話也不說。”
少筠點點頭,然後站起來,施施然的往小門邊上走:“瞧着吧,他忍不了幾天的!我要讓兩淮的人都知道,不是我桑家負了他,是他不仁在先,往後也怪不得我不義。”
侍蘭抿了抿嘴:“小姐,可是有什麼主意了麼?”
“能有什麼主意呢?我是無米婦人,難爲炊煮活計。人家籌謀了許久,一定要拿走的東西,我又能怎麼辦?天要下雨,還是老話說得透徹啊!”少筠悠然說道:“說起來,姑姑姑丈也該養的差不多了,我看他們很快要動身回富安了,我也該把侍菊調回來了。對了,少嘉表哥如何?仍舊往外逛麼?”
“是,桑貴也報過來,說是外邊又有人來討債,但桑貴都推到徐管家那裡去了,自家的銀子一點也不肯拿的。聽聞徐管家看在胡嫲嫲的份上,也替少爺周全過兩三回。”
少筠輕輕的笑,是麼?把銀子看得那麼重的人也肯看顧這份情誼?倒也有趣了!
……
少筠侍蘭兩人坐着家裡的馬車到了當日桑貴住過的小院,在哪裡回合了柴楊二人,又換過一輛新租賃的馬車,便出了揚州城,直往富安去。
一早出門,日暮時分纔到富安。
一樣的鄉間小路,沒有了當日的寒風瑟瑟,卻有四處蓬勃恣意的綠色。桑榮一早接到柴楊兩人傳來的信,因此向鹽場告了假,就站在家門前候着少筠等人。
少筠下了車,一把舊的油紙傘舉撐在了頭頂。桑榮的破鑼嗓說道:“來得不巧了!梅雨時節,只怕三兩天也停不了!”
少筠藉着日暮的殘光一看,牛毛似地小雨紛紛揚揚,叫老榮頭的袍子溼了小半。她忙說:“榮叔,這雨不大,但最容易叫人小瞧了,淋了雨容易着涼,您只該保重着。”
老榮頭盯了少筠一眼,又向少筠身後的侍蘭罵道:“你主人下車,也不伺候着,仔細我打你板子!”
侍蘭吐了吐舌頭,忙上來接過老榮頭的傘,又護着少筠,正要對桑榮說什麼,那桑榮卻轉身快步走進了透着燈光的一蓬茅屋裡。
少筠見狀拍了拍侍蘭,侍蘭一笑,低聲道:“小姐,我沒事,榮叔就這脾氣。”
說着四人追着桑榮的影子,也進了屋內。
屋內浮着老榮頭那把破鑼嗓音,還有另外四位上了年紀、衣着打扮又稍微講究的掌故。
少筠進門的一瞬,四位掌故都站了起來。桑榮揮着手,說道:“你們四位做她的爺爺還足夠!坐着坐着,都坐着!”
少筠一笑,走快兩步,穩穩的施了一禮:“小竹子見過四位叔伯!”
其中一位堂堂國字臉、臉色頗爲豐潤的中年男子上來虛擡着少筠,然後又向少筠作揖道:“舊日二爺的小竹子、桑家宅門裡的二小姐!趙霖有禮了!”
少筠甜甜的笑開:“是趙叔叔!小竹子記得!如今少筠房裡還留着叔叔給撿的許多稀罕貝殼,當日爹爹就總說撿柴火的趙叔叔也撿了貝殼了!”
趙霖叉腰仰頭大笑,笑夠了才說:“東邊草蕩盡頭就接着海了,早十年,二爺頭一回跟我一塊,走了大半個草蕩,累了半死,不過是撿了許多稀罕玩意。”,說着又壓低聲音:“你爹爹還有好東西藏着沒給你!說是不能一次餵飽你,不然下回不知你還能耍出什麼花樣來叫他爲難!哈哈!”
趙霖笑飽了虛扶着少筠到桌邊,老榮頭便笑道:“老趙,就你話多!”
趙霖樂呵呵的看了老榮頭一眼,又轉頭去和老楊老柴勾肩搭背:“老楊、老柴!好些日子沒見你倆,忘了我這兄弟了吧!走,一桌喝酒去!”
一時,八個人滿滿擠着站了一桌。柴楊兩位知道少筠的脾氣頗爲厲害,是有點踟躕,不敢就坐。一時間連趙霖都盯着少筠。少筠看見一桌人都站着,忙說道:“柴叔、楊叔、榮叔叔,還有今日才認識的趙叔叔,和三位叔伯!上回我來過一趟富安,卻只見過榮叔叔。少筠知道少筠來晚了、怠慢了幾位叔伯!少筠今日來,是晚輩來拜訪。難得叔伯們見諒我不知禮數,還肯一桌上見我,少筠實在感激不盡!如此,請那麼多位叔伯都就座吧!”
少筠話音剛落,她對面站着的一位灰藍色袍子的乾瘦男人,一手抓了一隻粗瓷碗,一手撈起酒罈子,滿了一碗的酒,推到少筠面前:“勞小姐還惦記着!當日你爹你大伯來,當着你爺爺的面,老隋也不含糊!”
桑榮緊緊抿住嘴,趙霖、老柴都打哈哈:“老隋,小姐是姑娘家……”
老隋輕輕哼了一句,一屁股坐了下來。他右邊那位黑色袍子的矮瘦男子嘴角含了一縷不知是好笑還是譏諷的笑容:“管家的,不論是男人是女人,都只叫當家的罷了……”,說着也輕輕坐下。
少筠微微一笑,看着老隋:“原來是隋叔叔!”,說罷穩穩端起那大碗,嘴脣一張,那酒就像是水一般咕咚咕咚的灌進肚子裡!
侍蘭大吃一驚:“小姐!”,卻也來不及阻攔!
一屋子的老男人,就這麼眼睜睜的看着少筠喝乾了那一海碗的酒。
當少筠放下碗,又不得不舉了袖子擦去脣邊的酒時,老隋左邊的那位灰色半臂、形容頗爲乾淨的男子也輕輕坐下了,緊接着拿了手邊的酒壺,斟了一小杯清酒,放到少筠面前:“坐。”
少筠一肚子的翻騰,又打了個酒嗝,惹得老榮頭搖搖頭:“什麼臭脾氣喲!大傢伙都坐吧!”,然後又招呼侍蘭:“小丫頭片子,你也坐,瞧着誰的酒碗空了只管滿上!”
少筠雙手扶着桌子,請柴楊兩位:“楊叔、柴叔,入座吧!榮叔叔,我認得趙叔叔、隋叔叔,還有兩位……”
老榮頭聽了也站起來,指着那矮瘦男子說道:“方石,淋滷試滷全憑他一句話。”,然後又指着那灰色半臂:“林江,你姑丈的遠房兄弟。”
少筠又把面前那一小杯清酒一飲而盡,然後舉杯向林江示意:“多謝林伯伯賞酒!”
然後少筠又執壺滿上,一一給包括桑榮在內的五位敬酒,然後才坐下來。
少筠一臉紅暈,看的侍蘭十分不滿,輕輕拉着少筠:“小姐!您好麼?”。老楊也說:“小姐,這麼喝酒不行,好歹墊墊肚子!”
少筠確實一下子喝得過猛,心頭突突的直跳,但也因爲這樣,許多話,她敢肆無忌憚的說。她壓下侍蘭,又站起來:“少筠今日來這兒是爲什麼,叔伯們都瞧得清楚吧!可是,五位叔伯也好歹疼疼小竹子罷!家裡只剩下八千兩銀子,不夠買官府三千引鹽!叔伯們這要是一走,當日大伯爹爹的情意就全都散了,大伯爹爹就是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酒後的豪言壯語,當如是!
桑榮瞧得一清二楚,怕少筠胡說,反倒惹急了這幫老夥計,忙攔着:“小竹子,你真喝多了!老隋也是,她爹當年就這麼被你灌醉,她好歹是個姑娘家!你這樣成什麼樣子!”
老隋哼了一句:“你現在知道說我不好,剛纔不攔着?她現在知道來找咱們,早幹嘛去了?”
一句話說出來,一桌的人猛灌酒!
是啊,十年時光,多少情意經得住十年消磨?!
少筠又想再說什麼,侍蘭一把拉住,霍的一聲站起來,一樣的海碗倒滿了酒,一口氣灌完:“隋叔叔,小人侍蘭說話前自罰一碗!可是公道話,我要爲我小姐說一句,也請幾位叔伯掂量掂量!大宅門裡的事,侍蘭不敢胡亂評論是非。可小姐五歲沒了爹,這十年,也是受委屈着長大的!當日大小姐沒能上來當家,二太太大小姐手裡能有多少銀子?可每一年仍擠出銀子來賙濟咱們家裡的竈戶。我們二小姐……長那麼大頭一回出門,就是來富安!大小姐給了我們小姐五十兩銀子,小姐沒敢往西街集市上買過一盒胭脂水粉!十兩給了榮叔叔,十兩把桑貴救了回來,餘下的一分不剩,全都給了楊叔柴叔周全桑貴的生活起居!”
“家裡敗成這副模樣,二小姐不上來爭,桑家就散了!幾位叔伯有手藝,去哪裡人家都尊敬一聲‘老掌故’!可是您幾位想想!桑家就是一塊金字招牌,幾位各自爲戰,能不遭官府欺凌?沒有桑家在前面擋着,官老爺說一句,你們敢說個不字?而且,家裡的徐管家是什麼好人?他暗自吃了桑家多少銀子,他平日裡藉着主人家的名頭怎麼吝嗇?轉過身來怎麼許你們銀子,你們一輩子的閱歷了,不都是瞧得清清楚楚麼!”
一席話,叫隋方兩人變了臉色,林江則兀自飲酒、趙霖嘆氣連連。老榮頭聽到這裡,揮手讓侍蘭坐下,破鑼的聲音說道:“老榮頭也說句公道話!早十年,桑府不體恤咱們,誰也都看得見,可那也是姑太太姑老爺的事,這與二房的太太小姐無干!老榮頭放話在這裡,小竹子上來管家,我老榮頭便不會走,老榮頭不會爲一點銀子不顧這幾十年的情意。人這一輩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老榮頭不用那叛主賺來的銀子!”
老隋和老方都紅了臉,老隋原本坐下了,又霍的一聲站起來:“叛主?!榮哥!阿隋擔不起這名頭!不過是別人怎麼待我,我怎麼還回去罷了!我要是不念情義,早走了,何必留在這裡!”
少筠顧不上頭暈,忙又站起來:“隋叔叔!榮叔的脾氣,您不也知道?別爲一點小事傷了幾十年的和氣!”
老隋哼了一聲:“一點小事!二小姐好輕鬆!你高牀軟枕的時候想過我們?要不是老夥計們,我那丫頭早死了化成灰了!我們的情意,也不用你提點!”
趙霖聽到這裡忍不住了,站起來說:“老隋!你也知道當年是我們這幫老夥計幫的你!有氣可以撒,可榮哥也說了,那是姑太太當家!跟二小姐什麼相干?”
老隋梗着脖子瞪着趙霖,也不肯坐下,也不肯說話。少筠抿着嘴站起來,學着男人的做派拱手:“諸位叔伯!這幾日少筠管家,也能知道些前後緣故。當日我大伯、爹爹還有大哥去得太突然。姑姑一個婦道人家,從小並沒有跟着爺爺出來見大傢伙,不能知道煎鹽裡頭的艱辛,姑丈則要常年的往外奔走運鹽換鹽,所以不能像大伯爹爹那時候那樣周全,才叫家裡的老掌故受了十年的委屈。這十年,就像隋叔叔說的那樣,幾位要不是念着情意,憑几位的手藝,就算自立門戶,也不愁找不到人來打本。”
“可是,少筠知道姑姑姑丈的難處和苦楚,所以不想埋怨姑姑姑丈。如今我上來當家,前頭不妥當的,我該改過來,也該領着家裡人給諸位道不是。幾位叔叔伯伯,若昔日有不周到的地方叫您幾位受了委屈,少筠給您們賠不是!”
少筠說罷繞開凳子,當地一跪,結結實實叩了一個響頭。
老楊老柴趙霖都跳了起來,又不敢認真去扶少筠。少筠滿臉通紅的看了三位一眼,又站起來,對上老隋的眼神:“隋叔叔,今日若撇開情意只是看銀子,少筠也敢說一句,別人許你多少銀子,少筠可以開出更高價碼!若論情誼,少筠也敢說,往日不周到的,以後少筠都會一一改過來!而且,我丫頭說的話也有道理,桑家再敗,也還有些名聲,在官府跟前也說得上一兩句話!隋叔叔您想想,您生氣,是因爲心裡還有不平吧,若非還有情義在,哪裡還會覺得不平呢?直接走人就是!”
老隋的臉紅了又白,最後坐下去低着頭。一旁的林江放下酒杯,只說了一句:“就衝着小姐你說不埋怨你姑姑姑丈這一句話,我老林就不會易主!老方,你也給句話。”
老方站起來,向少筠一拱手,然後滿了一海碗的酒,咕咚咕咚喝光了,卻一句話也不說。
老榮頭看到現在,也拎着一隻粗瓷碗站來起來,拍了拍老隋的肩膀:“阿隋,丫頭的事過了那麼久,揭過去吧!老哥當日爲你那丫頭片子跑遍了全富安,不也一句話沒說麼。大男人的,也長點兒志氣!”
老隋揮手抹了抹臉,低聲道:“老隋我想起當日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的,主人家竟一句話也不給,心寒啊!這些年,要不是有你們這幫老夥計,我呆這兒有什麼意思!”
少筠一路撐着,但此刻酒氣直往頭上涌!她幾乎暈的坐都坐不住,只能往侍蘭身上靠……
作者有話要說:宣德青花……青花之巔峰,五彩瓷,明代纔出現。可惜宋代那種溫潤如玉的汝窯已經很難複製出來了……
但我也非常喜歡宣德時期的器物,大氣、典雅又兼具質樸。尤其是他的銅爐,灰常美妙……
這一節……小竹子要上來爭是她的志氣,小竹子能包容她的姑丈姑姑是她的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