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六年三月。
白芷、白朮、白茯苓、白芨、白芍、白附子、白蘞,七白養月顏。
侍菊拿着一隻青花果紋小研鉢裝了七白粉,調了羊脂、蜂蜜,細細的敷在少筠雙手上,然後纏上白絹,左右打量了一下,笑道:“好了!往年年年都記得給你收拾,從今往後我都要記着了。”
少筠斜倚在牀上,眸子淺淡,眉梢淺淡,連話兒也淡淡的:“虧你還記得。”
侍菊一笑,頗爲嫣然:“咱們這幾個人,蘭子最會拿主意,竹園裡的事情有她安排着,很妥當;我麼,你用的胭脂水粉薰香,連這些護手的什物,唯有我最擅長;只有梅子……”,說到這兒,侍菊頓了頓,又笑道:“只有她呀,最笨了!從小就笨!我們兩跟着小竹子做孩子王的時候,她就總是慢半拍,連二太太也嫌棄她不夠伶俐。可也奇了怪了,二老爺就不嫌棄她,也不肯調走她。”
少筠緩緩笑開,滿眼的溫情和回憶:“小時候哪裡懂事?看見她笨,連撒開腳丫子跑步都跟不上,你還記得麼?我可惱她,揪着她的辮子罵她。後來我爹爹聽見了,哪裡肯放過我去?如今想起來,爹爹就是愛與我作對,他是拿着梅子磨我的脾氣。他說梅子就是你的良心,你肯真心實意的對她好,諒解她不如你聰明,你就一定是個好孩子。”
侍菊輕輕嘆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那支研磨杵,無話可答。她知道,梅子不僅僅是少筠的良心,也是她與侍蘭的。十餘年的相伴成長,她們一開始嫌棄她不夠聰明,最後珍惜她的敦厚善良,她是在二老爺的悉心教導下她們養出的一顆良心。
可如今,梅子被這樣糟踐蹂、躪,她們的良心又在哪兒呢?
兩廂無話時,容娘子掀簾走了進來:“喲!阿菊姑娘搗鼓藥材呢?滿屋子的藥味兒。”
侍菊擡起頭來,衝容娘子一笑,又招手到:“你也是做針黹的,不然我也給你養養?”
容娘子瞅了瞅小研鉢裡的乳黃色膏體,笑道:“原來竹子這雙巧手是這麼養出來的!花了老大的功夫了!我做的針黹粗,不敢費這些個,何況事兒多呢。竹子,外邊人牙子帶了好幾個丫頭小廝進來,葉子讓您去,說是一塊兒掌眼。”
少筠嫣然一笑,在兩人伺候下穿了衣裳,一同來到大堂上。
少箬端坐上手,依稀舊日模樣。當地站着八個丫頭八個小廝,一旁是一個高瘦的男人,垂着手,一臉的討好神色。
少箬看見少筠,就趕上來攜着她:“給宏泰請奶媽、給枝兒請西席,打發柴叔往海西去,吩咐蘭子進金州所……好幾件事都特地不叫你操心,可今日好歹是挑貼身伺候的丫頭,還得你自己掌眼。”
少筠略點頭,就坐在少箬身邊。
低頭看去,八個丫頭模樣兒都過得去,也有兩個是極爲俊俏的。少箬一一問着名字、年庚、籍貫、家中父母。中間也有人回答的乾脆利落的,也有人回答的怯懦不已的。最後少箬在少筠耳邊低語:“依我看,別看相貌,最要緊是脾氣好心眼實。這個叫小紫的,說話就透着爽利勁,依稀有阿菊的兩分模樣,聽那人牙子說也身家清白。還有這個鳳哥兒,看着粗粗笨笨的,可是手腳很伶俐。你瞧瞧還挑得出誰來?”
少筠一笑,略略點頭,再看那些丫頭時,卻已經完全忽略了中間那兩個長的幾位出挑的丫頭,反而看着最左邊的一個十分安靜瘦小的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
一堂的人齊刷刷的看向那個丫頭,反而那個丫頭無知無覺的低頭輕輕搓着手,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少筠不覺莞爾,又有些整遐以待。
人牙子捕捉到少筠的心緒,忙衝過去推搡着那丫頭:“問你哪!傻丫頭!”
那丫頭一震,一臉錯愕的擡起頭來,小小的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俺?太太問俺……”
人牙子白眼一翻,哎喲了一聲,幾乎恨鐵不成鋼的跳起來:“我的小祖宗!你長點兒眼力勁兒呀!不問你問誰呢!”
那丫頭畏縮了一下,咬了咬嘴脣,卻是清楚的說道:“俺是大妞兒,蓋州人。太太……俺十三了,是清明生的。”
這話一出,人牙子又一臉有苦說不出的苦瓜相,低低的“哎喲”了一聲。
少筠點點頭,又朝大妞兒招招手:“你上前一些,叫我瞧瞧你。”
大妞兒有些茫然,訥訥道:“太太……俺是清明生的,俺爹俺娘不信,去年不在了……”
人牙子閉着眼,終於忍不住了跳出來,介紹到:“康太太,這丫頭是蓋州人,他父母也是鄉下老實巴交的人,丫頭也算是伶俐,就是生辰八字……他是清明生的,您知道,好些人忌諱這個,說她命不好,剋死了父母,小丫頭沒法子頭上草標一插,要賣身葬父。其實去年咱們遼東冷得厲害,哪個鄉間不死個二三十個人。”
少筠對人牙子一笑,又朝大妞兒招手:“你來,叫我仔細瞧瞧你。”
大妞兒滿臉的不可置信,又怯怯的走到少筠身邊。少筠攜着她的手,細細看去,果見她長了一張好看的瓜子臉,眉眼有些平淡,算是這八個丫頭裡頭模樣兒最尋常的一個了,加之是鄉下人,氣質憨憨的,全無一點秀氣,整個人越發顯得老土不上臺面。
少箬一直冷眼旁觀,就在這當口對那人牙子說:“就這樣的生辰八字,你也敢拿出來,也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人牙子的一張臉幾乎沒擰成麻花狀:“哎喲!太太,我不敢瞞您!我這也實在是好心好意。賣身葬父啊,瞅見了幫一把,給自己積積陰德了。往日沒人問她,我這悔得腸子都青了。今天知道您是大度的人家,來的時候囑咐了好幾回了,叫她伶俐些,誰知道事到臨頭一句話都不會說!太太,他生辰八字是差了一點兒,可做工真不差,脾氣那也是好相處的。太太喜歡,我價格上讓一點兒。”
少筠聽到這兒,就問大妞兒:“願意在我這兒做工麼?給你改個名兒,你樂意麼?”
大妞兒很驚訝,而且毫不掩飾,卻沒有太多的喜悅:“太太,俺村的人說俺命硬……”
少筠一笑,對人牙子說:“這丫頭我收下了,想必別家忌諱都不敢接,你供她米麪也供的心疼了,既然如此,你就折價留在我這兒。”,說着少筠又對大妞兒說:“你還沒回答我呢,願意跟着我做工麼?我給你改個名兒。”
大妞兒突然間含了眼淚,下一刻哇的哭了出來,嘴裡含含糊糊的囔道:“娘,妞兒要改姓了!”
人牙子扶額,又哎喲了一聲。侍菊搖着頭,上來拉過大妞兒:“誰給你改性!給你改名兒!這麼憨的丫頭,要怎麼教導才上道喲!真是要了老命了!”
少箬好笑,接連又點下三個丫頭,一個改名叫小錦,一個叫小綾,伺候枝兒;那個頗爲粗笨的鳳哥兒連名也沒改,就跟着少箬;大妞兒和小紫則跟着少筠,名兒由少筠自己改。另外那八個小廝全都留下了,方便日後派遣。人牙子一下子做了好大一筆生意,樂得直叫遇着觀音菩薩下凡了,也沒計較丫頭中容貌最好的兩頭沒被挑上,只收了銀子就走了。
直到這時候少箬纔對少筠說:“丫頭們就交給鶯兒和侍菊教些規矩,很快就要接手幹活的。我準備打發容娘子帶着兩個小廝去海西,把小七替出來,叫他學學管賬,日後好用。穆薩沙一天叫嚷着要回家了,我看他離了高天闊地人都蔫了。再者圖克海要進關了,人沒到,信兒先到了,他呀,果真給你馴養了一隻海東青,要叫那畜生認主。我尋思着,他是要咱們管一管建州女真的鹽事了,可巧,我還有些事想託他。再有侍蘭回金州所了,也該打發兩個小廝去聽她使喚,還有阿菊很快也要往廣寧右屯衛去的,真是處處要用人,今日挑的這八個小廝,也就勉強夠用。”
少筠聽聞少箬簡明扼要,語速又快,簡直就是當日理事的風範,不由得笑開:“姐姐,要說辦事利落,我不及你半個指頭。”
少箬嗔了少筠一眼,但她心裡擔心,卻不肯明說,只半含半露道:“你這一病,我才知道我原來這樣不稱職,什麼事兒都壓在你身上。海西、金州所,都是兩筆大生意;再有廣寧右屯衛那邊幾個衛所,朝廷的巡鹽御史必然是要來查的,不敢曬鹽,還得想法子讓人家沾點好處;還有遼東都司、遼東都轉運鹽使司,過年過節的禮物往來。我們姐妹兩三頭六臂也忙不完,所幸侍蘭侍菊十分能幹,小七也漸漸有些氣象,不然怎麼辦呢?我這兩日尋思,不然你跟着穆薩沙出關去,海西那邊住一段日子,權當散散心。這些日子遼東都司往來的人物太雜,就怕那些人有氣不敢往程文運身上撒,反而揪着我們不放。”
少筠微微低了頭,復又擡頭笑道:“海西麼?海西的春日極好,我去一趟,那邊也不用姐姐額外操心了。何況,宏泰慈恩都沒見過這樣的景色。”
“既如此,我叫容娘子給你們收拾了。”
少筠答應了,扶着侍菊又回了屋。少箬看着少筠姍姍而去的背影,長嘆一聲。一直在一旁伺候的鶯兒上來:“海西那邊只怕雪還沒有融盡,竹子去了又受寒了。”
少箬揉着眉心,有些疲憊的說道:“你哪裡知道我的心思?元宵之後,遼陽城裡各式各樣的人物,好似八仙過海。程大都督府裡頭還有人撂下狠話了,最後是那黑子領着幾百人往哪兒一堵,人家才消停些。大大小小的海盜,都是些閻羅王,哪裡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你這幾天何嘗見我常常去大都督府?”
鶯兒伸手給少箬鬆背,笑語盈盈:“這事兒雖險,卻與咱們沒什麼相干。小心些也罷了。”
少箬頭顱微微後仰,很享受鶯兒的伺候,卻憂心忡忡道:“你這話不差,可我最擔心的不是這個,你瞧瞧你二小姐,這一病,她瘦了多少!讓你二小姐走,我是存心叫她眼不見爲淨。大約連她自己、連萬錢都不能知道,少筠在遼東的升騰,頭一個就撞到了萬錢的槍頭上。接下來的日子,要是萬錢狠狠虧了一筆還遇到危險,少筠又留在遼陽聽見了消息,我真怕她……”
鶯兒聽着聽着,手就慢了下來。等少箬的話斷了一截,她才醒過神來,又加了兩分力道:“葉子是想擋在她前面……”
“鶯兒,他日要是還能見着萬錢,他還記恨咱們,我好歹還能對他說,這事兒不是少筠有心陷害,反而是我……”
作者有話要說:強顏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