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未承想這素無交集的關外虎狼也來攙和一腳,我啼笑皆非。
若是羲和皇帝最心愛的皇女落入對中土覬覦已久的九皋人之手,後事如何,可想而知。只是雙拳難敵四手,就是朱雀守沒有身負內傷,也未必可以帶我全身而退,更毋庸此刻全憑我在背後勉力支撐,他方能在敵國的使臣面前挺直了身,保全一國大將的尊嚴……
猶疑片刻,我終是邁步自他背後走向人前。
“你要做什麼?!”
很是自然地扯住我的衣袖,朱雀守眸中隱怒,冷凝而視。我只平靜一笑,流轉目光,淡淡望向九皋使臣:“未曾見過草原風光,隨這位使臣大人前去見識一下也無妨。”
“胡鬧!”
情急之下,顧不得君臣之禮,他蹙眉焦吼,累我耳膜險些震破,眯起一眼,輕揉起嗡嗡作響的耳朵:“與其兩敗俱傷,不如我自己見機行事。”
“見機行事……”
朱雀守睨瞠那個九皋使者,眼神愈冷,“如果夜赫龑(注:yan)看你一介弱質女流,強納你爲妃呢?”
夜赫龑?
我一怔,隨即想起蒼秋往日提過的那位厲行改革、年輕有爲的九皋國君王。很是莫名素不相識的敵國君主緣何非我不要,乃至以此卑鄙手段,強取豪奪。可於公於私,我斷不能任這個夜赫龑糟蹋。更何況……
“本姑娘堅持一夫一妻。就算砍了我的腦袋,也休想要我給人做小老婆!”
我故意高聲放話,瞥見斗篷男子身形一震,半揚起低垂的面容,似是興味,漸勾起脣,諱莫如深。我蹙了蹙眉,回望面色漸然陰沉的朱雀守。如能金蟬脫殼,自然皆大歡喜,若是那位大汗霸王硬上弓,亦或察覺我的身份,以割地賠款之類的不平等條約要挾皇帝,我便成千古罪人。暗自慨嘆自己許是前世積孽太深,今世方纔這般永不安寧。微一苦笑,擡手勾下朱雀守的脖子,趁他驚怔,我低聲耳語:“無論是何景況,我會記住自己是羲和國的德藼親王。”
已然佔了茈承乾的身子,怎生不能害她成爲百姓眼中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偏首凝住遽然幽邃的墨眸,我平聲靜氣:“失身前,我會自行了斷。當是了我最後的心願,請即大人帶句話給「雲霄」,只當我們有緣無分,斷不可因我之故,橫生戰禍,令繇州百姓受苦。”
雖知蒼秋極重民生,當不會意氣用事。可他素來仇視九皋人,若知我落入夜赫龑之手,只怕不會善罷甘休。我強顏歡笑,心有隱憂,卻未想反是另一人不願我走得無牽無掛:“您的父親還在東萊翹首以盼,我定會救您脫險!”
待是恍過神來,朱雀守已然輕掙開我,硬是撐起虛軟的身體,步履不穩地朝前走去。雖說故技重施非我所願,可眼下情勢進退維谷,我終是上前一步,從後抱住他,冷聲威脅:“即大人可是想我現就死在你面前?”
他迅疾回身,冷怒相瞠。我笑了一笑,慘淡無奈:“對方人多勢衆,你若一力頑抗,只會枉送性命。到時我照樣會被這些人強帶回去,給他們的大汗羞辱。與其白白犧牲一人,不如現就一死,也可保全節義。”
墨瞳驚痛漸深,可亦知情勢比人強,這座坐落山中的民居已成死宅。他內負重傷,恐是未及出外求援,已遭毒手。緊攥起拳,終是怒己不爭地側開眸去。可見我苦笑着解下頸間的紅繩,待是望清繩墜,即刻目露驚愕。
“正是當日你領我在櫟城遊歷的時候,在伽羅人的鋪子裡見過的那對耳墜。”
朱雀守輕蹙起眉,神色微異。我苦笑,將紅繩塞進他手裡:“代我轉交雲霄,讓他好生收着這對「洛妃淚」。我若回得來,就物歸原主。如果我死了……”
想起蒼秋義無返顧的決絕,我闔起眸。事有兩面,被這些九皋人捉去,未嘗不是一樁幸事。至少失去爭奪的女人,蒼秋和茈堯焱許便能像往日那樣相安無事。只要登徒子得以安生做他的蘭滄侯世子,餘願足矣……
“告訴那個醋罈子,本姑娘現在反悔了。”
微一挑眉,我輕描淡寫:“之前的約定不作數。如果他不活到七老八十再來地下找我,我立馬去找別的鬼男人,狠狠地讓他戴幾頂綠帽子!”
“…… ……”
許是被我這不甚文雅的言辭所震,朱雀守啼笑皆非。我恬然一笑,頜了下首,轉過身去正要走向那些九皋國人……
“夕兒!”
我遽爾頓住身形,剛意識許是我昨夜酒後失言,他方纔知曉蒼秋給我起的暱喚。冷不防被他攥住了手,用力一帶,立刻跌進他的懷抱。好似不支,他緊擁着我,跪下身去,俯近我耳畔:“靴子裡藏有匕首。”
我一怔,即便會意。儼然棒打鴛鴦的情侶,幾無間隙地緊擁彼此,情似依依不捨,實是助我取得藏在馬靴的利器。待我不着痕跡,將匕首藏入內衫,他沉聲幽幽:“殿下儘可能拖上幾日,微臣定會找人來救您。”
果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歎服他的執拗,我慨然苦笑,然感環住我的雙臂越收越緊,躊躇片刻,終是輕摟了摟他的後背:“即大人珍重。”
終是決然推開了朱雀守,起身走到斗篷男子近前:“走吧。”
許是未料我如此爽快,那個九皋國的使臣一怔,轉向朱雀守,意味深長:“這位即大人可是小姐的意中人?”
想了一想,我朝他粲然一笑:“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
雖然是個只知恪守君臣之禮的大木頭,可也勉強算是我的男性朋友。反正這裡沒人知道男朋友實指情人,胡謅亦然無妨,如能讓這位九皋國的使臣不屑我是個水性揚花的女人,配不上他們英明神武的大汗,反是皆大歡喜。
佯作吊兒郎當,腦袋微斜,我豎起拇指朝後點了一點:“本姑娘的男朋友遍佈天下,這位即大人不過是其中之一。在這繇州還有四五個,要不要小女子給您一一細數?”
因是我效仿登徒子往日輕佻放浪的語氣,使臣背後的黑衣人不約而同,皺起了眉。惟是斗篷男子不以爲許,反是笑意漸深:“小姐不怕世人笑你放浪形骸?”
雙手抱肩,我挑眉冷嗤:“你們男人可以堂而皇之,三妻四妾。女人結交異性就叫不守婦道,這未免有失公允吧。”
只可惜這位九皋使臣定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聽我這般驚世駭俗,仍未嚇跑,沉聲一笑:“小姐此言不無道理,只不過剛纔你不是還說砍腦袋也要堅持一夫一妻?”
我微一揚眉,坦然攤了攤手:“結爲異性知己,乃因志同道合。成親卻是不論身心,都要忠於彼此,斷不可朝三暮四。兩者不能相提並論。”
聞言,他良久不語,終是輕聲一嗤,問:“如此說來,小姐是不願做我們大汗的側妃?”
適才拐彎抹角,總算言歸正傳,我揚眉一笑,以示默認。他漸沉下脣,煞是陰冷:“既然如此,你爲何還要隨我去九皋?”
“還不是因爲你們咄咄逼人。”
我聳肩,“如若使臣大人就此作罷,小女子自然感激不盡。如果你一味癡纏不休,本姑娘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就是極力反抗,也打不過你們這羣大男人,最後自討苦吃罷了。不如省着點力氣,等見到你們的大汗,當面告訴他,本小姐沒興趣做他的小老婆。”
使臣聞言,不怒反笑:“小姐若是弱女子,咱們九皋國的女人就該自慚形穢了。”
他偏首,用九皋話對身後的手下說了什麼,就見其中一人頜首領命,朝朱雀守走去。知這九皋使臣定是要滅口,我大驚,毫未猶疑,上前展臂攔在彪形男子的面前,趁他回首看向使臣,似是請示當要如何,我迅即探手抽出他腰側的佩刀,架在頸間,冷冷凝望面色微變的一衆九皋人,朝後退了數步,擋在朱雀守身前:“你們若敢動他,我即刻自盡!”
被我奪了佩刀的男子狠惱而視,正要上前,卻被使臣喝住,只得悻悻退回使臣背後。我淡聲一嗤,看向處變不驚的斗篷男子:“放過即大人,我就跟你們走。”
使臣揚脣,冷然一笑:“本使素來不喜事有後患。”
“呵,原來使臣大人是怕即大人搬來救兵圍剿你們。”
我故作不屑,目露鄙夷,挑釁譏誚:“沒想到你們九皋人那麼沒種。只會趁人之危,以多欺寡。”
“你這該死的女人!敢這樣對我們……”
“窟哥!”
厲聲喝止手下。使臣緘默良久,輕逸淡笑:“本使只是不願帶小姐離開羲和國的時候,事有差池。”
防患於未然,人之常情。我點頭,譏笑漸深:“不過使臣大人也見到了。即大人現在身負重傷,起身都很是困難。若是這樣的他搬來救兵前,還沒有離開羲和國境的話,那麼你們九皋鐵騎的威名也不過爾爾。”
一箭斃命,箭法奇準,足可媲美訓練有素的職業軍人。只是方纔出言不遜的那個叫做「窟哥」的男子聽我貶低九皋鐵騎,兩眸驟暴冷芒,想是我歪打正着,說中了他們的身份。我微一蹙眉,然是無暇深思,擡高下頜,漠冷凝望爲首的男子。直待良久,使臣終是揚起笑意,清冷倨傲:“有趣。就依小姐所言,本使饒他一命。”
話音剛落,他飛身至我面前,趁我怔愕,自斗篷探出一手奪下佩刀,點住我肩下穴道,瞬即動彈不得,只得瞠大了眸,任他將我打橫抱起。
“夕兒!”
許是急怒攻心,惟及瞥見朱雀守嘴角溢血,眸中滿是驚痛不甘。我慘淡一笑,蠕動脣瓣,無聲道別:“保重……”
經此一別,許是永訣。只是回眸,乍觸隱在風帽底下的那張面龐,我驚震,目不轉睛地凝住這個曾在滿芳樓有過數面之緣的男子,隱隱知曉皇帝緣何獲悉我曾在平涼城出現。怔愕良久,我張了張嘴,卻終是隻有化作苦澀。
原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