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與共棲一身的月佑王月琤有過一面之緣。滿以爲看到的如畫景緻不過五行術製造出來的幻境, 卻在親眼見到巍峨的高山,瑰麗如幻的雲彩,才知那位異族君主統治的原就是這樣令人流連忘返的美麗國家。
走下擡轎, 環望如夢似幻的景象, 極難想象多年前, 這裡曾經血流成河, 淪作哀鴻遍野的修羅煉獄。回頭看了眼始作俑者, 我淡淡問:“那時你爲什麼要屠城?”
未央勾起脣角,似在笑我大義天真:“斬草須除根。”
“那麼你該把這裡的人全都殺了。現在也無須朕派軍圍剿那些暴動的亂民。”
聽我平靜說着冷酷的話,未央一愕, 諷笑着低下頭:“陛下越發有穆宗皇帝當年的風範。”
“錯。”
我微一笑:“帝王須得無情。這是和你家主子學的。”
茈堯焱曾經害我生不如死,可也教會我爲君之人, 不可一味仁慈。適當的鐵血手腕, 可以更輕鬆地助我鞏固現在的統治。只是我到底不是那個可以毫無悔意地戮害手足的男人, 所以未央諷笑漸深:“陛下若能學得十成十,臣等也不必隨您多跑一趟。”
誠然, 頂着高原反應,興師動衆地率領一衆臣子來到這個月神庇佑的國家,確是多此一舉。可穆宗皇帝造下的孽,總得有人替他善後。所以叮嚀未央:“朕這次來月佑,是爲穩定局勢。所以救你女人的時候, 別讓人認出你是朕身邊的人, 否則有你好看。”
也不知那位巫司小姐怎會這樣死腦筋。當初我慫恿她以身相許, 是爲了助她逼未央開口挽留, 卻不想第二天, 她不告而別。等我在慶州,與接到口信率衆南下的悅竹匯合, 做回了女皇,便聽說這位死腦筋的巫司小姐已經摺返月佑,並向妄圖借她的異術光復大業的月族宗老坦白交代自己已非處子之身,失去所有的法力。所以兩天後的冬至,這位未能爲神明守身如玉的女巫司便要被那些失去希望而憤恨不已的老頭按族規,公開處以火刑。望了眼神色冷到極點的佞人,我漠然揚脣:“如果當初你坦率一點,你也不必多跑一趟。”
原本完成復仇的未同志將我送到慶州後,便想打道回京。可聽說自己的女人要被一羣混帳老頭燒死,起初彆扭地堅稱不關他的事,可最後還是追上巡遊隊伍,隨我上高原視察。現在聽我淡淡的奚落,佞人陰沉地別過臉去,我則收起落井下石的笑容,最後對他說:“像你這樣的人得到幸福,簡直沒天理。可像梨瓊這樣的好女人爲你而死,朕也感不值。。”
不比那個□□的碧翡公主。梨瓊雖對未央情有獨鍾,可亦放不下自己貞女巫司的身份。也許是以爲破了身,褻瀆自小侍奉的神明,便以這樣的方式,償贖自己的罪孽。暗自嘆了口氣,不再理會未央,轉而招呼隨來月佑的兩個年輕臣子上前聽命:“聽說月族的宗老拒絕朕的邀約,還請歸卿代朕會會這些倔脾氣的老人家,順道告訴他們,朕有意和他們談談已經故世的琳琅公主……”
不知箇中有何深意,歸崇和困惑地看我。我只淺淡一笑,趁他失神,看向一邊的客晟,“聽鎮南將軍說,叛軍頭目至今不肯歸降。還望客卿試着遊說一番。如若堅持不降,將他帶來這裡見朕。”
如果羲和與碧翡當真開戰,南軍的勝算也在六成以上,莫說一支人數不多的叛軍,打打游擊戰尚可,若要和正規軍直面交鋒,很難取得勝利。所以當我命人將據點的準確位置透給當地的羲和守軍,立刻將叛軍圍在一處人跡罕至的山谷,僅過半月,糧草絕盡的叛軍士兵便開始窩裡反,大半出山投降,惟有頭目和少數士兵拼力突圍,最後不敵被俘,現下關在玉鞏城西。聽我有意會見這個寧死不屈的楞頭青,衆大臣立時出言反對,道是這樣的亂黨處死即可。我只一笑,不置可否,隨駐守月佑的鎮南將軍走進月家王室原先居住的王宮。兩個時辰後,不無意外地聽到客晟押着叛軍頭目在外求見。
“請他稍等片刻。”
淡囑吉卓帶他們二人去往僻靜的偏殿,隨即取出隨身攜藏的面具,對着鏡子開始易容。故當我平靜地走進偏殿,那個楞頭青立時明瞭隱秘的據點爲何會被羲和人發現:“原來你就是茈承乾!”
我淡淡點頭,見他死死盯住我的臉,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說,羲和女皇是個聞名天下的美人,怎會生得這般平凡?”
被我看破心事,青年惱羞成怒:“如果我知道你是這個模樣,我早將你和即莫尋一起殺了!”
在場之人,惟有客晟不知這段時期,我實則身在碧翡王都。他微微一愕,隨即恢復常態,制住憤怒掙扎的青年,按着後腦勺,迫他跪倒在地。我見狀,出言淡止:“沒關係,讓他站着回話。”
待青年挺直身板,憤恨交加地對我怒目圓瞠。我揭去面具,淡淡凝住漸然瞠大的眼:“確是朕卑劣,誘你說出據點的位置。所以朕給你一個報復的機會。”脫去外套,將襯衫袖子翻到肘處:“咱們一對一。如果你打得過朕,朕任你處置。”
吉卓和客晟立刻出言制止,我擡手:“私人恩怨,讓我自己解決。”
強令客晟給青年鬆綁。剛擺脫束縛,楞頭青便咆哮着衝了過來,我微一笑,輕鬆避開,爾後左躲右閃,直待大致看清他的拳路,才予以還擊,並很快佔了上風,令這不曾接受正規武術訓練的楞頭青亂了陣腳,最後被我窺到空隙,飛起一腳,毫不留情地將他踢翻在地。
“卑鄙!”
也許是罵我恃強凌弱,我只笑笑,冷淡擡高下頜:“這本來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你就是不服氣,也無法改變你已經失敗的事實。”
帝王家容不得弱者。當年的茈堯焱用實際行動,教會我這個殘酷的道理。可我不會像他一樣趕盡殺絕。背過身,對這個叫做齊阿的青年說:“朕不會殺你,可也不能輕易放過你。”畢竟他曾是一個反政府組織的頭目,民間威望尤在。所以我不會對他處以極刑,相反,“朕有意收你做侍衛,你待如何?”
微偏過首,不無意外地看到青年既驚且惱,低吼着絕不向我這個狗皇帝低頭。笑了笑,我輕挑起眉:“待在朕的身邊,你就可隨時殺了朕。”
望着青年震驚過後,眼中漸生迷惘,我只笑哼了聲,轉頭離去。
“陛下將他收爲己用,可是爲了動搖那些有反意的月佑百姓。”
和吉卓一前一後走在迴廊,聽他淡淡發問,我片刻沉默,最後輕勾起脣:“純粹只是有趣。”
忽可體味茈堯焱當年爲何將心存反意的我帶回皇宮。自嘲一笑,我停下腳步,回首看向神情淡定的男子:“身邊有個時時想殺我的人,也算變相的督促吧。”
真的做了皇帝,才知箇中的辛勞。若將那個虎視眈眈的傢伙召進宮,我便得時刻打起精神,應付眼前的人和事。而面前的男子許也已猜到我真正的用意,起先不語,深深凝望許久,最後露出無奈的笑意:“君心難測。”
我莞爾,回身就要朝前走去。可忽得下腹一陣抽痛,皺眉微弓下身,直待半晌,才漸漸褪去。
“陛下……”
隱察異樣,背後的男子上前扶住我,見我一手緊緊護住小腹,微微睜大眼睛,飛掠一抹複雜的情愫,即便摟住我的肩,靠向自己:“奴才過會出宮一趟。”
隱隱猜到他意欲何爲,擡頭看向清明如水的淡眸,對視半晌,我側眼點了下頭:“有勞。”
刻意視而不見的事實,在此刻無比明晰。只是那句抱歉哽在喉間,怎得說不出口。深低下頭,看向平坦的小腹,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喃:“媽媽一定會保住你。”
有過兩回生產的經驗,自然清楚身體的異樣。我摸了摸小腹,即使這個孩子的出身註定惹人非議,即使他的父親至今下落不明,我仍會生下他,將他好生撫養成人。
苦笑了笑,任身邊的男子扶着走回主殿。躺了一個時辰,喝下他暗自出宮買來的安胎藥,便讓隨行的宮女伺候梳洗,穿起正式的朝服,若無其事地前去鎮南將軍安排的洗塵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