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繇州後,原以爲蒼秋會直奔瀾翎城,可未想他改道折來這平涼城會友,而且堅持帶我同往。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我只得順他的意,在落腳的客棧換上蒼祈買來的一身男袍,滿臉不耐地走出屋去。
“果是貨真價實的少年郎。”
剛跨出門檻,就聽登徒子嘖嘖有聲。我擡眼睨去,便見一雙賊眼停在我前胸,意有所指。扯了扯嘴,我懶得動氣,抱拳慵慵回敬:“多謝兄臺謬讚。”
登徒子大笑出聲,給我披上狐褶子大氅,毛手很自然地搭上我的肩。可正當我虎着臉,與他一起走出客棧時,後方的蒼祈忽然出聲,回頭便見他望着自家少爺的臉,欲言又止。蒼秋一怔,隨即苦笑:“瞧我這記性……”
一手伸入懷中,作勢取物,可不知何故凝在半道,最後空手而出,拉起披風帽子,遮去大半張臉:“也就兩街之隔,夕兒你可有力氣走過去?”
即使腿腳虛軟,我輕哼了聲,大踏步向前。但不消片刻,毛手便搭上了肩,斜睨向他,就見風帽底下薄脣輕揚:“如果身子骨有脾氣那麼倔,爲夫也不必成日對娘子你牽腸掛肚。”
我挑眉正要踩向他的大腳丫子,忽起一陣馬嘶聲,驚得我反一踉蹌,悻悻看向前方。但未瞧清馬背上的人,雪駿已然飛馳而過。只得望着那個英姿颯爽的背影,遺憾對登徒子說:“改日你教我騎馬可好?”
可蒼秋未有做聲,我困惑側眼,風帽底下若隱若現一張神情詭凝的臉,正納悶這天不怕地不怕的登徒子爲何露出這等做賊心虛的表情,身後又是一陣雷厲風行的蹄聲,忙是回頭,卻見剛纔那匹漂亮的雪駿不偏不倚,朝我們狂奔而來……
“誒?”
我瞅着那個來勢洶洶的騎手,杵在原地發愣之際,登徒子將我打橫抱起,好似被仇家追殺,當街亡命飛奔。我一頭霧水,側過頭,便見雪駿漸近,待看清那個凶神惡煞的年輕人時,心中微詫,未及細思來者和登徒子是何關係,年輕人忽得鬆繮,施展輕功,躍過頭頂,穩穩落在我們面前,揚手擋住去路。
“果然是你!”
玄袍厚靴,雖作官僚打扮,可看容貌身形,確是女子無疑,但無半分柔媚嬌態,英姿清朗。望着近前風帽掩面的登徒子,年輕女子徐緩纏起手中的馬鞭,眼中微怒。看情形,頗若老相好逮着負心郎,分外眼紅。挑了挑眉,我幸災樂禍。登徒子則未見我落井下石的詭異笑容,將我輕放下地,對女子作揖訕笑:“師姐。”
我微愕,女子也未做聲,冷睨蒼秋良久,最後對準他的小腹就是重重一踹:“還以爲你突然出遠門,有何大事。原是膩了鶯鶯燕燕,改找男寵來着!”這才賞臉,飛快瞥向近旁發怔的僞小生。可乍觸我的臉,似乎認得我,杏眼微睜,回頭看了眼師弟,見他苦笑點頭,皺眉想了想,擡手揪過師弟的耳朵:“跟我來!”
望着這位不知打哪裡來的師姐當街施暴,將武功亦然高強的師弟拽去偏巷,我瞠目結舌,與蒼祈亟亟跟上。許是師姐當前,愛莫能助,蒼祈仍是一臉淡定,守在巷口把風。我則隔着幾步之遙,半是困惑,半是敬佩,望着不費吹灰之力便將登徒子製得服服帖帖的颯爽女子雙手抱肩,對蒼秋冷冷道:“蒼大爺你愛怎麼着,哭的人也是你家淳兒,與我無關。不過你走前好歹知會我一聲,州府險些因你亂了套,若是出了什麼茬子,皇上追究起來,你自個兒提頭去見!”
千載難逢。我感慨瞅着那位登徒子師弟唯唯諾諾,任自家師姐劈頭蓋臉地斥了一通後,賠笑作揖:“確是下官的錯。下官在這裡給州牧大人賠不是了。”
“免了。你行的大禮,我可受之不起。”
望着女子敬謝不敏地擺手,我暗驚她竟是繇州的最高行政長官。不過轉念一想,這世界既有女皇帝,女子爲官也是不無可能。所以當她轉頭看我,已可心平氣和,對她禮貌一笑。似覺詫異,女子怔了怔,目光驟深,對我審視良久,漸勾起脣:“好眼光,這孩子確是漂亮。”看向師弟,曖昧不明,“你可莫要太折騰「他」,細皮嫩肉的,我看了心疼。”
一山還比一山高。同門師姐弟,果然一般沒遮沒攔。我扯了扯嘴,自問臉皮不薄,可此刻耳根仍是陣陣發燙,見登徒子略有得色,痞笑着過來攬我的肩,擡腳將他踹到一邊,惹得師姐哈哈大笑:“剛纔你們可是要去滿芳樓?”
蒼秋點頭。女州牧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可巧我剛去見了悅姑娘。不過既然遇上,再去一趟也無妨。”
先前蒼秋令我女扮男裝的時候,我且自做多情,以爲他要見的是男性朋友,所以未雨綢繆,免得我被人覬覦了去。沒想到是他的舊相好。我乾笑了笑,聽名字已對那「滿芳樓」猜得八九不離十,當登徒子借了師姐的馬,將我馱到那紅磚綠瓦的繡樓前,果是名副其實。衣香鬢影,滿院芬芳。我翻了翻眼,不無諷刺:“敢情是讓我會你的老情人,打個照面,將來好姐姐妹妹叫得順溜些吧。”
睨向登徒子,眼神清正,儼然君子坦蕩蕩。我冷哼了聲,就要扭過頭去,便聽女州牧含笑調侃:“看來好事將近,等見過悅竹,趕緊將小美人帶回府去。巴巴盼了那麼多年,總算等到你鬆口討媳婦兒,你娘定會笑得合不攏嘴。”
蒼秋揚脣,略略慘淡。想起先前他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心中一軟,下馬走到他身邊,衝他安撫笑笑。怔了怔,他眼神漸柔,從懷裡掏出一張銀面具戴上,旁若無人,牽起我的手,與女州牧並肩進裡。
“喲!這吹的哪陣風,把滕大人您給吹回來了?”
顯是熟識,花枝招展的鴇母扭腰款臀,風風火火而來:“呵,還順帶捎上雲大官人,有陣子沒來,奴家可惦記您了。”
可見我和蒼秋兩手交握,鴇母微怔,打量了我一眼,似有了悟,淡笑了笑,親自在前引路。雖是前生今世頭一遭,不過做迴風流客,也頗是有趣。我饒有興致地打量周遭熱鬧的景象,蒼秋卻不滿男人們投向我的驚豔目光,按住我的後腦勺壓向胸膛,直待隨鴇母來到迴廊深處的雅室,方纔鬆手。
“你想憋死我啊?”
瞪了眼面色不善的妒夫,我大口喘着氣,看向前方一展雕花海棠刺繡屏風。影影幢幢,映出一道嫋娜倩影。鬢挽巫雲,細柳腰身,待我們繞到屏風彼側,便見一身海藍戧銀線竹葉衣裙的窈窕女子慵倚橫榻,輕搖團扇。聽到有人進裡,淡然回首來望。面若芙蓉,嫵媚姣妍,見女州牧去而復返,目露愕色,點頭看向餘人。見鴇母身後的二人雖在鬧彆扭,互不理睬,可高大的男子仍緊箍着另個清瘦青年的腰身不放,瀲灩鳳眸須臾深沉,即便了然一笑,起身見禮:“悅竹見過兩位官人。”
“呵,未來的州尹夫人,確是要好生見上一見的。”
瞥了眼難得安分在旁的登徒子,回望女州牧亦然摟住美人的柳腰,樂不自禁。我扯了扯嘴,歎爲觀止。
若要在這世界安身立命,我要走的路,果然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