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的清晨, 就被一陣敲門聲吵醒。睜眼就見莫尋起身去應門，和來人小聲交談了數句，便亟亟披了外衣, 隨他離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茫然地坐起身, 隱隱聽到外間有爭吵聲, 細聽之下, 是澈兒和旻夕。便知事情壞了，走下牀，隨手拿了件狐氅裹住身子, 尋到□□。就看見一貫穩重的乖娃娃憤怒地衝着姐姐咆哮：“我不准你嫁給那個水寇！”
想來從小到大，沒少給他樹立階級平等的觀念, 不過喜歡的人情定一個前科累累的海盜小子, 難以接受也是自然。我抿緊脣, 看着莫尋架住兒子，盡力安撫他的情緒, 可仍無濟於事。走上前，我冷淡道：“這門親事，我已經準了。”
澈兒無可置信地瞪着我：“母皇，您怎可以……”
“我說過，除非大奸大惡之人, 只要旻夕中意, 我都會成全她。”
“可那人是……”
“水寇是吧？”
我平靜凝住兒子憤恨不甘的眸, “不是人人像你這樣好運氣, 含着金湯匙出生。那個陸飛雖是水寇, 可不代表他自甘墮落，人品有問題。”
昨天問起他的家庭情況, 才知道他那位大當家姐夫本是鄉紳之子，家境優越。可因父親得罪當地土豪，慘遭滅門之禍，他纔在死裡逃生後，因機緣加入震海幫，落爲水寇。而陸飛步其後塵，也是因爲官府幾度圍剿，瀕臨瓦解，怕姐姐一家被官府捉了去，性命不保，纔不顧姐姐的攔阻，開始插手幫中事務，“很多事情，都是形勢所逼，身不由己。我看重的也不是他的出身，而是他的品行。”
比起那些魚肉百姓的蛀蟲，我更欣賞劫富濟貧的俠盜。雖按律例，我必須予以他們嚴懲，可若能改過自新，爲何不可將他收作自己人，委以重任，“只要他能達到我的要求，旻夕也覺得可以和他過一輩子，我就同意他們的婚事。”
“可是這對我不公平！”
澈兒憤恨不甘：“莫論他是一個來路不正的人，他們才認識多久？那人真的愛旻夕麼？難道不是看上她的公主身份，想要爬上高位麼？！那人……”
“閉嘴！”
越說越不象話，我鎖緊眉頭，“我知道你從小喜歡旻夕，可不代表她也要愛你，一定要嫁你爲妻。還有，不是我對你不公平，而是我怎麼幫你，都不可能拴住一個人的心。”
姻緣不可強求。過去我不說他，也是因爲孩子大了，不想傷他的自尊。可處理國事時沉穩持重的澈兒偏在愛情方面像個耍無賴的小孩。逼旻夕，迫旻夕，非要旻夕嫁他爲妻，“如果現在，你不是帝儲，你還能篤定你可以趕走旻夕身邊的那些男人麼？”
除了旻夕自己對此並不熱衷之外，那些追求者敗北的原由，都是因爲忌憚不加掩飾嫉妒之情的帝儲殿下。所以看着面色灰白的兒子，我苦口婆心，“你真愛旻夕的話，就不要以帝儲的身份，趕走你的情敵。而是一個男人的立場，堂堂正正地去和他一較高下。”
莫尋當年就很有風度。即使內心痛苦，也不流於表面，默默祝福。雖不求像他父親一樣，有成人之美，可不希望澈兒因爲感情失去理智，毀了我對他的信任，“如果讓我發現你用見不得人的手段對付陸飛。那麼你便沒有資格，繼承皇位。”
稍事警告，令他莫爲愛情衝昏頭腦，忘記自己的身份和責任。可這番話，卻教在場的另個孩子聽了去，埋下隱患。不過此時，我尚未察覺她漸漸積聚的野心，只是在她十四歲生辰前夕，一如往昔地問起她的心願時，震驚於她埋藏心底的夙願。
“兒臣戀慕即相已久，不知母皇可否成全，準兒臣嫁他爲妻。”
原以爲這是玩笑話，可望着忘憂認真的眼神，我怔在原地，直待近旁的蒼秋低喚了我一聲，纔回過神來，道：“你只是從小跟義父親近，誤以爲這是愛情罷了。重許心願吧。”
她不語，只是凝住我的眼，直待良久，微一冷笑：“因爲即相是母皇的愛人麼？”
“放肆！”
我終是抑忍不住，拍案而起。可望着那雙寡情淡漠的眸子，又生悲哀，都怪我過去對她關心不夠，纔會讓她變得如此乖戾。沉下肩，我搖頭：“就算是母皇的愛人，只要忘憂喜歡，母皇願意割愛。可惟獨即相不成，因爲他是……”
“他是皇兄的爹爹，他也只愛您一人，對麼？”
但凡知情的人，包括名義上的皇父客晟在內，也未對她說過這個事實。我不禁怔住，看着譏諷與自嘲交織在一起的面龐，張了張口，莫尋可能是她親父的事實如哽在喉，久未成言，直待殿外的內侍進裡：“即相求見。”纔有勇氣，說出那個多少不堪的真相。只是被忘憂搶了先，仿似剛纔確是玩笑話，盈盈跪地，“前兩日，兒臣的侍衛未衍向兒臣求親。兒臣被他攪得心煩意亂，這才賭氣，胡言亂語。求母皇恕罪。”
說來稀奇。幼時並不漂亮，可這兩年，就像破繭而出的蝴蝶，樣貌漸漸秀麗起來。雖因胎印尤在，多少影響到美觀。可單看五官，倒也姣美妍麗。也難怪她身邊的那個愣頭青刮目相看，加之長公主愛上一個水寇，並得到母親的祝福。便鼓起勇氣，向默默保護着的小女孩求愛。可惜遭到忘憂的拒絕。抿了下脣，我嘆道：“那種孩子氣的話，媽媽不會放心上。你若有想要的生日禮物，直接告訴吉總管，讓他給你置辦。”
不過她想要的另件禮物，並非蒼秋可以辦到。叩了下首，她鄭重其事地請願：“兒臣想入朝參政。”
我微詫：“爲什麼？”
她直起身，平靜地道：“兒臣飽讀聖賢書，卻無施展之地，甚是遺憾。況且兒臣乃茈家後裔，當是盡己所能，助帝儲哥哥一臂之力。”
許是相貌的緣故，想爭口氣，不令旁人繼續笑話下去。所以發奮勤勉，一心向學。教過她的幾位師傅也道寧泰公主穎慧聰達，是爲可造之材。若能入朝參政，定可輔佐皇兄成就功業。所以忖了片刻，我淡道：“讓媽媽和大臣們商量後，再給你答覆。”
常居宮中，我深知箇中苦悶。也因心中有愧，頗希望借這契機，彌補彼此間的嫌隙。不過公主入朝參政，必須晉封爲王，非同小可。所以次日，我召集幾個一品重臣，探問他們的意見。因是我子息不盛，惟此二嗣，包括莫尋在內的大臣以爲晉封寧泰公主，準其入朝歷練一番，不無不可。惟有客晟一人反對：“微臣以爲寧泰公主年紀尚小，難堪重任。”
如果今日的議題是澈兒，倒也罷了。沒想到他會反對有可能是他親女的忘憂入朝參政。我稀奇地挑起眉，默聽客晟和莫尋各執一詞，辯了一刻光景，淡淡開口：“客卿之言，也不無道理。等寧泰過了十四歲生辰再議吧。”
繼而揮退餘臣，惟留客晟和莫尋在御書房，重起剛纔的話題：“忘憂入朝，對你有什麼壞處麼？”
雖然看不透他的心思，可知他的原則，便是剷除一切不利於他的人或事。所以我凝住那雙越發沉寂的眸子，弄不明白他爲何這般堅持忘憂不能參與政事。他飛快瞥了莫尋一眼，淡漠地道出原由：“微臣曾向陛下許諾，定會傾力輔佐帝儲殿下，斷不有貳心。”
“可這又和忘憂有何干系？”
我越發困惑，他則低下眼，目光深邃：“寧泰公主性情乖僻，恐是偏執之輩，難以公允行事。再者，一山不容二虎，難保公主殿下不是奔着儲位而來。”
事後證明，他確有先見之明。自始至終，忘憂是爲爭奪儲位，以便將來掌握生殺大權，報復所有曾經看不起她的人。可此時，我因爲負疚，犯了帝王的大忌，感情用事：“就算如你所說，忘憂存有野心。也該給她一個機會，施己所長。否則……”
她會更恨我。
回想這些年，忘憂和我越發疏遠。嘆了嘆，對兩人道：“不管她是怎麼來的，總是我的親生女兒，該對她公平一些。至於你們想做什麼，悉聽尊便。”
客晟的心思和當年的茈堯焱一樣，令人琢磨不透。所以聽之任之，懶得干涉。至於莫尋，雖然疼愛忘憂，可相處最久，很清楚客晟的話並非因爲忘憂也可能是他的女兒而惡意中傷。加之澈兒是他的長子，自不希望他捲入儲位之爭，受到傷害。所以在我晉封忘憂，準她入朝後，兩人都在暗地裡觀察忘憂的一舉一動。不過忘憂參政後，表現得中規中矩，既不露鋒芒，也非默不作聲，在朝堂上充花瓶。偶爾發表自己的政見，通常一針見血，解決實質問題，令一衆閱歷豐富的老臣亦嘆後生可畏，更道寧泰親王頗有聖上當初入朝時的風範。
“到底是我的女兒，很有些見地。”
和忘憂單獨敘話時，我不吝讚美之辭。可許是當年我自己入朝參政，實則別有用心的緣故，答應她，將她看不順眼的未衍調走，卻亦放任蒼秋在忘憂身邊安插「藤閣」的人，留心她身邊的人和事。並因這段時間，澈兒總是在朝會走神，惹人非議。我怒其不爭，將他召來紫宸宮，斥了一頓，再借忘憂拐彎抹角地提醒他：“妹妹這般出色，你可不要落後了。”
儲位當是能者居之，忘憂也不是沒有資格繼承皇位。只是澈兒的資質亦高，加上做了多年的儲君，對政務和朝臣關係更爲熟悉。所以我並不希望在繼承人的問題上有何變數，“你也要看清自己的位置。千萬別做蠢事，授人話柄。”
朝臣眼中，澈兒和忘憂都是客晟所出。就怕他們因爲出現有力的競爭者，分立兩派，各爲其主。因此要澈兒：“不要成日想着旻夕。往前看。”
生在帝王家，就是這般無奈。不論他情願與否，已然坐上這個位置，便該着眼大局，本分行事。而非兒女情長，患得患失：“再說，就算真的讓你得到旻夕，她表面對你順從，心裡卻想着另外一個男人，你們的日子能會好過麼？”得人不得心，茈堯焱便是前車之鑑，“我不希望看到你變成第二個先帝。”
因愛生恨，因恨癲狂。我不希望這生再歷一回這樣的悲劇。可惜戀愛中的人，不論男女，往會看不清形勢，聽不進旁人的規勸。我苦口婆心，仍被他當作耳邊風。非皇姐不娶，在旻夕又次拒絕他後，索性找到情敵，約他去皇都郊外比武——雖沒有使陰耍詐，可從六歲起，跟着親生父親習武，一個沒有內功修爲的人自然不是他的對手。當海生找到旻夕，一起趕到的時候，海盜小子已經狼狽不堪，可站不穩的情況下，仍徒手頑抗，不願屈服於帝儲，放棄鍾情的女子。而事後從一同跟去的憐兒口中得聞經過，既氣澈兒恃強凌弱，又慨陸飛情深意重。所以將澈兒關在東宮內殿，令他反省之外，捎上一些貴重的藥材，親自出宮，去看受了重傷的未來女婿。
“朕代澈兒向你賠不是了。”
許是皇帝對人道歉，很是稀奇。近旁的嚴小妹張大了嘴，陸飛微微驚詫，就要起身還禮，卻扯到後背的傷口，禁不住輕哼了一聲。守在牀邊的旻夕見狀，立時將他按了回去：“我們家一向都是這樣，該謝的謝，該道歉的道歉。你不必大驚小怪。”
話雖如此，眼中隱憂，掩不住的傷感。看到親手帶大的弟弟，和她喜歡的男人打得你死我活，心裡定不好受。所以輕拍了拍她的肩：“媽媽已經教訓過澈兒，往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繼而轉首看向陸飛，“安心養傷，及早復原，好娶旻夕過門。”
既然是自由戀愛，我自然沒有干涉他們之間的交往，所以直到澈兒闖禍後，我纔對旻夕問起陸飛待她如何。雖沒有你儂我儂的甜蜜回憶，又因陸飛在軍營接受嚴苛的訓練，大半年來聚少離多。可海盜小子在細枝末節的體貼溫柔，令旻夕頗爲感動，也認定了他，不再因爲對澈兒有愧而動搖。所以回宮後，我直接前往東宮，告訴澈兒：“明年開春，我便會將嚴氏夫婦接來京中，商量你姐姐的婚事。”
“那人還沒升作校尉！”
顯未死心。望着激憤高吼的兒子，我嘆了口氣：“只要我下道命令，他連將軍都有的做。”
之所以不直接封他官位，就是要憑他自己的本事，成爲足以匹配長公主的出衆男人。而這大半年來，海盜小子不但和其他士兵一樣起早摸黑地操練，並在幾月前，西南貢族土司又次發生叛亂的時候，隨軍出征，立下幾件大功，已然具備升遷的資格：“所以像個男人，有些風度，祝福他們兩個吧。”
只可惜澈兒的執拗不在他的父親之下，斷不鬆口，可也未繼續糾纏旻夕。將自己鎖在東宮，一連十幾日稱病罷朝。莫尋爲此擔心不已，前去探訪幾次，皆被內侍擋在宮外。只得我這個「母皇」親自出馬，才見得太子爺一面。可澈兒心灰意冷的模樣，令我一腔怒火頓時消於無形。寒暄幾句，便懨懨地睡下。更令我擔憂這個傻孩子可會想不開，故命內侍十二個時辰，輪流看住帝儲。直到半月後，他主動命人請我去他宮中，當面央我，準允他出外散心，才望着平靜許多的俊俏面龐，鬆了口氣：“可以。”
散心之餘，許還能在遊歷期間，尋到一箇中意的姑娘，了卻這段孽緣。不過帝儲出遊，更須慎重。所以張羅了足有半月，澈兒才和過去的伴讀蒼毅以及同在情場失意的未衍一起秘密出宮。每隔十日，兩個侍從便回傳訊回宮，得知澈兒心情見好，一路遊山玩水，頗是愜意，倒也放下心來，專心國事。
只是啓泰二十一年的春節，澈兒回宮過年，順道帶回一個瀟瀟姑娘的時候，才知他根本沒有釋懷，並且不顧自己的身份，非要立這個青樓花魁爲儲妃。
“你定要氣死我才甘心，是吧？！”
自暴自棄到如斯境地，我恨不能教訓他一頓。可還有餘人在場，我勉強壓下怒氣，命宮人將那位嚇得花容失色的姑娘帶去別處。然後不予迴旋餘地，令澈兒打消這個念頭：“就算不是名門閨秀，你好歹給我找個身家清白的姑娘回來！”
聽到「身家清白」這四個字，澈兒冷笑：“皇姐的夫君不也是水寇出身，曾經無惡不作麼？”
近旁的旻夕聞言，面色倏白。我則氣得渾身發抖，藏在袖底的兩手緊攥起拳，竭力壓制一觸即發的怒火：“英雄不問出身。雖曾做過水寇，可陸飛不曾濫殺無辜百姓，投入紫麾軍後，更爲朝廷立下汗馬功勞，豈是你帶回來的那個姑娘所能比擬的？！”
過去在嬋媛坊待過很長一段時間，我自沒有看輕那位瀟瀟姑娘的意思。可若是清倌，亦或出淤泥而不染的風塵奇女子，倒也罷了。適才進殿的時候，我仔細瞧過那個姑娘，有雙不安分的眼睛，巴着澈兒的輕佻舉止更是見者不快：“我不可能答應這樣的女子做我的兒媳婦。”
別說皇帝，就是作爲母親，也不可能準允兒子娶個風騷入骨的女子進門。更何況澈兒只是一時賭氣，對這個女子沒有半分情意。而在他拂袖而去後，從旻夕口中得到了證實：“我曾在昌興城，拜會過那個瀟瀟姑娘。”澈兒怕是從蒼毅口中得知旻夕一時貪玩，曾去瀟瀟姑娘掛牌的那間聽風樓找樂子，故意帶那個女子回來氣她，“所以您別往心裡去。”
在旻夕的安撫下，我勉強平復怒火。召來蒼毅，得知澈兒只是擲重金，給她贖了身，未曾與之燕好，權且當作失戀的後遺症，他提一回，我駁一回，讓他自討沒趣，又因青樓花魁頻頻催婚，不勝其擾，終是給這女子一筆封口的銀子，告警一番，打發她離開皇都，立妃一事也便不了了之。可就在我鬆口氣，以爲澈兒就此罷休時，一場在嚴氏夫婦入京後發生的變故，讓我險些對這個兒子徹底失去信心。
“爲什麼？”
入京第一天，便在下榻的客棧遇刺。如不是旻夕的親爹生了個心眼，遣了一個「藤閣」中人暗裡保護，恐怕夫婦二人已然命喪皇都。冷望了眼被當場逮住的未衍，我掩不住心底的失望，扇了澈兒一巴掌。對於指使親信暗殺嚴氏夫婦，澈兒坦然承認，清冷一笑：“本便是死不足惜的賊寇，殺了，也不過替天行道。”
爭不過，便傷害情敵的親人，令他和旻夕之間平生嫌隙，攪黃這樁婚事。對於兒子變得如此偏激，乃至心狠手辣，我痛心疾首。更有一瞬，當真起了廢掉他的念頭。可女帝不比男帝，自己十月懷胎，辛苦生下的兒子，實在狠不下心，將他打入萬劫不復。強忍下喉口的甜腥，讓肅立在旁的蒼秋將他帶回東宮：“不得朕令，不準見任何人，也不準離開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