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外稱是常年臥病,自須靜養,世子所居的嫋晴軒平日向來嚴禁不知情的僕從進出,也便毫未侯府添丁的喜慶,極是冷清,此間只有淳兒一人在裡,背倚廊柱,無精打采地望着庭院裡的花草出神。嘆了一嘆,我悄步走過去,冷不防輕戳了下她的額心:“你這丫頭怎在這裡偷懶?”
聞聲一怔,望清站在面前的人確是流落在外的二少夫人,許是先前不得已泄了我和蒼秋的行蹤,悔恨至今。扯着我的衣袖跪下身去,極是孩子氣地放聲大哭。
“得了,我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嗎?”
我啼笑皆非,惟有搖頭,將梨花帶雨的淳丫頭給扶了起來。可此等驚天動地的重逢,引來那日在嬋媛坊外有過一面之緣的客柔的貼身侍女杏兒,回眸望見自裡探出的清麗小臉面色不霽,我抱歉一笑:“對不住,吵着你家小姐歇息了。”
乍見我來此探視,杏兒怔愕片刻,連連搖首,忙是將我迎進屋去:“小姐,德藼殿下來了。”
剛進裡屋,便見牀榻上面色慘白的女子硬是撐起身來,欲要下地行禮,我疾步過去,托住她半傾的身子:“我只是來看孩子。姐姐毋須多禮。”
見我面色無異,客柔方纔釋懷,虛軟一笑,令杏兒去將孩子抱來。少時在孤兒院,每逢人手不夠,便要幫忙照看和我同般出身的棄嬰,對哄孩子自問多有心得,當杏兒將孩子遞到我懷裡,須臾間,暖意盈胸。即使非我所出,可不知緣何,只一眼,便對這孩子歡喜得緊。給她調了個舒適的擁姿,我欣然端詳小娃兒的樣貌:“眼睛像她的父親。”
出世未久的嬰孩尚辯不清肖似蒼秋,還是客柔。只那雙靈活轉悠的眼珠子像極了登徒子,我莞爾,心中柔動,俯身親親她柔嫩的小臉:“世子爺可有給孩子取名?”
客柔淡笑,不置可否。近旁的杏兒卻是沉下臉,義憤填膺:“是咱們有求於人,沒來看小姐倒也罷了。可奴婢將小小姐抱去映雪軒,姑爺連門都不讓奴婢進,就叫蒼禮將奴婢趕了回來。”
“什麼?”
未想蒼秋這般薄待自己的女兒,我緊蹙起眉。反是客柔出言寬慰:“世子近來操勞軍務,是杏兒無狀,不該前去煩擾。”
“哪有這樣的道理?!”
顧念懷裡的寶寶,我隱怒低斥,“不管怎樣,這是他頭一個孩子。我這就去叫他過來看女兒。”
小心翼翼,將孩子遞還給杏兒,囑客柔好生靜養,原是怒氣衝衝,打算揪了那個冷心腸爹爹的耳朵,來向女兒賠不是,可近映雪軒,遠遠望見在外值守的蒼禮與蒼祈面色凝重,窒了一窒,想起我們而今的處境,激憤漸然褪去,我闔眼,待是心情平靜,方纔徐步走向兩個近從:“少爺呢?”
見我毫無徵兆地現身,兩人俱是一怔,即使往日看我頗不順眼的蒼禮,亦然面露欣喜:“在房裡等少夫人。”
想是管事已然告之,我已回府。未有出外相迎,許是耿耿於懷年初時,我火急火燎逃去南方避風頭。我苦笑進裡,可踏進寢房,乍見久未謀面的丈夫,不由駐了腳步。
記得前年給他量身裁製這身過冬用的西式大衣,他皺着眉頭,試穿這身不倫不類的衣裳。可現值初夏,他卻裹着厚重的大衣,仿似受傷的孤狼,背影僵直,負手卓立窗前,儼然拒人於千里。我怔望良久,抿了抿脣,惟有強顏歡笑:“剛做了爹,怎得這般晦氣。”
驀得一震,他攥緊了拳,飛快回首,許是久未闔眼,神情憔悴,本沉黯如幽潭的眸子乍觸靜立門外的我,飛掠一抹狂喜:“夕兒?”
似是以爲不過南柯一夢,他小心翼翼地輕喚。我失笑,上前擡手重彈他的額:“大熱天的穿這種衣裳,就不怕中暑?”
剛要收手,卻被他攥住:“是夕兒。是夕兒回來了……”
好似如釋重負,深凝良久,澈眸漸柔,俯身輕吻住我,只盛夏穿着冬衣溫存,實是折磨,難禁陣陣熱浪,我笑着推搡,可未想我無心的推拒,引燃他久積的怒火:“你可是恨我負了你,才逃去南方?”猿臂緊扣在我腰際,死死凝住我的眸,幾是恨聲,“當初是你讓我給她一個孩子,我依了你。可到頭來,你該死的給我逃去南方,如果不是堯焱設了計害我,你是不是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我沒有……”
雖是不願節外生枝,可忘了我的丈夫耿耿於懷自己的身世,根深蒂固地自卑,尤恐遭人離棄。望着微慍的蒼秋,我終是噤聲,直待良久,他低咒了聲,猛得鬆手背身,方纔淡道:“怎生是你的骨肉,去嫋晴軒看看孩子。”
知他這次氣得不輕,我嘆了口氣,原想回嫋晴軒,好生抱抱那個和我頗有眼緣的小娃兒,可剛跨過門,卻感膝下一輕,蒼秋頗是粗魯的倒栽蔥,將我甩上了肩,待自天旋地轉回神,已然被他壓在身下,動彈不得:“又想逃了嗎?”
睨了眼登徒子。雖惱他疑神疑鬼,可他四面楚歌之時,我卻遠在千里之外。苦笑了笑,擡手捧住他憔悴的面龐:“你和你哥哥都是自私自利的渾蛋。可比來比去,你哥哥似乎更混帳一些,所以最後還是回來,和你一起渾下去。”
死了很多人。傷了很多人。我們仍是藕斷絲連,放不開彼此的手。這般寡鮮廉恥,確該一起下永世不得超生的阿鼻地獄。
自嘲一笑,闔上了眸,任他決然地放縱,在業火灼身般的洗禮中,償贖數月來令他獨面寂寥的虧欠。
“怕你到了南方,就被那個男人帶過海去……”
幾度沉浮,繾綣纏綿,訴盡彼此的思念,他方纔釋然沉吟:“幸好你最後還是回來了。”
我未置可否,想起那日朱雀守在崖邊對我激憤怒斥,心中微澀,惟有顧左右而言它,重掐了下登徒子的手臂,故意譏笑:“都捂出了痱子,你丟不丟人?”
他微怔,然即訕訕一笑,轉過身去,自散落在地的衣物中拾起那件大衣:“這是娘子親手替爲夫做的衣服,再不穿就沒……”
驀捂住他的脣,我微是動氣,冷然搖首。他不以爲許,柔潤一笑,輕移開我的手:“該來的逃不了。我們能在一起的時間所剩無幾,你就待我身邊,哪兒都別去。”
原以爲他只是讓我放下手頭的事業,專心做他的妻子。未想爾後的日子,他竟時時將我帶在身邊,乃至在瀾翎街頭,亦不顧旁人或羨或愕的目光,與我十指緊扣。
“雲少爺和夫人真是恩愛。”
一回生,兩回熟。豁達的瀾翎百姓漸然對我們的親暱見怪不怪,逢面便說侯府的二少爺與他的夫人像是不分彼此的雙生子。可每逢此時,澈眸便會飛掠一道陰霾:“我的半身只有我家娘子。”
見我不明就裡地瞅他,蒼秋惟是側目而視,但笑不語。直待後來,我方知他緣何笑得這般淒涼,只那時,我亦無心力細思箇中玄故。遠在皇城的那個男人對我終未死心,既不攻城,亦不撤軍,派兵守住繇州通往別州的各個要口,以逸待勞。而羲和皇帝與蘭滄侯府反目,正中關外虎狼下懷,細作來報,淤勒已有異象。一旦再起戰事,繇州便成孤州,合計全州的糧草,至多撐上半年。不知這粉飾太平的日子何時到頭,我不免焦慮。可見心力交瘁的蒼秋露此無奈苦笑,只得強顏歡笑,或是逗樂子,或扮母夜叉,直接拎過他的耳朵,轉移話題:“都已經滿月了,不去看你老婆女兒,給孩子取個名字總成吧?”
“她是堯焱的女兒,與我何干。”
已然事過境遷,他仍遷怒自己的骨肉,我不免心寒。可他一味執拗,斷然拒見,我亦無可奈何,只得每日晨昏前去嫋晴軒探望客柔和孩子的時候,搜腸刮肚,尋盡各種理由,替那個狠心的父親開脫。
“往後殿下做小小姐的爹得了。”
對蒼秋的寡情,杏兒早已滿腹怨氣,可當着我的面,強忍着方未發作。反是她那位逆來順受的主子不以爲許,反過來勸我莫再逼蒼秋來看自己的女兒:“這孩兒本便是強求而來,晟兒既得平安,妾身對世子已然感激不盡。”
聞言,我惟有苦笑。雖是個不擇手段之人,可茈堯焱倒是信守承諾,將客晟放出了天牢,乃至匪夷所思,給他指了個刑部的差事。也不知那男人做此安排,可是另場陰謀的開始,不過無妨,事已至此,至多和他魚死網破罷了。不着痕跡,我微一冷笑,低眸看向懷裡正在吮手指的小娃兒,即又莞爾,凝住極似蒼秋的澈明眸子,我隨口笑問:“姐姐頭一回見夫君,覺得他如何?”
我這般毫不避諱,便是對他們圓房已無芥蒂。客柔釋懷一笑,亦然羞赧:“世子循規蹈矩,是位謙謙君子。”
破天荒聽到有人誇讚毛手毛腳的登徒子乃爲謙謙君子。我一怔,險些笑出聲來。可下一刻,聽她頗是茫然,問我孩子的樣貌更肖似誰,即便斂了笑意:“姐姐沒見過他的模樣?”
客柔苦笑搖首:“世子來了兩回,皆未在妾身房裡過夜,妾身至今未有機會,當面向他道謝。”
我們毀了她一生的幸福。她卻對我們感恩戴德。我面色立頹,愧然移眼:“如不是我們,你本可嫁戶好人家……你該恨我們纔是。”
氣氛遽爾冷凝。侍立在旁的杏兒不知所措,憂望自家小姐。客柔不語,輕抿起脣,柔潤美眸似有若無一抹哀色。我更是愧疚,低首看向孩子明澈的眼眸。說不清的前塵,令她自出世便失父愛,即使傾我所能,彌償蒼秋對她的冷漠,可孩子長大後,我又該如何解釋,父親憎惡她的原由?
“殿下。”
忽聽半倚牀頭的女子有氣無力地輕喚,我回眸,見她探出手來,微一遲疑,將孩子交給杏兒,覆手交握。她一笑,心平氣和:“興許妾身命當如此。既是天意,怪不得別人。”
聽她這般宿命,我自是不敢苟同,搖了搖頭。她淡笑漸深,看向杏兒懷裡的小娃兒,“殿下金枝玉葉,與世子鶼鰈情深,如不是妾身進門,您和世子也不會分隔兩地,本該自請休書,皆因殿下仁厚體恤,方可在此安身立命。現見殿下待這孩兒親切,妾身更是慚愧。可……”秀眉微蹙,滿眸不捨,“妾身看是不行了。斗膽懇請殿下,念在這孩子是蒼家的血脈,往後對她偶有照拂,妾身對您感激不盡。”
我微怔,即便輕嗔:“你身子虛,應是產後失調,莫要心急。回頭我讓葉大夫多給你開些方子,好生補補。”
客柔淡笑,未置可否。可自己的身體,確只有自己最是清楚,請來葉大夫,適才知曉客柔兒時因場大病,落有病根,其實不適受孕。可爲了救手足於水火,她不惜對葉大夫下跪,請他莫要聲張,執意生下這個許會要她性命的孩子。現不過屏一口氣,等一個她尚未當面道謝的男人。
“不想去,也得給我去!”
是夜,我拿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迫蒼秋前去嫋晴軒見客柔母女。見到我們夫婦一個以死相逼,一個驚怒而視,極是詭異地來至嫋晴軒,正給小小姐做鞋子的杏兒瞠目結舌。雖是惱恨冷心腸的姑爺,可望向勉力坐起身的小姐,鼻尖一紅,放下手上的針線活,走過去給客柔墊妥引枕。
“還不過去?!”
見彆扭的親爹爹杵在門外,我不甚耐煩,學少雋直截了當,一腳將他踹進屋去,關上了門,徑自走向令人特製的搖籃,抱起小娃兒,往他懷裡一塞:“給我抱穩了。如果摔着孩子,我找你算帳!”
蒼秋面色不霽,可見我揚高了眉,惟有無可奈何,冷淡睨向因是我們來回折騰而驚醒哭鬧的小娃兒,直待良久,手姿笨拙地搖了一搖,仍不奏效,深蹙起眉,遞過手來,作勢要將孩子塞還給我。
“這是你生的女兒,自己哄着去。”
毫不客氣,令他自力更生。我轉身走向牀榻,坐到客柔身邊笑說:“他就是你夫君,模樣還成,不過骨子裡是個毛手毛腳的登徒子,往後得防着些,別總讓他佔便宜。”
聽我將他說得如此不堪,蒼秋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可餘光瞥見怔望自己的客柔,窒了一窒,終是低眸,淡淡頜了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