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駐馬一方,遙望彼岸
他徘徊斷崖,蓄勢待發
兩個同樣英偉的男子相隔深淵,冷然相望。我獨自一人立在霧靄,望着兩道卓影漸漸隱去,茫然環顧周遭,似又身在夢境,怔了片刻,聳聳肩,正暗自回想與那男子重逢時莫名的異樣感。忽聽前方有人柔喚,想了想,應聲而去。只是濃霧漸散,望着眼前現出一座巍峨宮殿,有些遲疑,可終還是登上白玉長階,最後停在闊邃的大殿前,望見宮殿中央盈盈而立一個柔婉曼妙的絕色女子,不禁怔住。
淺霧紫雲霏妝花緞織錦衣,柔絹曳地長裙。即使我現世的容貌與她很是相像,可那等出塵脫俗的氣質,自嘆弗如。正暗暗驚歎世間竟有這樣美麗的女子,她對我嫣然一笑:“梅兒,你回來了。”
不知這「梅兒」是不是茈承乾的小名,剎那間,暖意盈胸。我很自然地牽起脣角:“母妃。”
這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妃子當已年過而立,可樣貌卻若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只自淡婉沉靜的眼神隱見人世滄桑。好似久別重逢,朝我溫柔一笑,走過來撫我面龐:“梅兒瘦了,可是這些日子在外面吃了很多苦?”
如春水拂心,寒霜頓融。我搖頭,眼眶微溼。記得兒時,每逢禮拜,我便會一個人坐在教堂的角落,看着其他孩子父慈母愛,很是羨慕。未想來到另個時空,反而得享往日夢寐以求的母愛。雖是鳩佔鵲巢,可片刻也罷,任青蔥玉指輕挲面龐。直待一聲撕心裂肺的悲吼,打破這溫馨的寧靜。
“燕可!”
我心中一驚,睜眼卻見女子倒地,奄奄一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我怔在原地,看着前方霧靄漸漸現出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兩鬢染霜,卻是清俊不減。一身龍袍,直呼后妃的閨名。待我意識面前的男子正是茈承乾的皇帝爹爹,他卻如視仇人,擡手作勢要扇我耳光。雖是莫名,可我下意識擡手去擋,家庭暴力一觸即發之際,底下的女子氣若游絲地哀喚,立令皇帝陛下罷手,不顧天子之尊,立時跪在冰冷的青石地,抱起女子。
“鴻玘……”
同樣直呼皇帝的名諱,女子微顫着伸出手去:“求…你……饒…饒梅兒……不…死……”
皇帝不語,只是緊握柔荑,似知她已迴天乏力,悲憤交織。而遲遲未得皇允,女子氣息漸急,剛要張口,卻是一陣激咳,皇帝見狀,忙是輕撫她的胸口:“朕答應你便是了。”
求得女兒平安,女子激喘着露出釋懷的笑容,竭力轉首看我,朱脣微微翕動,聽不真切。我立時跪下身去,俯在她脣畔,斷斷續續,聽女子叮嚀:往後母妃不能在身邊常伴。定要好生孝順父皇,對兄姐禮讓。剎那間,鋪天蓋地的愀愴洶涌而來,我未有自察,卻已落下一行淚來,沾溼了帝妃交握的手。
“梅兒不要哭……我的梅兒……笑…起來……最是……好…看……”
女子澹然笑說,卻成永訣。竭最後一絲氣力,回望面如死灰的皇帝:“傲…錚……”
帝王后妃,難有真情在其間。可若情竇初開,女子此刻粲然的笑容明淨純真。皇帝劇震,聽到這個陌生名字的時候,似若憶起什麼,微一恍神,即又用力擁緊懷中的女子,連連搖首。可任他往日呼風喚雨,卻留不住最心愛的妃子,飛快擡眼看我,一聲恨之切的咆哮:“弒父殺母的孽畜!”
好似失去愛侶的孤狼,目光愈漸狠戾:“你行刺朕,朕不怪你,當是瞎了眼,白疼你一場。可你母妃何其無辜,你爲何要害死她?!”
不知來龍去脈,面對他厲聲質問,我張嘴欲辯,可皇帝忽得扼住我的脖頸:“你這個孽畜,把燕可還給朕!”五指漸緊,似已忘記君子一諾,駟馬難追,更不記得掐着的人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隱現癲狂:“還給我!把最心愛的女人還給我!”
百口莫辯,我愈漸窒息,耳畔漸起一陣惶恐啜泣。
「父皇,不是我……」
樹大招風,遭人算計。可身中巫邪之術,難以親口道明事實,只有力竭聲嘶地絕望悲喚。
「父皇,救我……」
「母妃,救我……」
「求你們了……」
誰來救我。
……
“夕兒!”
雖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我不是真正的茈承乾,沒必要做個坐以待斃的傻瓜,正奮力掙扎,忽聽人焦喚,立自夢魘醒轉。身裹披風,先前將我帶離客莊的男子此刻正摟我坐在懷裡,馬車一路疾馳,顛簸得厲害。不知現下是何狀況,我怔愕良久,擡眼去看隱憂的男子。燦若星夜,清正澈明,這纔是我熟識的那雙眼睛。
我心中一鬆,重逢時驟生的違和頓消。可又難以釋懷先前親睹的慘境。似也察覺我下意識的戒備,他澹澹而笑,隱一絲自嘲:“是我,夕兒。”
刻意着重,似有深意在其中:“不論你看到了什麼,我是你之前認識的那個蒼秋。你莫要怕我。”
我惘然。可不論有何玄機,好歹知道登徒子的尊姓大名,不由失笑:“原來公子姓「蒼」啊……”
豪門大戶的僕人大多隨主人的姓氏,早在得知他近從名字的時候,就該有所聯想。自嘲一笑,可見俊顏憔悴,滿頜青渣,與先前見到的白淨面孔南轅北轍,我頗是困惑,這才知道那日服下熒熲花後,我昏睡了三天,以爲有何差池,即使我已醒轉,澈眸仍隱一抹惶色:“怕你就這樣一睡不起。”
望着他清瘦不少的臉,我柔笑搖頭。他須臾失神,漸低下頭來,雖知他要做什麼,可望着他如水溫柔的目光,我終是閉起眼,任他落下輕吻,悱惻纏綿,如飲酒般微有醺意。
“秋……”
先前每至兇險,便會想起這個名副其實的登徒子。我笑了一笑,低喃他的名。可他後背一僵,冷不防將我重推開了去,但見我後腦勺即要磕在車壁,又亟亟拽了我的胳膊,用力扯回懷裡。因是他的反覆無常,我暈頭轉向,只及望清幾許柔情轉眼即逝。待坐定,他仍將我輕推到一旁,隱隱懊悔:“對不起……”
我心一沉,剛纔無疑自取其辱,咬了下脣,怒極反笑。可見他眼中有幾許化不開的陰翳,怔了怔,怒火漸漸平息,我挪身坐到窗邊,掀起簾子臨風遠眺,順道清醒頭腦,暗嗔自己剛纔實在輕率。
“你身子尚虛,不能受涼,把簾子放下來。”
剛耍了我一通,現又擺譜說教。我淡睨他一眼,依然故我。他立即傾身覆上我的手,微微使力。我惱怒,偏與他犟着,就不鬆手。見我較上了勁兒,這莫名其妙的登徒子反是一笑,索性坐到我身邊,一根一根,從容耐心地掰起我的手指。
“呵!欺負我還有病在身是吧?!”
與武夫比蠻力,我自非對手,索性耍無賴,抓起他的手背狠狠咬了下去。可登徒子反是開懷朗笑,順勢攬過我的腰,任是咬出了血,他自巍然不動。等我一腔怒火宣泄殆盡,他擡起血淋淋的手背,嘖嘖有聲:“確是個有趣的小女人。若嫁我蒼某人爲妻,心無餘願,此生足矣。”
雖然輕描淡寫,可目光懇切。我一窒,冷哼了聲,換得他一聲輕笑,按住我的後腦勺,輕壓向胸膛:“可惜你是金枝玉葉。還是他看上的女人……”
我微愕。登徒子笑笑,略略黯然:“你不必多心。指使我劫你的人既沒有參與謀逆,也不是要你性命。只是看中了你,令我將你劫走,帶去北地躲上一陣。等到風波平息,再迎你回皇都成親。”
“……啊?!”
不知通過什麼渠道,得知德藼親王落難,趁勢強取豪奪。怔了半天,我啼笑皆非,可看蒼秋神色微凝,不像是戲弄。更是大海撈針,像茈承乾這樣的美人,只有柳下惠在世,方會坐懷不亂。冷冷一嗤,我自嘲:“這下我更猜不到是誰指使的你。”
可如果真如登徒子所說,我一時沒有性命之憂。五味雜陳,可不論如何,我到底來自男女平等的現代,不是那些個靠男人過活、逆來順受的小女人,絕不任人擺佈:“你如果見到那個人,代我告訴他,我可不是無名無姓,任人欺侮的主兒。想要娶我,就名正言順地提親。就算有苦衷,也不要像個孬種一樣,假他人之手。如果他已經成家立室,那敢情好,我堂堂一國親王,更不可能給人做妾。讓他滾回去做夢,不要來招惹我!”
仰睨登徒子,我豎了下中指。即使不明其意,也可自我挑釁的表情窺知一二。似笑非笑,他將我圈在懷裡,好似調侃,卻是目光灼灼,更若試探:“那人可不好說。若是夕兒不願與人共事一夫,他指不定會休了家中妻妾,再行八擡大轎,迎你過門。倒是我至今尚未娶妻,可惜身份不夠,實在高攀不上。”
原來這位臉皮比牆更厚的蒼公子也會自慚形穢。我搖頭淺笑:“世間人人平等。什麼天子龍裔,不過是皇家人搞特權的藉口罷了。就算我家老爹,也不過一個凡人。我更是如此,除了一張臉有些看頭,世上比我出色的女子多得是……”
望着他面露異色,我坦然迴應他的試探:“你想追我,就大大方方地追。不要拿這種無聊的藉口來搪塞。如果我認定你是個不錯的男人,就算你是販夫走卒,我也嫁你爲妻。”
“夕兒……”
登徒子神情震動,既驚且喜。我笑了笑:“坦白說,我對你說不上特別的好感,也不討厭。而往後如何,還是順其自然爲好。不過……”我微挑起眉,“我話說在前頭,如果將來你要娶我,就只能有我一個妻子。除非我死,你不可另娶他人。”
前世已然一錯再錯,今世若遇良緣,我定會珍惜。就算這人是個登徒子也無妨。
端詳近前的男子,我微微一笑。看人先看眼,他是清正之人,除非有不得已的苦衷,對我還是坦誠相待,此刻也是如此。交在身後的猿臂漸緊,澈眸柔光瀲瀲:“因爲一些緣故,皇上斷不會允你進我們蒼家門。我也不願做你們茈家的招贅女婿,就算……”低頭蜻蜓點水,輕啄了下朱脣,“我對你很是喜歡……”
登徒子就是登徒子,告白也不拐彎抹角,效仿君子坦蕩蕩。我莞爾,雖然談不上特別的喜歡,現在也無嫁人之心,可轉念一想,順水推舟:“你若不想做我家的招贅女婿,很簡單,供我一個穩妥的住所,若能瞞過我家爹爹的耳目,我可以考慮和你交往看看。”
他不明就裡,我只一笑。雖然對不住曾經救我於危難的朱雀守,可現在只想遠離皇城的是是非非,乃至真相,也已無心深究。枉死的歸女御和茈承乾,自會有人爲她們討回公道……
回想夢魘,寒意頓生。殺父弒母,茈承乾的前塵許是我不可承受之重,德藼親王這個身份於我也不過枷鎖,如果蒼秋只是販夫走卒,我反倒慶幸往後可以平淡度日。可他斷非泛泛之輩,嘆了一嘆,任他緊摟入懷,默聽他沉聲道出我們現下去往的是非之地。
繇州,瀾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