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冬至大如年,在這個朝代裡,冬至被稱爲小三十,這一天家家戶戶得煮荷包飯,掛蒲草。家裡有小孩兒的還得給個大大的紅包,小容若的紅包自是不用愁,且不說宮裡帝后下的賞,還有各王府的王爺們送來的“兒錢”。
小容若收到的最大紅包,來自於葉霜城這個外公,一出手就把葉家在平城的一切送給了這孩子。且不論那千畝良田,百里青山,單是葉家在平城的那點子根底,也抵得上半個國庫,雖然國庫這些年一直不甚豐盈……
葉驚玄開始想象,等小容若長大了,嘛事不用做,就這些都花不完了:“重樓,他們也太寵這孩子了,這樣下去不成吧,將來寵出個壞孩子來怎麼辦?”
“安心,咱們的孩子能壞到哪裡去,咱們小石頭,對金銀向來不愛,這小不點就愛酒。”顧重樓嘻嘻笑道,說起這個葉驚玄必定惱火死,看看,這眉眼又瞪起來了,還怪滲人的。
葉驚玄橫瞪着,心裡着實有氣,人都說嚴父慈母,怎麼到他們這就完全掉了個兒:“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剔骨鋼刀,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以後要再讓小石頭喝酒,就……就……就睡一個月書房!”
“得,不讓他喝就是了。睡一個月書房,也虧你想得出來!”顧重樓舉手投降,把孩子交到奶孃手裡,由着那娃子四處亂放桃花,他爹跟他娘正商量延續人類的大事兒。
張懷廣這時候卻衝了進來,往常看到這二位膩味着,多半兒得轉身就走,沒想到今兒偏是一點不避。走上去一把拉了顧重樓,顧重樓連忙問:“懷廣,出什麼事了?”
張懷廣恨不能怒吼一聲,卻終只是低沉地道:“爺,皇上不行了……”
顧重樓一聽愣在當場,他知道皇帝的日子不多了,卻沒想到這麼快。昨天他進宮的時候,皇帝還有說有笑地,還提及顧容若的滿月宴,顧重樓看着張懷廣一動不動:“不可能……”
張懷廣被顧重樓的吼聲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用比顧重樓更大的聲音吼回去:“什麼不可能,各家王爺都已經備車駕進宮去了,就您還在這連信都不信。”
葉驚玄忽然從內間走出來,拉着顧重樓的衣袖:“重樓,我們帶容若一塊兒進宮去看父皇吧,父皇這會子最想見的應該是容若。”
奶孃連忙把容若抱了來,葉驚玄示意抱給顧重樓,顧重樓雖然在沉思之中,手下卻習慣地抱好了容若,安放在懷裡。只是小容若平時習慣看到的眼神,如今卻在呆呆愣愣地看着遠處:“小石頭,爺爺去了……爺爺去了……”
顧重樓忽然轉身騰出一隻手來緊緊摟住葉驚玄,在她的頭頂不知覺地落下淚來,他只能在她面前掉淚了,如果到了殿前,他怕只能忍着了。
他那個果敢剛毅,好強了一輩子的父皇,如今……竟然要離他們而去,他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張懷廣在後頭看得又急又無可奈何,顧重樓這個樣子去,被皇上見了,只怕去都去得不安心,還是先讓葉驚玄安撫好吧。
張懷廣退出門去,在門外頂着狂嘯而來的風,站在門邊神色凝重。
“有我和兒子在,天塌不下來。”葉驚玄定定地說道,雖然她也慌了神兒,皇帝一直是把大傘,保護着每一個人,如今大傘還是不可逆轉地倒下了,他們就要獨自面對這天地,心裡也真是沒底兒。
顧重樓一手抱着小容若,一手拉着葉驚玄,丫頭們打開了門,風迎面吹來,吹乾了顧重樓臉上的淚痕,也吹醒了顧重樓的心。現在他不能亂,他現在得趕去見皇帝……
宮裡此時早已經亂成了團麻,太醫院的人在隆恩殿裡進進出出,整個場面顯得零亂而低沉,朝臣們在紫霄殿外候着,而宗正和王爺們則在隆恩殿外面等着裡頭的消息。
顧重樓來的時候,各家王爺已經都來齊了,顧雲崢看了一眼,便又迴轉頭。顧長卿稍稍蹭到顧重樓邊上,低低地問道:“你怎麼現在纔來,父皇剛纔還問你來了沒有,說是要見小石頭。”
顧重樓掃了顧長卿一眼,發現顧長卿也是雙眼發紅,嘆息一聲道:“我這就帶來了,我先去跟公公說一聲兒,抱着小石頭進去瞧瞧。”
“趕緊去吧,父皇正念着呢。”顧長卿長嘆一聲,現在皇帝也沒什麼特別的念想了,就是想見這個孫子一面而已,兒子個個看了足,只是還牽掛着這個不滿週歲的小孫子。
他們的父皇啊,甚至連一聲爺爺都還沒有聽到過,這……就要去了嗎?
皇帝正在半昏迷之中,忽然聽到了顧重樓在旁邊喊:“父皇,兒臣帶容若來看您來了。”
或許是容若這兩個字有效吧,皇帝竟然睜開眼來了,旁邊的太醫正嘖嘖稱奇,卻也沒忘了繼續用藥用針。皇帝緩緩地轉頭看着顧重樓,進而又看到了正在顧重樓懷裡,笑得像帶着露珠子的花骨朵兒一樣的顧容若。
皇帝很吃力地擡起手來,想要去抱顧容若,卻幾經努力,都只能碰觸到,顧重樓眼角一酸,連忙把孩子舉起來遞過去:“父皇,容若在這裡,您瞧,小容若正看着您笑呢。”
“好……孩子,朕的……乖孫!朕就想聽……你叫……聲爺爺!可是,朕似乎……等不到了!”皇帝露出點笑,顧容若就笑得更歡實了,用小手碰了碰皇帝的額頭,皇帝眯眼一笑,似乎沒那麼痛苦了一般。
而小容若見到皇帝這樣的神情,就更加頻繁地觸摸着皇帝的額頭,一下一下的像是撓在皇帝心上,有着說不出的安慰與滿足:“容若……朕的小容若……”
皇帝連連叫了幾聲,顧重樓喉嚨一哽咽,終於還是忍不住掉了淚,皇帝一看顧重樓掉淚了,強撐着笑臉道:“你現在這淚,流得可真心?”
“爹……”顧重樓看着皇帝這樣子,忍不住就喊了聲爹。
皇帝露也愉悅地笑容,似乎病痛不存在了一般,只是片刻之間,那些痛楚就出決堤的水一般襲來,一陣陣往腦袋裡鑽。皇帝其實已經三天沒真正睡過覺了,一直在半睡半醒之間徘徊,壓根就無法入眠。一代帝王,竟然被疼痛再三折磨着,那模樣說不出的讓人難受。
怪不得說,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細想想,帝王何嘗不是如此,強勢了一生,到頭來纏綿病榻,不是更讓要扼腕於時間的無情麼。
“把他們都叫進來吧,我現在就想見見自己的兒子,跟他們說,如果是來見父皇的,那麼父皇已經去了,如果是來見爹的,倒是還有一口氣在……”皇帝使勁憋着,總算完完整整地把這句話說完了。
顧重樓聞言毫不遲疑地轉身,他相信兄長們必定都能明白的,門開處,衆宗正和王爺們齊齊看向顧重樓,聽聽得顧重樓站在九階白玉臺階上,沉聲道:“如果是來見父皇的,父皇已經去了,如果是來見爹的,爹在裡頭等着你們去。”
幸好顧重樓說話快,要不然一定把宗正和王爺們嚇死了。王爺們紛紛而入,宗正們則在外頭面面相覷,最終卻都只是搖了搖頭。
王爺們也是知事兒的,見了皇帝也不叫父皇,也不行大禮,只是齊齊跪在皇帝牀榻前叫着爹,一聲一聲地叫着爹,似乎一聲比一聲更加悲愴。
皇帝聽了不由得皺眉,扯着脖子吼了聲:“還沒死呢,不許嚎。”
皇帝這中氣十足的話讓王爺們一驚,再看皇帝神色委頓,面如枯槁,於是又都低下頭,心裡頭明白,這是他們的父皇在強撐着,都這時候了還要強勢啊,這就是他們的爹……
“朕的天下,朕一直在想應該交拖給誰,答案……過不久你們自會知道,朕只需要他允朕一件事,保住所有的兄弟,不需要榮華富貴,只需要一世安平。”皇帝掃了一眼,衆王爺們也不知道皇帝是在看誰,於是只好齊齊應了聲遵旨。
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就算此刻答得不盡真誠,到了以後自會明白爲什麼要這麼做。皇帝淡淡地笑了,似乎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初次在隆恩殿裡睡。那時候只覺得風很涼,屋子很大,只是現在看了來怎麼這麼小呢?
小到,似乎連他都已經再裝不下了……
思敏,如果有來生,你願意陪伴我嗎?再不是此生的近在咫尺,卻如隔天涯……
皇帝重重地呼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嘴角帶着一絲希冀地笑容,走到了他人生的盡頭。
太醫正最先反應過來,號了皇帝的脈搏,試了呼吸和心跳,都已經沒了迴應,太醫正衝衆王爺們搖了搖頭,跪在地上痛呼道:“諸們王爺節哀,皇上……薨了……”
王爺們愣愣地接受不過來,等反應過來時都撲了上去,有叫父皇的,有叫爹的,總是聲音都極其悲切,一句一句地喊着,旁邊站着的人聽了也不禁心酸抹淚兒。
裡頭的哭聲一響起,宗正們反而不急着進去了,去請密旨的請密旨,去請傳位詔書的請傳位詔書,只留下禮正在人在原地候着。
外間的大臣們得了消息也都嚎成了一片,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皇帝去了,他們確實不安心……
皇帝歸天的消息,也讓守候在洗塵殿裡的娘娘們暈的暈,哭的哭,一時間讓醫女們也慌了手腳。
整個宮裡在一片愁雲慘霧中步入了黑夜,葉驚玄和滄瀾王妃陪在德妃身邊,德妃的樣子倒不像別家的娘娘那麼激烈,只是平淡中卻更讓人覺出德妃娘娘是如何的傷心。
皇帝……去了,就這麼歸去了,或許他還有很多事沒來得及做完,卻只能無奈地去了。
葉驚玄卻沒想到,皇帝去得很安心,這一輩子就從來沒有這麼踏實過。帶着對來生的期待,皇帝去的並不痛,更別提什麼無奈了!
宮裡的喪服很快發了下來,等換好了喪服,宗正們一一把王爺和娘娘們請去,各自叮囑了一番。等出來的時候,衆家娘娘都是一臉的悲切,皇后回頭看了一眼齊妃,露出冷笑,齊妃……好戲該演到頭了。
衆位娘娘們看着皇后的冷笑,莫名地一陣慌知,但發現看的不是自個兒後,又安下心來。至於齊妃,這時候自然沒有人還有閒心來擔憂她。她們都在等最後的時刻,關於皇位與大統誰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