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兩鬢斑白,耗盡心血無數。
十年,步步爲營,終於出得這方寸之地,卻又將自己圍困在青山綠水之中。
原來,逃不掉的還是逃不掉。
這是債,亦是無奈。
說一聲不愛,道一聲恩斷義絕。只是曾那樣轟轟烈烈的愛過之後,縱身能遠離,心卻早圍困。
兩世,一筆一劃寫一個名字。
她是如此,而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睜開眼,還以爲自己已入黃泉,可觸手的溫熱,卻提醒他,或許一切都是真的。爲了證明,他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嚐到了腥甜的溫熱和刺骨的疼。
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劉徹不知道是該感激上蒼多一些,還是該難過。從始至終,他都不曾懷疑,身畔的人是一個長得同陳阿嬌相類之人,從始至終,他都知道,這的確是她。
10年,3650天,43800個時辰。若你一直想着一個人,那麼,別說她的容顏,就連她的骨血也融到了心裡頭去,又怎會認錯呢?
可是,明明是那麼值得高興的事,他卻忍不住留了淚,只覺得心裡頭難受的很:“你--”
剛出口的一個字,便覺得嗓子乾裂的疼,可她卻驚醒了,眼下兩團濃濃的青紫。睜開眼,她驚喜地看向他:“彘兒,你醒了?”
多熟悉的語氣!
劉徹有些恍惚,好像,這只是無數個他們相擁的清晨,他不願起身,她輕輕呼喚,然後道一句:你醒了?
他心頭卻越發的苦,連水都不想要,伸出手,艱難地指向外側,啞聲道一句:“你,出去。”
陳阿嬌一怔,臉上的那驚喜的笑容頃刻不見,她垂了手:“好。”
然後,便走了出去。
劉徹心頭卻越發的苦:混蛋,叫你走你就不會留一下嗎?
好不容易給館陶長公主等人解釋完陳阿嬌‘死而復生’原因的陳蟜入宮之後,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情景--他的妹妹,從未央宮寢殿走出,神情是那麼的落寞。
“嬌嬌。”他問。
“兄長,陛下醒了,我這張臉,”陳阿嬌輕笑了一聲,“我果然是衝動了,竟忘了這是個死人的臉了。”
陳蟜嘆了一聲:“我去看看陛下。”
陳阿嬌微微側身,讓他通過:“他剛醒,昏睡了那麼久,應該要進些水纔好。”
劉徹睜着眼,仰視着頭頂,彷彿看那雕龍畫鳳的屋飾,已然出了神。
他就連叫個僕人進來送盞水都忘了,良久,終於聽到了腳步聲。
“陛下,”來人道,“水來了。”
他慢慢看過去,卻是陳蟜。
飲下陳蟜手中水,他方好了些:“我想了很久,她的事,大概與你是有關係的。”
陳蟜不說話,只是將那陶碗放到了一側的小几上。
“可是我想不通,當年她分明已經去了……”劉徹道,“她什麼時候好的?明明是在皇陵裡頭,怎麼沒人上報呢?”
“死而復生之事,本來就稀奇,”陳蟜慢慢道,“貿然入宮,只恐會被當做妖孽吧。嬌嬌這些年也不開心。”
聞言,劉徹心頭好受了許多,他輕輕點頭:“她看上去很年輕,可我卻老了。”
陳蟜下意識看去,這場大病之後,原本就身形單薄的劉徹更是瘦削的嚇人。又想到陳阿嬌如今的形容。他也有些嘆息。
“宮裡容不下她,京城或許也容不下,莫若,我還是將她帶走吧。”陳蟜想,或許有些人錯過了只能錯過了,再無論如何,也不能冒着讓妹妹成爲妖孽的危險滯留在這裡。
“你敢!”劉徹擡起頭來,狠狠地扔出一句話。
也就在這一瞬,他終於發現,沒有什麼比得過能擁有了。
若她不在,什麼都沒有,若她在,哪怕是困難重重,也是有法子能過去的。
“你若敢帶走她,我就昭告天下,把你的兒子搶過來立成太子。”劉徹道。
這威脅太嚴重了!陳蟜心頭一抖,終於認清楚,當皇帝的果然都不是什麼良善之人。這要是真立了他兒子爲太子--先別說能不能成功,就這一句話出去,整個陳家都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陳蟜苦笑:“陛下,臣知罪了,請陛下莫開這種玩笑。”
“朕從不開玩笑。”劉徹認真地說。
他閉了閉眼,恢復了下精神,方慢慢道:“你最好想個萬全之策,讓她能再成爲我的皇后,否則,你兒子還是來給我當太子吧。”
陳蟜心頭髮苦,還想說什麼,卻見劉徹閉了眼,繼續睡了,只能苦笑一聲。出去叫人請太醫令來。自己則慢慢出去了。
“妹妹,”他看到門外的陳阿嬌便是一聲苦笑,“我這是惹了誰?前二十年,要爲你奔波發愁,接下來……我覺得要被陛下奴役了。”
他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他們太多?以至於到哪兒都是被奴役的命?
陳蟜還沒想出萬全之策,劉徹的身子卻是慢慢的好了起來。
陳阿嬌困居在桂宮之中,抱着她的雪球兒,看着那鵝毛般的大雪慢慢地將漢宮填滿。
“去哪兒不是一樣呢?”她這樣同雯音說,“我如今方知道,心早已被困住,身子去哪兒都不得自由。”
兜兜轉轉,縱有鴻鵠之志,依舊堪不破一個情字。
“這十年是我過的最愜意的日子,縱我還在乎他,卻也不想再爲他一舉一動篤自費神。”她心頭是有他,卻不想再栽進去。牢牢地、可笑的守着那最後的方寸之地。自欺欺人也罷,怎樣都好,只假裝不在乎吧。
太過投入的去愛,是會痛的。
“我寧願去同匈奴鬥智鬥勇,繼續謀算家國天下。若我不是在意的那般深,我就敢靠近他了。”她低頭對懷中的雪球兒說。
“喵嗚~”雪球兒輕輕抓住她的手指,兩隻爪子抱着她的一根手指輕輕搖動。憨憨的十分可愛。
陳阿嬌並沒有看到,雪球兒的貓眼中,閃過了一絲恨意。
太過低估腦殘粉的戰鬥力,是一種錯誤!
所以,在三日後,當劉徹踏入桂宮之時,正慵懶的躺在絨毛窩裡舔爪子的雪球兒忽然躍身而起,衝過去,跳起來,幾下躥上劉徹的肩膀,照着他的臉便是狠狠地一爪子時,一屋子的僕從都已然嚇傻了。
“雪球兒,過來。”陳阿嬌喝了一聲。
雪球兒不甘不願的從劉徹身上跳下來,諂媚的喵了一嗓子,踩着它的貓步,一點點朝陳阿嬌走去,還露出了--討好的笑容。
“喵嗚~”它翻了個身,將白白的肚皮露在陳阿嬌手底下。
果然,陳阿嬌伸手輕輕撓了幾下後,便放棄了繼續責問它。雪球兒打蛇棍上,直接窩在了她懷中,對上劉徹,卻又是一副耀武揚威的模樣來。
陳阿嬌看向劉徹,見他臉上有三條血痕,慌忙叫雯音拿藥來。
“陛下身子還未大好,如今天寒地凍,陛下不該來這裡的。”她上前一步,想要爲他敷藥,卻被腳邊貓兒一聲叫喚拉回了心緒,將藥交給了一旁的雯音。
劉徹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卻並未多說什麼,只順從地任她的婢女爲自己上藥。
“上林苑中的梅花開好了,”他慢慢說,“我記得你最喜歡的就是紅梅,那時候特意叫人種了幾支,從小養到現在,七年前便能開花了。那時候我總一個人去看。如今你回來了,合該去瞧瞧,畢竟你纔是他們的主人。”
一句話,卻讓陳阿嬌有些恍惚--當年,她便是順口說了句:白雪紅梅方纔算是佳景。他便巴巴地叫人去打聽哪兒有好的紅梅樹。被她勸了莫要隨意挖了人的,以免上行下效,導致勞民傷財之事發生,便有找了小的來,親手爲她種下。
那時候,他不過還是個少年,如今。看上去,已然……
劉徹是故意的,他分明可以讓人用墨汁染了發,卻不讓。以前是覺得沒有必要,如今……他不僅不染黑髮,還教人秘密尋了染白髮的東西,塗在頭上來見她。
這明顯就是要她心疼自己的。
苦肉計什麼的,沒人比劉徹更擅長了,當他還小的時候,就可以吃飽喝足實在沒事做的時候,才一臉慌慌張張兜着糕點去陪王娡等人下跪,還得了個至孝的美名,更別說小時候爲了和三個姐姐搶東西。他都做過些什麼事了……如今用起來,更是輕車駕熟。
明明知道陳阿嬌心頭有愧,卻還是一次次‘不經意’地說起,他做過的事來:“你最喜歡吃翡翠湯羹,我也學會了,當然比不上大廚……”
這話說的陳阿嬌更是覺得愧疚萬分。
適時的,董封臉色一苦,彷彿想起了什麼不好的。等劉徹說要去做給陳阿嬌吃的時候,他便撲通一聲跪下:“陛下啊,您可千萬別去庖房,每次去,這手都要出多少個傷口來。且了,君子遠庖廚啊。”
好吧,這一下果然是實打實的戳進了陳阿嬌心頭去。
雪球兒在一旁看見,更是不忿,只恨不得將劉徹那張臉給撕碎:喵嗚~別想瞞過本大人的眼,你那頭髮上塗了白色,別人聞不出來,我可是聞得出來!喵嗚~別以爲我沒看到你和那個內侍使眼色!喵嗚~你就是欺負我不會說話了對吧!!!
喵嗚了半天,陳阿嬌也發現不對了,她以爲是雪球在爲自己的前世悲憤了,慌忙抱住它:“乖啊。”
“喵嗚~”嬌嬌你千萬別被騙了啊,那傢伙不安好心!雪球兒不斷地眨眼,對陳阿嬌示意道。
可是,要想領會一隻貓不斷眨眼的意思……好像還真的很困難。
陳阿嬌以爲它是眼睛裡掉進了什麼沙子。便捧起來它的貓眼,吹了吹:“好些了嗎?”
“喵嗚~”雪球兒快哭了,語言不通什麼的……真的好難過。
“這隻小母貓還真粘人。”劉徹笑道。
“誰說雪球兒是母貓?”陳阿嬌笑了,“它是公貓啊。”
劉徹一時間竟有些咬牙切齒:“呵呵,是麼?”
然後一個眼刀子便飛了過去。
雪球站起身,渾身炸毛迎戰劉徹:“喵嗚~”
卻被身旁的陳阿嬌順了毛:“來人,把小魚乾拿過來,雪球兒估計是餓了。”
片刻之後,抵不過貓的天性的雪球兒,一邊默默地啃着自己的小魚乾,一邊看着正在侃侃而談的劉徹,貓臉徹底扭曲了……
此後的每一日,劉徹都會過桂宮來,坐一坐,聊一會兒往事。
直到一個月後--
“什麼?匈奴大舉侵犯?陛下要御駕親征?”陳阿嬌站起身來,直視着陳蟜。
“是啊,”陳蟜苦澀一笑,“陛下的身子還未大好,可是,阿妹啊,你那定國十策慢慢的做來,過個五六十年,說不定不會有多大的錯,可偏偏,陛下他……十年啊,十年就硬是一一實施下去了。你想一想,這其中有多少人的利益受損?那些人才不管什麼家國大義呢,陛下如今已然三十有三,卻依舊無子,且前些日子大病一場。他們啊,等不及了。”
於是,便有人暗中勾結謀劃坐一坐那帝王的位子,於是,便有人同匈奴合謀,要分一分這天下了。之前劉徹病的那般重,雖盡力封鎖了消息,可後宮畢竟沒有真正能主事之人。這消息對很多人來說並不秘密……
“軍中謠言四起,都說陛下已經沒了。軍心受挫,只怕,縱有再好的良將都難取勝,”陳蟜嘆道,“故而,陛下只能御駕親征。此次陛下離京,京中局勢只能努力控制。可這一路,先不說兩軍對壘時有多危險重重,只說一句:京中許多人也巴不得陛下死呢。只恐,如今親衛軍都不是那麼安全了。”
“兄長想要我做什麼?”陳阿嬌按捺住心頭的焦急之情,定神問道。
“宮中只怕已然不再安全。如今,你最好在陛下離宮後,便偷偷地回堂邑侯府去。阿母她們希望你這樣做。”陳蟜道。
“我做不到,”陳阿嬌說,“這定國十策是我寫的,十年前的禍根是我埋下的,如今出了事,我卻要躲起來?我做不到。此次御駕親征既然已經勢在必行,我必跟去。親衛軍既然已不再安全。我便藏身親衛軍中,有異心之人合該拔去,匈奴夷族合該誅滅。”
陳蟜嘆了一聲:“此時的你,終於有了神采來。”
雖不捨得,可陳蟜知道,他的妹妹,彷彿是天生便適合這種果決之事的,她的一生,並不該在這後宮中被情愛消磨。
可,陳蟜有些擔心:劉徹知道這一點嗎?他懂她最適合什麼嗎?
如果他不懂,只怕,仍舊無法抓住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