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仍未至,長安雪未化幹,神武門前,劉徹卻點齊了兵將,騎着寶馬,身披甲冑率先出城而去,那馬匹踐踏積雪,便是一個個深深的雪痕。
霎時腳步聲、馬蹄聲大作,千軍萬馬如同他們在這清晨的薄曦之中離去。而在其他的郡縣之中,亦有不少人馬正各自奔赴邊城而去。
這一役,從劉徹平安無事,精神百倍騎馬揚鞭之時,便已扭轉乾坤。
陳阿嬌騎在馬上,身着禁衛之服色,偷眼去看,只見有幾個同樣服色的禁衛軍臉色驟變,十分難看。心頭便暗自警惕,開始防範起來。
因劉徹親征之事,看不見的暗潮正在瘋狂涌集,且,越來越多……
青縣。
富饒,人口衆多,且又天高皇帝遠,這裡的縣令之權勢堪稱土皇帝。縣令張靖,三代都是這青縣的縣令,每年只消報上去土地貧瘠,糧食減產,稅收稀少,便能大賺一筆。三代下來,勢力錯跟盤雜,在青縣之地,人人只知張縣令,不知皇帝姓甚名誰了。
這張靖日子過的逍遙,舉孝廉的權利多半都在他手中,眼看着再過個一二十年,自己的兒子已是孝廉,熬一熬又能做個青縣縣令,正好接了自己的位置之時,卻不想忽然一道晴天霹靂。皇帝居然要改革。
先是這改制農具,這一條不錯,青縣增產,他的家產便又會翻上幾番,卻不想下一條,卻是攤丁入畝。朝廷派官員來覈實土地人口,本想收買,卻不料其餘縣派下來的人多是張湯,東方朔一類的清俊之臣。而輪到青縣,來的卻更不好惹,乃是宗室子韓嫣。
韓嫣不僅刁蠻,且更視錢財如糞土,兼之天不怕地不怕,一來二去,他這青縣縣令的傢俬少不得要大大出血一次,好在他在當地威懾力足夠,且自己過的富足,不過是瞞上,並未怎樣欺下。又兼之已有出頭馬,帝王又急急想要將其餘國策貫策下去。因此雖大大割肉一番,還能保下這青縣縣令之位。
張靖一口氣還未吐出,便又聽到一到晴天霹靂。
科舉制!
舉孝廉雖然也重要,可這孝廉也需簡單科考一番。不過一次科考。張靖那充其量只比白字先生好一些的兒子便被刷下來了。別說青縣縣令,就連個小官吏都混不上。
一時之間,張靖這面子都丟盡了,幸得還有一個幼子,才三歲,少不得立刻止住了溺愛,請了一位嚴厲的先生,開始教導起來,只盼着他能爭口氣了。
張靖這遭遇,落在有心人眼裡頭自然又是一番斟酌。這不,眼瞅着劉徹出了京,途中必經青縣,便立刻有人前來招羅他,說的是‘共商大計’。
張靖好不容易應付好了來人,將其安排在自己心腹家中暫住。回過頭後,笑容卻盡收,只眉頭緊蹙,嘆息不止。
那人開價甚高。其中又有這幾條頗爲讓他動心:劉徹死後,便將攤丁入畝等政策廢黜,給他在青縣的無限自由,並將青縣周邊的土地全部分封於他。世襲罔替。
可這刺殺帝王之事卻不是鬧着玩的,雖然那人已然承諾軍中有不少人都會同他裡應外合。可張靖這膽子素來不大,這動起手若是不成功,後果……
唉,這可怎麼辦啊?!
張靖走了十數圈,終於把他那同樣膽小怕事的夫人嚇住了,壯起膽子敲開了書房的門,還沒問話,便見張靖眼神一亮,只瞅着她大叫:“有了!夫人,快叫英姐來。”
他夫人唬了一跳,也不敢問爲什麼,只轉身先急急忙忙去找女兒英姐了。
原來,這張靖在看到自家夫人的時候,便想起自己還有個女兒今年方十七,千萬般嬌寵着捨不得嫁低了人。這陛下不是沒了皇后嗎?
他心念一動,若是,能做個皇帝的老丈人,他不就不用反了嗎?
若不成……想來他女兒生的那樣好,絕無不成的。
張英一出來,聽了老父的話,也是心頭大動,她可是聽過皇帝和皇后的故事的。知道皇帝因了皇后的死,不肯再娶,是個癡情男兒。或許是女子皆感性,她心生羨慕之餘,自然也願意自己未來的夫君是這般良人。如今聽了父親所言,雖不知張靖已然心生若是當不了國丈再刺殺皇帝的打算。卻也心如鹿撞,蹦跳不止了。
劉徹可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當做肥肉惦記上了。他日夜急行軍之餘,其餘的時間都用來擔心長安城的局勢和長安城桂宮中的陳阿嬌了。
而這一路行來,軍中的奸細不知爲何,卻從沒有作祟過。一時間,暗中保護劉徹的忠心之臣免不得也開始鬆懈起來--畢竟,離邊城已然越來越近了。
陳阿嬌卻絲毫不敢放鬆,她總覺得,這一時的寧靜卻不是一世,冥冥之中彷彿有什麼更大的陰謀正在醞釀着,擇人而噬。
可她如今裝扮不過一最不起眼的禁衛軍罷了,連劉徹的身都近不得,更別提怎麼提醒那些人了。要知道,這些人都是心眼奇多的,別到時候提醒了,倒弄巧成拙,他們反倒都來關注她,而不是守着劉徹了。
她如今的身份尷尬,‘陳阿嬌皇后已死’,自己本就是個走了後門被陳蟜塞進禁衛軍的,怎麼看都更可疑。
陳阿嬌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儘量一眼不錯地盯着劉徹那頭,生恐出事。
這一盯,便到了青縣,盯出了青縣縣令的不妥來。還來不及深思到底是哪裡不妥,那青縣縣令便熱情洋溢地推銷起自己的女兒了。
俗話說,情人眼中出西施,卻不知,其實在父母眼中,女兒個個賽西施,男兒個個乃潘安在世,張靖覺得自己女兒再好不過。可落在衆人眼中:那不過是個被寵壞了的小家碧玉,裝模作樣,上不得檯面,容顏也十分勉強。捧着這麼個女兒異想天開要做國丈,都不知該如何說纔好了。
劉徹明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卻沒心情同張靖周旋,任他變着方的推銷自己的女兒,都只裝作聽不懂。
張靖也不是傻子,再說劉徹做的也相當明顯,態度也沒有絲毫的曖昧迴旋餘地。他知道自己這個國丈是做不了了,可讓他真的對劉徹下手,他膽量又不夠。
一來二去竟是猶豫不決,而那宿在他心腹家中的人也急躁不安,催促了無數次,將事後的好處說的天花亂墜。終於等劉徹大軍休整完畢離開青縣時,他牙一咬,答應了一起行事。
劉徹原是打算立刻動身的去邊城的。可這連日的急行軍卻讓軍士都有些吃不消。且青縣作爲最後一個勉強能算作是關內的縣城,其餘各郡縣抽調出來的軍隊,都會在這裡聚集。
他耐着性子等了幾日,終於等得差不多,正要準備動身時,那張靖卻來求見。開口的第一句,便讓他皺了眉。
這張靖的第一句話是--
“陛下,那攤丁入畝之法,惹出了大事了!”張靖俯身便拜,出口的卻是這樣一句震耳之言。
劉徹心頭一沉,看他的目光也多了幾分質疑:“出大事了?”
張靖頂住壓力,頭看着地,跪在那裡:“陛下,或許這法子適宜大漢其餘郡縣,卻絕不適於青縣。陛下,您若是不信,可否隨我去看看。”
稍微知道點青縣情況的人,無不以爲張靖是收買了一羣百姓要做僞證,重新成爲這青縣的土霸王。卻不想,他這番舉動後,竟藏着一個驚天的大事。
劉徹自然也是這般以爲,他冷笑一聲,看向那張靖:“你是說,青縣的百姓不能接受這樣的法子?”
廢話,這樣的法子一旦實行,明明就是百姓獲利更多。
張靖卻裝聾作啞:“是啊,陛下。”
“陛下,既有這般百姓,不如請張縣令帶來一問?”旁邊便有人提議道。
張靖心頭一慌,立刻插言:“這般只怕會有人質疑那帶上來的百姓是臣事先安排好的探子了。臣有一議:樂坪、晟陽、撘郡三地,乃是百姓最多,耕田最多之處,陛下何不任意選擇一地,便衣出行,親自問一問這百姓,陛下,這國策雖好,卻不是適用於任何地方啊。”
此言一出,劉徹也有些疑惑:難道真如張靖所言?
他心頭一沉吟:“如此,我便再留一日,禁衛軍留下,其餘人繼續往邊城而去。明日你同我便衣出巡。任去這三地的任意一處,我倒是要看看,百姓爲何反對。”
張靖心頭一喜:“敢不從命。”
他走後,劉徹卻秘密讓人查詢一番,問清後,這三地果然是百姓最多之地。他心頭不禁有些疑惑,覺得或許這張靖真的是誠心爲民也不一定。
曾經一力推行這些計策,不看國情的往下壓,不過是尋思着早日將十策實行,好在去見陳阿嬌時能坦然。如今既然陳阿嬌沒有事,他的心思便不免又多往江山上移了幾分。
畢竟--他要守護一生的人還在。
雖不知這其中到底有什麼蹊蹺。可劉徹卻無比感謝上蒼,讓陳阿嬌活過來。
“唉。”他輕聲嘆息,其實以他的心思,早已隱約想到了陳阿嬌之‘死’的蹊蹺,太明顯了,特別是那陳蟜出現和離開的時間。
可那又如何,若是再次一次的細究換來的還是離去……便這樣傻傻的故作不知一生吧。
他起身,推門而出,看向長安的方向。心頭卻複雜莫名:他可以故作不知這其中的蹊蹺。也可以裝傻真的以爲是上蒼垂憐。只是,他卻想要知道--
“阿嬌姐,你的心頭可曾有過我?哪怕,只有我在乎你的一小半……”他最怕的,還是她的不在乎。因爲不在乎,或許又會讓她再次毫不顧戀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