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彘兒,彘兒,我新的了南海的珍珠串,你看看好不好看?我給你好嗎?”小小的女娃穿着一身鵝黃衣裳,雙手捧着南海珍珠串溢滿笑容朝着樹下那個小小的身影跑去。
“好煩。”那樹下的傳來一聲悶悶的抱怨。
“唉喲!”那小女娃突然被什麼東西絆倒在地,重重的摔了一跤。
樹下立刻傳來一絲竊笑。片刻,那竊笑聲終於止住,自後卻走出一個比那小女娃看上去更小的男童。那男童身着玄色衣衫,慢慢走了過去,故作驚訝地蹲在了那小女娃跟前:“阿嬌姐,你怎麼了?”
那險些要哭出來的小女娃忍住痛,捂嘴搖了搖頭,突然她看見手中那已然碎了幾顆的南海珍珠串,立刻便哭了:“彘兒。”
她哭着喊道:“我把要送給你的珍珠串弄壞了,那是我好不容易從阿母那裡討來的呢。”
那男童一怔,眼中閃過一絲譏諷:“哦,沒關係,你阿母那裡的好東西不是還有很多嗎?這東西想必也不值什麼錢吧。”
那女娃沒聽懂他語中的諷刺,只破涕爲笑:“你真好,沒嫌棄我送禮物的不好呢。其實我聽兄長說,這珍珠算是有市無價。就連阿母這麼多年也只得了這一串而已。”
男童心不在焉地說:“哦,那你阿母還真疼你。”
女娃一下子笑了:“是啊,阿母好疼好疼我的,她爲了我什麼都能做呢。”
男童這下才睜大了眼睛,看向了她:“你阿母爲你什麼都能做?”
“是啊,”女娃點了點頭,“阿母和我說的。她爲了我是什麼都願意做的。”
“我不信,”男童說,“要不,我們打個賭?”
“賭什麼啊?”女娃天真的看着他。
“太子哥哥最受父皇疼愛了,你如果敢和你阿母說太子哥哥欺負了你。然後你阿母還願意爲你出氣,我就相信她是真的疼愛你。不過話先說到前頭,”男童笑了,“你如果和你阿母說是我告訴你的方法,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女娃嚇了一跳:“恩,恩,我不會和別人說的,我都聽你的,你叫我怎麼試,我就怎麼試好不好?”
男童故作爲難的嘆氣一聲,方萬般無奈的答應了和她的賭約。心頭卻暗罵她果然只懂吃喝玩樂,根本就是個傻子。哦,還是個只會迷戀他皮相的傻子。
他不知道,在他離開後的不久,陳阿嬌卻抱着膝坐在那沿湖的石頭上。
“娘子,你怎麼能答應十皇子這種事呢?”她的乳母聽了這一切,急的惶惶不安。
“沒事,彘兒總不會害我的,”陳阿嬌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畢竟,當年宗室女在宮裡的時候,阿姈他們欺負我,彘兒才三歲,就幫了我。他不會害我的,我相信他,對吧?”
他於她,一開始就是最特別的存在。
而她於他,或許只是……
二
原本只是故意想讓陳阿嬌被館陶長公主罵一場的劉彘並沒有想到,竟有那麼好的效果。
聽着館陶長公主同他阿母的密謀,他心裡頭竟很想笑。
一國太子的廢立,原來只不過是個稚女和一個女人的委屈。親愛的太子哥哥,你若是知道你日後被廢立的原因,會是什麼反應呢?
他近乎惡劣的想着。
然而,他想不到,在送走館陶長公主之後,他的親母卻來到他面前對他說了這樣的話。
“什麼?”劉彘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要讓我去對那討厭的煩人女郎說什麼?”
“不許再說什麼討厭煩人!”王娡扇了他一耳光,“那是你阿嬌姐姐。你記住,明日我宴請館陶長公主的時候,阿嬌也會來,到時候你必須當着她們的面親口說想要娶陳阿嬌。聽懂了沒有?”
“我不喜歡她,成天除了追着我她還有別的事做嗎?”劉彘激烈的反駁着,“你喜歡她你自己去娶,我不要。”
“笨!”王娡低聲訓斥,“待你日後……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如今只是暫時忍一忍陳阿嬌,你不是討厭她嗎?那就娶過來好好折磨她。這纔是報復討厭的人的好辦法。你懂嗎?”
劉彘迷惑了:“是這樣嗎?”
王娡微笑:“當然,你以後娶了她,阿母絕對什麼都依着你,你可以盡情的無視她,折磨她,娶你喜歡的女人,阿母都依你。但是現在,你要乖,懂嗎?”
“是這樣嗎?”劉彘疑惑了,“這纔是報復人的最好手段嗎?可是我只是討厭她,爲什麼要報復她呢?”
“因爲她很討厭,所以當然要報復。”王娡心頭喜悅,慢慢的誘哄着劉彘:太好了,他居然如此討厭陳阿嬌,這樣,日後便不會被陳家,被館陶長公主把持住,這樣日後她王家,田家的女兒嫁入宮中……
三
一句‘若得阿嬌爲婦,當以金屋貯之’讓以爲童言定然真心的館陶長公主喜上眉梢。
她如今同駙馬完全離心,自然對權勢更熱衷了幾分。一想到女兒嫁於未來帝王的好處,在廢太子之事上,她便更用了幾分心。
一年後,太子劉榮被廢。十皇子劉彘成爲太子,更名劉徹。
依王娡所教,劉徹對陳阿嬌態度好了許多,讓陳阿嬌喜悅萬分,更加黏着他了。
陳阿嬌的乳母要離開回到自己的家鄉,臨走前,她終於敲開了陳阿嬌的門:“翁主,老婢只有一言,請翁主斟酌:翁主喜愛太子無錯,可翁主,你不能將所有的愛全部一股腦的塞給太子。這樣……翁主可能會受傷的。”
陳阿嬌光着腳,披着她的外衫,睜大了眼,歪了歪頭:“可是乳母,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讓他開心快樂一點。他總是在和其他的皇子比,做什麼都要比,我覺得那樣很累。乳母我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讓他沒那麼累。我只想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啊。”
那時的陳阿嬌還不知道啊,她這樣無原則的付出,無原則的深愛,換來的,會是怎樣的刻骨銘心。
四
大婚,成爲太子妃。
十里紅妝之下,掩藏的卻是一顆忐忑不定的心。
她想象不出成爲太子妃的自己會是什麼模樣,或許,會與他更親密一些?陳阿嬌想着,然後就紅了臉。
可是,事實告訴她,並沒有什麼不同。
還是同以往一樣,她追着他,而他從不回頭,永遠在同別人拼搏,在爭鬥。
“他會回頭吧,”她看着水中的魚兒,“他太累了,我想對他更好一點。”
可她沒有等到他回頭的顧盼,很快,他成了這江山年輕的主人,於是,他更累了。
“你爲什麼不讓陛下給你兄長封個大官呢?”館陶長公主苦口婆心的訓道。
“阿母,他已經很累了,我不想讓他因爲這些事煩心。”她陪着笑勸道。
“你到底是姓陳還是姓劉?”館陶長公主疲憊地揉了揉頭,“算了,你也不姓陳,也不姓劉,我看你是姓劉徹吧!”
她是姓劉的公主,都沒她的女兒這樣維護皇帝的決策!當真是不知給誰生了女兒了。
然後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太皇太后第一個鬧了起來,也就是那一夜,她終於看到了久違的劉徹。他很累,累的她都問不出一句:“這些日子你怎麼都不來椒房殿看看我。”
“阿嬌姐,”他第一次主動握了她的手,“幫幫我,幫我說服太皇太后好嗎?我知道她最疼你。”
他有些悲傷:“她是從來都不疼我的。”
陳阿嬌便覺得他是那麼的可憐,明明是那麼好,爲什麼太皇太后就是不疼他呢?
“好,我去同大母說。”她堅定的說,沒有看到他眼中那一抹嘲諷。
五
大漢初定,他卻自平陽公主府中帶回來了個歌姬。
“歌姬?”她看到銅鏡中的自己皺起了眉頭,“真是上不了檯面啊。”
可就是這上不了檯面的歌姬,卻引得劉徹夜夜留宿,日日探看。
終究,她還是坐不住了:“去看看吧,我想看看到底是怎樣的絕色。”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牙關在顫抖,好大的勁兒才能勉強讓它們不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來。她覺得自己渾身刺骨的寒冷:爲什麼,她以爲是她忙,所以無暇顧念後宮,可如今呢?
事實如同一個巨大的耳光狠狠拍到她臉上。陳阿嬌心頭還在滴血,她想,或許是那個歌姬十分絕色吧,所以劉徹動了心。
所以,不該怪劉徹的,就當養個玩意兒吧。
他太累了,她該讓他過的舒心愜意的。
現實彷彿是嫌只有一耳光還不夠勻稱,便又立刻給了她一巴掌。看着那地上跪着的歌姬,她失望了:“彘兒便是看上了這樣的女子?”
她,普通,見到她便瑟瑟發抖,實在沒有任何氣質可言。
她的彘兒怎麼能喜歡上這樣的女子呢?
更重要的是,她明明什麼都強過這地上跪着的女子,爲什麼他就是不肯看她一眼呢?
陳阿嬌站在那裡,盯着那地上的衛子夫看。直看得衛子夫渾身更是顫抖不止--
“陳阿嬌!”劉徹衝了進來,“你太惡毒了,平時脾氣不好也就罷了,如今子夫剛剛進宮,她不過是個弱女子,你爲何要爲難她?”
“我惡毒?”她想笑,卻看到了周圍侍從臉上一臉‘原來如此’的瞭然。
她明白了,點頭:“是的,我惡毒。”
雖然不明白爲什麼他要說自己惡毒,但是他要這樣說,她就遵從吧。
她不知道要如何愛他纔好,好像她無論做什麼都是錯,既然如此,他要什麼,她就給他什麼,這樣總不會錯了吧?
在她恍惚不已的時候,卻見劉徹早已抱住了那地上的女子細細安慰--
“子夫,別怕,別怕!”
她有些站不穩,覺得好委屈。這樣的懷抱,你從未給過我啊,彘兒……
五
她像是一個旁觀者,默默地看着他們幸福。
而他們的確也在不斷的傳來好消息:那個歌姬升了位分,得了賞賜,她的弟弟又當了大將軍……然後,更好的消息來了,她有孕了。
多年後,再一次在椒房殿看到劉徹。
她喜悅的想要上前之時,卻聽他說:“你大概也知道子夫的事情了,我警告你如果子夫的身子出了什麼差錯。我絕不會饒過你!”
她倒退一步,聽到自己冷冷的聲音:“劉徹,我會做什麼,難道你還不知道嗎?一個低賤的歌姬而已,與她鬥,豈不是自己埋汰了自己的身份?”
“陳阿嬌,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麼嗎?”劉徹冷冷地道,“你永遠都那麼高高在上,什麼都不懂,卻總是在自以爲是。”
她恍然:或許,她還愛的不夠卑微?
可是劉徹啊,我已經將我所有能做的,能給的都給你了。我覺得在你這裡,我已經如同那腳邊的泥土一樣卑微了。還要如何才讓你覺得我不再那麼高高在上,你能不能教教我?
六
竇嬰死了,陳午死了。
然後,太皇太后也漸漸走向了暮年。
最後的最後,她見的是陳阿嬌:“嬌嬌,這些年你做的我都看在眼裡,作爲女人,你就不能爲自己活嗎?”
她一愣,再要開口時,卻見那個走過了三個朝代的老婦人,已然闔目而逝。
她隱約的意識到了什麼,跪下,低頭,再也說不出話來。
太皇太后走了不久,便爆出巫蠱之事。看着身邊由太后王娡推薦給她據說是醫女的楚服。她笑了:“原來是巫女啊,巫和醫的發音還真像呢。”
然而,沒有人記得這楚服是太后推薦給她的。一道聖旨,她便被徹底囚禁在了長門宮。
館陶長公主爲她奔走,求了長門賦。
可是,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同誰訴?
長門宮中,她日日蒼老。
直到那一日:“廢后陳氏,上路吧。”
衛子夫的內侍出現在她面前。她輕笑:“是陛下的意思?”
衛子夫那麼聰明善解人意的人,豈能會自作主張?
那小內侍一怔,不敢說話。
“我想見一見陛下,”她說,“你能不能幫我?”
“你想見我做什麼?”劉徹推開了那長門宮的門。
屋內燈光好暗!陳阿嬌眯起了眼,卻看不清他的容顏了。
今晚真的好黑。
僕從們退下了。
“我不明白,”她說,“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想要你死。”他笑笑,語氣依舊很隨意,彷彿只是在說,今夜真黑。
她點頭:“我明白了。”
“你不問爲什麼?”他追問。
“不問,”她說,“你想要我做什麼,我便做。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給。”
劉徹站在原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脫口而出兩個字:“瘋子!”
然後他轉身便離開了,同以往的無數次一樣,沒有回頭。
“我不是瘋子,我只是傻子。”她癡癡地看着他,慢慢地、認真地糾正他的話。
哦,她其實忘了告訴他,她一點都不傻,很多次,她都看出來了他的言外之意。可是她卻裝了傻,寧願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是真的對她好,從未利用過她。
這一份感情,她永遠在給予,給予到最後,她已然不知道還能給他什麼才能讓他稍稍滿足。
她憶起年少時曾偷偷跟着僕從去了市集,市集上的說書先生一拍小几,嘆息一聲:“孽緣。”那時候她被嚇了一跳,只覺得那說書的先生實在太過兇惡。可是越長大,便越容易想起那一幕……那說書的先生,搖頭嘆息着,說了一句‘孽緣’。
風吹來,窗櫺被刮的發出刺耳的響聲。
“孽緣呵。”
劉徹,我陳阿嬌這一生已將愛全部予你,恨也恨的麻木不已。以後的生生世世,我們都不要相見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