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啓一邊聽着那婢女陳述,一邊仔細觀察劉瑩等人臉色。只見劉瑩面色發白,嘴脣顫抖,劉婧閉了眼睛淚如雨下,劉姈縮成一團,身子抖個不停。而那其餘的宮人則一個個伏地不語,只拼命叩頭……
想必,這次他聽得是真話了。
王娡聽着那婢女的話時,心頭只恨不得根本沒生過劉姈,或是在一生下劉姈之時,便親手將她掐死:這個蠢貨,這個該死的蠢貨,她如此辛苦才從良人熬到了美人,可這個蠢貨卻讓她所有的辛苦,悉數付之東流!更可怕的是,只恐她此次她將要失去的不只是美人之位,還有聖心啊!
更可怕的是,陳阿嬌明明從前很愛纏着彘兒,可是如今大半年來,她再未踏足過臨華殿!這,這要如何她才能挽回聖心啊!
若現在有人告訴王娡,登時殺死劉姈,這一切便能倒帶重來,她會毫不猶豫立刻掐死她。可惜沒有!王娡心驚膽戰地偷偷看向劉啓。
只見劉啓聽完了那話,問劉姈道:“那婢女可有說謊?”
劉姈渾身一顫:“我……我……”
“那婢女可有說謊?!”劉啓再問了一遍。
“我只是一時心急口快,我不是故意的啊……”劉姈嚇壞了,慌忙將自己抱的更緊。
王娡心頭一緊,只恨不得自己再也聽不到,看不到來的好!
因爲下一刻,劉啓身上涌現出的氣勢讓王娡險些覺得自己難逃一死--
“你是天之嬌女?不錯,你是天之驕女。”劉啓冷笑,“可是,若我大漢除嬌嬌外,再無宗室女可以和親,我卻願用你去換嬌嬌平安。”
劉姈巨震:“父皇……”
“父皇?”劉啓冷笑,“我當不起你這句父皇,免了吧!天之驕女?哼,胡言亂語!國策不懂你也敢滿口胡言!?”
他轉身離去,只拋下輕飄飄一句話:“你們四個,且跪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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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提王娡母女並着其心腹一干人等跪在那上林苑中後,王皃姁等人是如何‘無意’成羣結隊,不小心經過了好幾次細細打量那羞愧欲死的王娡母女。
只說陳阿嬌離開了上林苑,便選了人少的地方走。雯音是個乖巧懂事的,見她如此做派,也不多問,只小心的避開了人,兩人一起到了那神仙宮後的林子裡頭去。
等到了這裡,陳阿嬌放將手放下來,哪裡還有半點兒淚痕?
她優哉遊哉地盤算着,那劉彘到底需要多久纔會自投羅網來找她問剩餘兩策的意思。等盤算的差不多了,這才找了個地方一坐,閉了眼睛,便看起腦海中那些書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到雯音言:“翁主,快申時了。”
陳阿嬌睜開眼:“快半個時辰了?那阿母她們應當是找來了。”
她伸手揉着自己的眼睛,揉到通紅,方住了手。雯音學着她的樣子,也逼出了些淚來,兩主僕便抱作一團,哭了起來。
劉嫖同劉啓尋來時,便見着這幅景象--
夕陽下,兩個小姑抱成一團,哭的十分傷心。陳阿嬌的衣衫都染上了泥土……
劉嫖深吸了一口氣:“阿啓,我,我……”
她氣的渾身發抖,劉啓又何嘗不是呢?
“我已命了人傳下去,從今日起,三公主劉姈降爲翁主。永生不得恢復公主之位。”劉啓見劉嫖氣憤,方道。
他心頭又何嘗沒有氣?
劉姈是誰?除了知道個名字長相和年齡,他旁的一概都不熟知,可陳阿嬌卻是不同。她是他看着長大的,這情分本就難以比擬。再且,陳阿嬌從受了委屈到如今,一句抱怨的話都沒說過,只自己躲起來傷心。劉啓看了,自然更心疼了幾分。
“遠遠不夠!”竇太后道。
劉啓同劉嫖慌忙轉身,卻看到竇太后被扶了過來。
“阿母,您怎麼來了?”劉啓忙道。
“老身怎麼不能來?”竇太后氣地重重杵了杵檀木柺杖,“我的嬌嬌被人欺負了啊!你們一個個的都瞞着我?真以爲我老婆子眼瞎了心也瞎了不成?還有,你那叫什麼懲罰?啊?阿啓,永生不得爲公主就算重罰了?老身覺得應當說是永世纔對!且,她還有封邑?你是不是現在裝模作樣地罰罰她,先騙過老婆子,等日後給她更好的封邑來彌補她啊?!”
公主出嫁,無論如何都是有湯沐邑的。竇太后如今卻是要絕了劉姈的後路,這是在擔心到時候劉啓心一軟,爲了彌補劉姈給她更大的湯沐邑啊!
至於永生和永世一說,則更是嚴厲了。永生是代表着劉姈活着,而永世,卻是就算劉姈死了,都不得追封公主!
“阿母,這也太……”劉啓瞠目結舌:他雖然還沒想到封邑之事,可竇太后此言一出,真就是要斷了劉姈的後路,劉姈再如何不堪,好歹也是他的親女啊!
劉嫖在一旁聽了卻是覺得心頭大快,只這話她卻不能說。只能假裝聽不到,過去抱住了女兒。這一看,更是讓她瘋狂了:“嬌嬌,我的嬌嬌,你的眼怎麼紅的那麼厲害?”
雯音適時地哭了幾聲:“翁主一直在哭,一直在哭。長公主,公主都快哭了一個時辰了啊!”
竇太后這一聽更是不得了了:“我的嬌嬌,快,我苦命的嬌嬌,快來大母這裡!我的嬌嬌啊!誰敢說你不是天之驕女,誰敢讓你去做和親公主?誰敢,我拼了這條老命不要也要生啖其肉!”
她瞎了的眼中流出渾濁的淚來。劉啓哪裡見過竇太后流淚的樣子?他心頭再也受不了了,疊聲應道:“阿母,阿母,我聽您的!傳下去,劉姈永世不得封爲公主,永世無湯沐邑!”
劉姈完了!
陳阿嬌擡起頭來:她原本只是本着小心謹慎的念頭想盡量讓自己顯得足夠委屈,如此便可以讓人忽略她今日在上林苑內對劉姈時那些對話,畢竟,那些對話,她爲了勾劉彘上鉤而說,節外生枝的風頭,她可不願出。
卻不想,竟然出來個這樣的結果。
原來她還是太低估竇太后和皇帝舅舅對她的疼愛了麼。
只是這一次劉姈也真的太倒黴了。雖然上輩子,她嫁給了陳蟜之後,盡拖陳家後腿,甚至還公然養了個面首。
但這輩子,她只是個七歲女童,如今又只是口舌之利而已。卻變得連普通的翁主都不如。只怕從今日起,劉姈不僅沒了身爲公主的一切尊貴,還會變成整個大漢的笑柄了--畢竟,縱觀歷史,能活成劉姈這樣的公主真的是舉世無雙。
說實話,陳阿嬌覺得心頭很是痛快:劉姈變成這德行,想必可,她轉念一想,卻明白今日之事傳出去,只怕世人都要對她的榮寵議論紛紛了。被議論,她不怕,她只怕此事傳出去後,某些人會共同以謠言來對付她。而三人成虎的故事,陳阿嬌在那些史書中已看了太多,她並不願自己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實例。
如今聽了竇太后的話,她伏在竇太后懷中便哭道:“大母,算了吧,若是被人知道三公主因爲我……”
“是了,是了,”竇太后疊聲道,“險些爲了個這麼不知所謂的人壞了我嬌嬌的名聲,你們一個個給我聽好了!那劉姈今日是觸怒了我,詛咒我,所以才被罰的!聽到了沒有?”
陳阿嬌啞然了--這算不算是她重生以來遭遇的第一個‘莫須有’之罪?
竇太后還在低聲安慰,不斷嘆息說自己的心肝被人給傷的如此悽慘,說的劉啓頭都要垂到地下去。末了到阿嬌該出宮時,竇太后還忍不住將自己戴了五十多年的暖玉摘了給阿嬌戴上。寵溺之情,溢於言表。
也正因爲如此,陳阿嬌心頭要除去竇嬰的念頭便越發濃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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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末,天已然黑頭。
上林苑中宮人已漸少,王娡的腿腳已然失去了知覺,她擡起頭來,看向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三女劉姈:“蠢貨!你怎同陳阿嬌比的?你是什麼命,她又是什麼命。你大姐過兩年便要許人,此次受你連累,只怕這婚事也多舛了,你二姐更不必說,她與你年齡彷彿,只怕連帶的聲名也要不好!”
王娡說着,發現兩個女兒眼中都多了怨恨之色,心頭方略略的舒服了點兒:“我被你連累,我認了,誰讓我生了你?可是你胞姐胞弟何罪?你兩個胞姐素日可有半分虧待於你?且記住一點:你姊妹三人後半生如何,全系在彘兒一人身上。他要是好了,你們三人才能過的順暢。”
眼見劉姈眼中竟有些妒恨,王娡只恨不得狠狠抽她一頓,她一張嘴,又吐出誅心之言:“只怕此次因了你。彘兒也要被連累了!連累至親,誰對你好你便害誰,這樣的你,留在世上有何用焉?趁早一根白綾解決了……”
“阿母!”這是劉彘的聲音。
王娡一震,轉過頭去,卻見劉彘站在那裡,下襬兜起,彷彿藏了些東西來:“阿母,彘兒知道了你們被罰跪的事。這是我偷偷藏的吃食。快吃吧。”
此言一出,劉瑩幾個無不感動得淚眼盈盈,就連劉姈心頭也總算有了真心的愧疚。
“拿走,不能吃!”王娡嚥了嚥唾沫,轉過了眼,“陛下若是知道,必定會大怒的。你快回去,莫被我們連累纔好。”
劉彘固執地搖了搖頭:“不,阿母,阿姐們跪着,我也跪着。”
他將下襬中藏的幾個糕點放在一塊乾淨的石頭上,然後一撩下襬。竟在王娡跟前跪了下去:“我貪玩,才知道阿母阿姐的事。我現在也要陪你們跪着!”
“小妹。”劉婧忍不住了,“你總是說阿母偏心彘兒,可你捫心自問,若今日是彘兒罰跪。你能做到這般麼?你能麼?”
劉姈低下頭去,沉默不言。
“算了,算了,別吵,莫讓人看了笑話去。”劉瑩眼淚婆娑地勸道。
“你還在長身子,怎麼能跪啊!”王娡見自己的心頭肉陪着她跪下,心頭一時百感交集,說不清是喜悅多一些,還是心疼多一些。
其實劉彘是從假山石後偷偷溜走,又故意去找了其他的皇子玩耍,企圖假裝毫不知情。
可是到了用晚食之時,他心頭的愧疚便一點點涌了出來:阿母是疼他的,大姐和二姐也很疼愛他。
如此一想,劉彘便坐不住了,忙偷了幾塊糕點,趁着沒人跑了來想偷偷給她們吃,可王娡拒絕食用後,他心頭的愧疚便越發濃厚。爲了好過點,乾脆一撩袍子陪着跪下了。
若不是擔心劉姈多惹麻煩,他幾乎要一衝動地將自己藏在假山石後的事都要坦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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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
劉啓聽了內侍的稟告,沉默良久:“十皇子真是如此說的?”
“千真萬確,”那內侍道,“許多人都聽見了。”
“唉,十皇子至孝啊。”劉啓道,“速備儀仗去往長樂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