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終究是罷朝了。
多年來第一次罷朝,百官自然人心惶惶。
不多時,他們便知道了緣故。本朝皇后無子,心思活絡的已然開始想着自己家的女兒年歲和容貌是否配的上陛下了。同陳阿嬌接觸過的,卻在惋惜。
而張湯韓嫣兩個同劉徹一起長大的,卻互相看了看,準備入宮求見。
入宮求見的,當然不止是他們,更有堂邑侯一家。
館陶長公主連等召都不願等,自己帶着全家衝進了宮,陳須嘆息一聲,也捨命陪君子,衝了進去。
椒房殿中,劉徹已然親手爲陳阿嬌換上了衣服,館陶長公主衝進來,也不行禮,直接衝過去把一日一夜未曾動過地方的劉徹撞到一邊,撲了過去:“我的女兒,是誰,是誰害死了我的女兒?”
劉徹沒有說話,只保持着被館陶長公主撞倒的姿勢,一動不動。
“我後悔了,我不應該把嬌嬌嫁進來,我後悔了,阿午,抱上嬌嬌,我們回去。”館陶長公主明白這事兒多半和王娡有關,她一邊落淚一邊吩咐着駙馬。
陳午二話不說,上前就抱起了陳阿嬌,正在此刻,劉徹卻突然動了:“不準。放下她。”
他聲音嘶啞,彷彿乾渴了許久的人:“放下她,她哪兒都不能去。”
“她已經死了,你就行行好,放過她吧。”館陶長公主跪了下來,“陛下,您就讓嬌嬌隨我們回去吧。”
劉徹固執地搖了搖頭。
館陶長公主忍不住了:“走,我們走,今日除非你殺了我,不然我一定要帶着嬌嬌離開這裡。”
“她是我的,哪兒都不能去。”劉徹道,“我一個人的。”
“陛下,”陳須說話了,“嬌嬌是怎麼死的?”
劉徹低下了頭。
館陶長公主越加失望:“你根本就護不住嬌嬌。你憑什麼……”
劉徹突然衝過去,趁陳午不備搶過了陳阿嬌抱在懷中,就是不鬆手。
“嬌嬌是被誰害死的!你敢替嬌嬌報仇嗎?”陳午突然梗起脖子問了劉徹一句。
劉徹的雙目紅了。
“你就是個懦夫,我的嬌嬌就不該來這裡,先是被一碗肉羹斷了子嗣,現在又不知道是被什麼給奪了性命!”館陶長公主聲音尖銳地指責道。
“肉羹?斷了子嗣?”陳午一驚。
陳須卻看向了劉徹:“原來我妹妹竟然……陛下,您就放過她吧,讓我們帶她走,行嗎?”
劉徹搖了搖頭。
“我養了女兒一場,卻是給人欺凌的,到死都不放過她。”館陶長公主笑出聲來,“你母子二人不愧是一脈相承,我猜,殺了我嬌嬌的。”
她聲音陡然尖利:“就是王娡對嗎?”
劉徹沒有反駁。
“王娡!”館陶長公主跳了起來,“季須。季須,去拿先皇密旨,去拿!我要廢了王娡,要廢了王娡這個賤人!”
劉徹眼中閃過一道厲光,什麼都沒說,只是緊繃着的身體終於鬆了些。
館陶長公主一腔怒火,卻只能發在王娡身上,廢了王娡,卻也換不回活生生的女兒,一瞬間便蒼老了許多。她同陳午互相攙扶着離開了漢宮,卻留戀的回頭看了一路。
當年她一心想要給女兒謀一個世上最尊貴的位子,一心想要給兩個兒子更好的前程。可世事如棋,未曾想到,會落得如此淒涼。
“富貴迷人眼,我老了,我老了啊。”館陶長公主泣而出聲。
“等到嬌嬌的葬禮之後,我們便離開長安城吧,”陳午道,“去江陵陳家走走?”
館陶長公主依在他的身上,點了點頭:“我再也不想見到這漢宮了。”
他們有了打算,卻不料,根本等不到陳阿嬌的葬禮。
劉徹連續罷朝三日,終於體力不支暈厥在地。
“陛下,娘娘的葬禮……”依舊是董封小心翼翼地詢問着他,“如今暑日未過……”
劉徹卻像是被什麼蟄到了一般跳了起來:“葬禮?沒有葬禮!”
董封心頭一慌,他們其實早已料到了一些事,卻不想還是真的發生了。他聲音顫抖:“陛下啊,天氣炎熱,再不……只怕娘娘的身體……”
劉徹猛然驚道:“快,快叫人拿大冰來,快!”
“大冰……大冰擺置何處?”董封一驚。
“未央宮,我的寢殿,收拾出來做成暗房,大冰放在那裡。”劉徹立刻道。
“陛下……陛下要換寢殿?”董封心頭急了。
“那本就是寢殿,我自然要陪她在一處。”劉徹卻不覺得這有多驚世駭俗。
董封腿一軟,終於跪倒在地:“陛下啊!娘娘已經去了,您就讓她入土爲安吧!”
“你這刁奴!”劉徹起身,卻猛然將董封踹倒在地,“阿嬌姐明明是睡着了,你再敢亂說,我就要了你的命!”
董封一縮脖子慌忙退下了,離了寢殿,看着那還守在門口的張湯和韓嫣二人,他搖了搖頭。
“怎麼?”韓嫣急了,“陛下還是不肯見我們?外間出了那麼大的事,太后都被先皇遺詔給廢了,朝政都亂了,他還在寢殿裡頭不出來,真的想……張湯,張湯你怎麼走了?”
張湯頭也不回:“去找那幫子博士官!”
這出腦力的事他們不上,難道是來吃空餉的?
韓嫣一跺腳,追了上去:“走,走,那幫子人不是很能說嗎?都抓過來,此時就該他們上了!”
事實上,此時的文官也是急如火燎。討論了半天沒結果後,卻見東方朔站在一處,便圍了過去。到了這時候,再多的私人恩怨都可以先扔到一邊了,更何況他們也沒多少私人恩怨。
“東方先生,如今陛下這樣……您有無什麼好法子?朝不能再罷下去了。”一個老儒生模樣的人走上前,對着東方朔做了一揖。
“先生說笑了,我東方朔能有什麼法子?”東方朔笑了一聲,廢話,遇到這種親母殺了髮妻的事,誰能好受的了?他纔不去做那個出頭鳥呢。
只可惜,如今的局勢不是他不想出頭,便可以不出頭的了。
“諸位先生都在這裡?”韓嫣衝了進來,“太好了,先生們是否已想到了好計策?陛下已然三日未曾閤眼,未曾有過飲食了。”
張湯隨後而入,在韓嫣說話之時已然細細掃視過了這些人的臉色。
衆人互相看看,都是嘆息一聲,退後一步。
東方朔晚了一步,正好暴露在張湯韓嫣二人眼中。
“東方先生,”想起劉徹曾誇獎過東方朔足智多謀的韓嫣眼神一亮,“陛下曾多次誇獎先生足智多謀,看來先生一定是有好法子了。”
東方朔搖了搖頭:“陛下謬讚,我哪裡有什麼好法子。”
“諸位先生,如今陛下頹廢至此,正該是先生們效力之時,還請諸位不要拒絕!”張湯卻手一揮,招來十數侍衛,“帶走,去未央宮!”
他隱約猜到這些人心頭還想着自保的意思,可到了這時候,再任由他們,只怕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糕。
被帶到未央宮前殿的衆人在未央宮令是安排下,正在聽張釋董封二人說着此事詳情。
東方朔突然眼神一亮:“董內侍,您手中是否有娘娘留下的縑帛?”
董封一楞,直覺看向了未央宮令,未央宮令便看向張湯,得到一個點頭後,忙道:“董內侍,快將那縑帛取出來。”
董封不敢遲疑,慌忙轉身去了,不多時捧出一個盒子,捧到東方朔面前。衆人齊齊看向他,東方朔穩穩地將那盒子打開,取出一塊相當長的縑帛來。
他展開,只看了那名字,便是一滯:“啊!”
張湯韓嫣二人也忍不住走過去看了一眼,眼中皆是驚訝。
東方朔不敢遲疑,粗略瀏覽一遍,面上俱是震驚:“如此,如此奇女子啊!”
說實話,自從劉徹因陳阿嬌之故罷朝,東方朔這等臣子心頭難免都涌現出了:陳阿嬌真乃禍國姬的念頭。
可如今,他卻是明白了許多。
縑帛之上,定國十策,娓娓道來,卻驚世駭俗。
衆人屏息靜氣看了起來,中有一老博士官,嘆氣連連:“不說別的,只說這改良農具一條,便是便是厲害極了。太后真是……”
他沒說完,衆人心頭卻已自動接了下去。
張釋壯着膽子只說了一句:“其實同匈奴之戰中,許多決策娘娘都有參與。”
這一句,已然是夠了。
此時還沒什麼後宮不得干政的說法,衆人聞言皆是沉默不語。
定國十策中,不乏溫和之策,卻也有離經叛道的主張。東方朔嘆息一聲:“有了這個,我想我能說服陛下打起精神來了。”
衆人這才臉露喜悅之色,齊齊對着東方朔行禮表示感謝。
東方朔擺了擺手,拿着那定國十策的帛書,在董封的帶領下,敲開了寢殿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