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睡不着。
今日的種種情景在他腦海不斷閃現:一直以來,他都隱約覺得比起親情,王娡更看重的是地位和權利,可今天,他才覺得這一切都是那麼地諷刺。
或許,在他親母心頭,他,他們姐弟四人,都不過是用來幫她獲取榮華富貴的棋子……
‘那曹壽就是個靠不住的,……你大姐卻是嫁虧了,看看有沒有什麼機會,讓她改嫁算了。張坐還行……你須得把陳阿嬌儘快弄上手……’
回想起今日王娡說的這些話,他苦笑一聲,將被褥拉起蓋在了頭上--
從小到大,他聽得最多的便是‘討好你父皇’‘乖乖的討好太后’‘好好的巴結陳阿嬌’‘對館陶長公主不可失禮’‘好好的巴結樑王’。他至今記得,父皇曾賞賜給他一枚平安扣,卻被陳阿嬌不小心弄碎。王娡卻逼着他承認是他頑劣弄壞的,且先讓他餓了幾天,又跪在劉啓跟前認錯……
他曾是將這筆仇恨記在陳阿嬌身上的。可後來卻懂了:他該怪的不是弄碎了玉飾的陳阿嬌,而是逼着他說了謊,又禁了他飲食,讓他跪着認錯的王娡。
虎毒尚不食子,他曾想將劉姈出塞的罪過怪到別人身上,可卻騙不了自己:是他的阿母不要劉姈了,因爲劉姈永世無封邑,無公主之名落了王娡的臉面,更因爲,她因此便可以向劉啓邀寵……
出塞啊,他在宮中多年,自然是知道的,每逢匈奴犯邊,宗室無不迅速嫁女來逃避出塞。而行動不夠快的,也想盡各種方法,甚至甘願送上萬貫家財只求女兒不必出塞。
比起這些宗室婦來,他的阿母,真是‘深明大義’極了。
劉徹撫摸着腕上墨玉珠串,便想到了劉嫖與陳阿嬌的互相調侃的對話:若有可能,他寧願生爲貧寒,只求能享受一日那般真切的親情……
他的一生,都是被他阿母規劃好了的,而從始至終,她從未問過一句:他想不想要這一切。
劉徹撫摸着那墨玉珠串,心頭有了決定:無論如何,阿嬌姐他是絕對不會娶的,爲了個皇位,他已經賠上了三個親姐,決不能再賠上阿嬌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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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內,王娡一夜未眠。
任她想破了天,也絕對沒有想到,那內侍居然是慄姬的人。而更要命的是,她的身邊應該還有許多慄姬的人。
現在的問題是,若她想像之前那樣將問題誘導到王皃姁身上,那麼便勢必無法追查身邊暗探到底,可若是追查慄姬--慄姬已死,她剩下的兒子不過是一個河間獻王劉德。
王娡輾轉反側一夜之後,終於下定決心:此事,仍需拉到王皃姁身上去。慄姬藏下多少人在她身邊伺機報復都不算什麼,大不了她日後尋個機會,將身邊之人盡數斬滅即可。而那王皃姁--一想起前幾日臧兒進宮勸她多多照顧王皃姁之言,她便心頭一凜。她是再也留不得那王皃姁了!她決不允許,她的母家想要同時扶植她們姐妹二人的做法。她必須讓他們明白。想要榮華富貴,想要長盛不衰,只能依靠她王娡!
且不談王娡這一決定又將在後宮引起多大波瀾。
只說這劉徹,他既下定決心,絕不爲了那可笑的‘前途’依王娡之言要犧牲陳阿嬌,可纔到了第二日,一切便又發生了轉機。
原因其實很簡單,不過是張湯家中爲他選了門親事。
話說這張湯不過比劉徹大了一歲,卻實在是個冷性子,這年幼時還好些,越大了越如同一塊移動的冰塊。放在酷暑還不錯,能解暑熱,可到了其他季節,未免便讓人有些受不住了。
說來劉徹與張湯相識其中還有一段故事。
依大漢律令:皇子七歲開始進學,劉徹便是在此時認識了身爲長安丞嫡子的張湯,以及韓王信的曾孫韓嫣。
比起韓嫣的容貌同如火一般囂張的性情,張湯未免有些不顯眼。而劉徹卻並未因此忽視張湯此人,原因無它,只因張湯審鼠之事早已傳的沸沸揚揚。
事情起因不過是張湯其父歸家,發現家中唯一的肉塊沒了。以爲是被張湯偷吃,便鞭笞張湯。張湯之後經過調查跟蹤,確定是老鼠偷食,又循蹤跡到了偷食老鼠洞外,挖開鼠洞,抓住了老鼠並找到了剩下的肉。鼠髒並獲後,他便立案開堂審訊其鼠,之後傳佈文書再審。徹底追查,確定罪名,將老鼠處以磔刑。其過程被張湯父看到,將他審問老鼠的文辭去過來查看,見其文辭老練,如同辦案多年的老獄吏般,十分驚奇。
而此事傳開後,有人感嘆張湯小小年紀便做磔刑未免太過心狠手辣,又有人感嘆長安丞清廉,家中竟只有一塊肉。
傳至宮中,劉啓卻沉默片刻,破格將張湯送入宮中,同皇子宗室子一同進學。
窺一斑而見全豹,無論是劉啓,還是劉徹,他們都從這個審鼠的孩子身上看到了大漢律法執行者的雛形。
也正因如此,劉徹將張湯引爲至交好友,並不因他冷麪寡言便怠慢而心生怠慢。
不過張湯日益長成,年以十五歲,卻越發不愛說話,其家中不得已,趕緊爲他尋了門親事,唯恐他日後娶不上妻。
便因此,今日的學堂便格外熱鬧幾分。
在這羣半大小子中,娶妻仍是一件十分令人充滿遐想的事,也因此,張湯這張白臉上,今日竟被逗的有些發紅。劉徹進來時,便聽張湯惱羞成怒道:“我都未曾見過她,你們別說了。我是不會娶的。”
可他口頭這般說,臉上的表情卻並不是這般。
韓嫣當即揚聲道:“你真不娶?張湯,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衆人紛紛鬨笑,終於張湯才言:“我娶。”
“這不就結了?”旁邊有一宗室子笑道,“據傳這鄭家的女兒溫文賢淑,你要是不娶,還真要便宜別人了。”
劉徹心念一動,頓然駐足,推門的手也放下,只聽裡頭韓嫣道:“說的正是,女兒總歸都是要嫁人的,鄭家娘子據說生的不俗,性子也很美好。你若是娶了,遲早便能歡喜上,可若是不娶,日後就算歡喜上了,也不是你的。”
“說的正是!韓嫣,我瞧你平時渾不咎的,沒想到關鍵時候還是十分聰明。”旁邊有人鼓掌笑道。
“我等將來都是要娶婦的,若有幸在嫁娶之前能見過那婦人還不錯,可若是不能,也不能貿然拒絕,”有人言,“特別是如同鄭家娘子這般美名在外的,若自己不娶,便宜了別人可要後悔了。”
“此言錯矣,”有人狡辯,“若真喜歡了,等那小娘子的夫郎死了,咱們再娶過來也是成的……”
“你這話是在詛咒張湯了?”韓嫣立刻跳起來,他因了劉徹的緣故,同張湯也交好,爲人最是護短,聽了這話略一思索不就正好想到了張湯身上?
“這還真沒有,我不過是……哎喲,韓嫣你怎麼打人!”
“打的就是你!竟敢詛咒我兄弟,看我打死你!”裡頭一陣‘呯砰’亂響,劉徹聽的皺眉。不過這些話卻也實打實的說到了他心坎裡去。他先頭只想到了不能聽王娡的話,害了他的阿嬌姐,卻未曾想過,阿嬌姐遲早是要嫁人的。那夫郎不是他,也會是別的人。
劉徹眉頭緊緊糾結成一團:他實在想不到,這世上還有誰能配的上他的阿嬌姐。既然如此,他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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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這頭終於下了決心要求娶陳阿嬌,可他卻不打算用王娡說的那些個方法。
這頭王娡抱着‘王皃姁的罪證’難過的不能自己,就連飲食都進不去了。而她的心腹婢女則袖着錢袋去尋了劉啓身邊的伺茶內侍說了會兒話。於是這一晚劉啓聽了自己的皇后不知何故,竟一日爲食,且一直低聲啜泣,便來了椒房殿探看。
王娡對劉啓的到來表現出了‘無比意外’的神色,她神色間慌張,說話前後極爲不一致,彷彿心慌無比。劉啓問時,她只說無事,問的急了竟淚如雨下。
最後逼狠了,她身旁婢女方情急中說出與在長樂宮門口窺視的內侍有關。這可不得了!劉啓這下真正的把王娡哭泣一事放在了心上:“長樂宮?長樂宮殿外竟有人窺視?究竟是怎麼回事?爲何無人稟報於我?皇后,這麼重要的事你竟也瞞了我?”
王娡這才做出驚慌失措的模樣,噗通跪地:“陛下,陛下啊,昨日長樂宮外有內侍窺視,太后叫我來全權料理此事,我昨天下午連夜已然審出……”
她忽然捂了嘴,彷彿失言般落淚不已:“求陛下懲罰我一人,此事與她人毫不相關啊!”
“處罰你一人?”劉啓不是傻子,立刻便想到了,“那內侍是誰的人?你竟然要護?這後宮值得你去護的。彘兒?不,他還小,又孝順窺視祖母之事我料他也做不出,平陽?她已然嫁人了,南宮也嫁人了。她們不會費盡心機在長樂宮留探子。那就是後宮妃了?”
劉啓一邊猜測一邊觀察王娡神色,見說到後宮妃時王娡臉色驟變,心頭不安更甚:“後宮中你想要保的只有你自己和……難道是……來人,來人,把那賊子給我拖上來,我要親自問!”
王娡知道,她已然成功的誤導了劉啓,可這樣還不夠,王皃姁如今正受寵。只看劉啓如今不肯將王皃姁說出口,偏要再召那內侍來,便可想而知。
她既已決定將髒水潑在王皃姁頭上,便不會給她任何翻身的機會!
王娡心頭主意已定,立刻哭道:“陛下,陛下,就這樣算了吧。妾身求您,就這樣算了吧!長樂宮,長樂宮不是沒出事嗎?”
她不這樣說還好,一說劉啓心頭更氣:“長樂宮沒出事?王娡!那是我阿母的居所,你身爲皇后竟想包庇有錯之人到如此地步!難道我阿母還比不上你王家姐妹重要!”
“陛下,我不當皇后了,我求求您,那是我唯一的……”王娡聲嘶力竭,忽然又捂住了嘴,“陛下啊,錯的是我,只有我一個人,不行嗎?”
劉啓看着這個雖是二嫁但多年來一直溫柔小意,膽小怕事有些懦弱的皇后,嘆了口氣:“阿娡,到現在你還不願意告訴我實話嗎?你的善良這般不合時宜,你讓我百年之後怎麼放心?”
“陛下啊!”王娡抱着他的腿痛苦失聲,“她還小,還小,我沒教好她,錯的是我啊。”
“你啊,”劉啓心軟了,蹲下身抱住她,“事到如今,你想着保她,卻也不想想,她敢這樣做,根本就沒拿你當阿姐。”
“不!”王娡突然大吼一聲,“不,不,我不相信!”
她雙眼一翻,竟暈了過去。
“唉,召太醫令來吧。”劉啓抱起她,吩咐宮人道。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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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太醫問脈的功夫,劉啓去見了那有罪的內侍,他彷彿是餓怕了,在劉啓答應給他一點吃食後,便一五一十交代了個清楚:原來,王皃姁見自己二嫁的姐姐當了皇后,自己生了四位皇子卻依舊只是個夫人,一時心生嫉妒。便派人跟蹤王娡,時常與她回覆情報,這次到長樂宮殿純粹只是意外。
劉啓聽了‘真相’心頭沉甸甸的很不好受,再回到椒房殿得知王娡是因‘焦慮過度’餓暈了,更是覺得有些難過。
到如今,王皃姁是不能再留了。
王娡性格軟弱,善良,這次想連皇后之位都可以不要只想換王皃姁平安。一次或許可以,兩次,三次呢?
寵姬無論如何也抵不過這萬里山河來的重要,劉啓如今越發覺得劉徹堪爲太子,要護住劉徹,便也要順帶的護住王娡纔是。
再說了,劉啓心頭還有點兒小私心:王娡如此軟弱,日後一定不會對政事指手畫腳,如此甚好。
他嘆了口氣:“給皇后開些藥,好好將養着,今夜我回未央宮繼續批閱奏章,不用召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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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娡次日醒來,便聽玉堂殿宮人來報,言及昨夜風寒,王皃姁夫人染了急病,天亮便去了。
她一怔,繼而以手遮臉,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卻擋住了不讓人看到,還做出一副悲切的語氣來:“我苦命的阿妹啊,竟……竟這樣去了!快些備攆,我要去看看我那苦命的阿妹。”
“皇后,”下頭那宮人道,“陛下說王夫人暴病而斃,未免太過不吉,故早早的讓人收斂,不許人再探看。”
王娡心頭突然有些好奇:王皃姁究竟是被白綾賜死的,還是喝了鳩酒?
據說鳩酒會死的更痛苦些,還能慘叫連連,七竅流血後的面容也難看之極。恩,希望是用鳩酒毒死的纔好。
“我也不能去看嗎?”她悲慼地問。
獲得否定的答案後,她又悲慼道:“那,那我阿妹留下的孩子怎麼辦?越兒和寄兒還大些,乘兒和舜兒那麼小便沒了阿母。不行,我要去求陛下,我要親自養他們。”
廢話,劉舜如今還不到三歲,是劉啓最小的兒子,劉乘才三歲多,這兩個如今抱過來養,不愁養不熟。日後好歹也是個助力,此時不爭着養,不是浪費嗎?
只是爲了把戲做全,王娡命了人出宮通知其母臧兒後,便立刻帶人一路哭着去了玉堂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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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皃姁死了!
這個結果出乎陳阿嬌的意料,她雖不知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可一想那個‘暴斃’便知道事有蹊蹺。
劉嫖早早的便入了宮,此時一進長樂宮竇太后的臥房,便揮退了所有人。褪去臉上的笑容後,她竟打起了冷戰:“太,太過駭人,阿母,王娡的心太冷了。我方纔去問了阿啓,他將昨日的事告訴了我,王娡竟然絕食一日,說食不能咽。說那內侍是王皃姁的人。”
竇太后一怔:“不管那內侍是誰的人,王皃姁都無好結果。自她將劉姈送往塞外和親時,我便識破了她的嘴臉,看着比誰都好欺,比誰都和氣,實則,卻是個要命的主。”
“阿母。”劉嫖道,“我後悔了,我後悔了,阿母覺得竇家有無人能配嬌嬌,求阿母許給嬌嬌一段金玉良緣。”
陳阿嬌正午睡時,便聽館陶長公主來了,她一向覺淺,便赤了足偷偷在裡間處偷聽。聽到這裡時,卻有些皺眉:她已然規劃好了自己的未來。嫁給劉徹後,她以曾問劉徹要的一個要求爲藉口,拒絕行房,等到安排好竇、陳兩家後路,天下抵定,匈奴已平,便服用假死之藥,飄然於世。去看一看,兩世爲人都未曾領略過的大漢江山秀麗。
說來好笑,或許是曾嘗過極愛與極恨,雖揹負着那恨有了第二世。但世上,恨與愛從來相依。待越加明白,越加發現這世界的遼闊。曾覺得如火如荼的愛與恨,放在家國天下之中只覺得如此渺小。畢竟,她的愛與恨,只是在這深宮,只是在這長安城中。
可遠在宮外,長安城之外,卻有更爲遼闊的地方,那裡的愛恨情仇,人生百態,比起這一宮來,想必更爲壯闊。當相夫教子,榮華富貴再也不是一生的執着。那麼家國天下,江山萬里,便是她如今的執念了。
竇太后搖了搖頭:“彘兒是極好的,只是王娡,王娡的心未免太過狠毒。我也去探聽着,若有合適的,必留給嬌嬌。”
“多謝阿母,我寧願嬌嬌一生平平凡凡,也不願她有個如此蛇蠍心腸的婆母。”令陳阿嬌意外的是,她這個從來只想要她爲人中龍鳳的阿母,如今竟真的願意退了一步,這的確讓她意外無比。
一切,真的已截然不同了。
陳阿嬌的眼慢慢有些潤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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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娡想要養劉乘和劉舜,只是劉啓卻不願答應。
在他看來,王娡生性雖善良,卻不適合教子。她養的三公主劉姈,嬌蠻任性。大公主和二公主唯唯諾諾,像個鵪鶉毫無皇家公主的氣派可言。而太子劉徹,幸好是隨了他,又交給了竇太后養,方有如今的樣子,不然也逃不了被養壞的命運。
王皃姁雖心不太好,但她所出的兒子卻是他最小的兩個。劉啓雖不算個好父親,卻也不願意眼睜睜的看着孩子被養壞。
是故,想來想去,他還是拒絕了王娡的好意。
只是王娡有句話是說對了:他們都還太小,沒有母親照顧是不行的。
憑心而論,這闔宮之中,劉啓敢信,能信其會好好對待王皃姁之子的女人,也唯有王皃姁的親姐王娡與竇太后。
只是,竇太后年歲已大,膝下又有一個太子劉徹,在要她撫養這兩個小的,只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一時之間,劉啓也無更好的辦法只能將先讓人將劉乘與劉舜帶到未央宮偏殿,先與王皃姁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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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兒原本便是心思靈巧之人,不然她當年也不會將兩個女兒都嫁入皇宮之中。世人皆以爲她真的是因爲卦象言及女兒貴不可言才嫁了女兒,卻不知道她是經過多方面情報綜合,覺得以王娡的性子定能討當時被迫娶了薄氏,又開始怠慢慄姬的劉啓歡喜,方纔去金家討回了王娡。
不然好端端的,就爲一卦她何至於將原本伉儷情深的夫婦拆散?要知道,當時金俗纔出生不到半年啊。
推說卦象,不過是爲了一個名頭好聽罷了。臧兒智慧不低,是故在收到宮中來信,言及王皃姁暴斃時,想到兩日前才見過姐妹二人,且她在椒房殿勸慰王娡提攜王皃姁時王娡那一閃而過的表情,頓時明白了一切--
她的大女兒是在逼着他們做站隊,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的?
臧兒以袖遮面,看着面前的三個兒子:“日後,你們須得好好輔佐太子。且,皃姁之死,在你們大姐面前切勿表現的過於悲傷。”
她這三個兒子也都是人精,一聽便懂了。
說實話,比起王娡,他們所有人都更看好王皃姁,王皃姁生的兒子比王娡多,比王娡年輕美貌,且王娡又是嫁過一回人的,雖如今這並不算什麼,但天家有幾個皇后是再嫁之身?
是故,王娡雖是皇后,他們卻都更看好王皃姁。總覺得劉啓只要再活個十幾年,這皇后花落誰家還未可知。如今,看來是不得不表態了。
臧兒痛失愛女,一時心亂如麻,只推說困了,便要進去休息,及至晌午。忽一口鮮血噴出,整張臉如淡金,竟是昏睡了。
沒兩日,王皃姁出殯,臧兒忍痛去祭拜,卻一頭栽倒,再也醒不來,當日下午便隨次女而去了。
這些晦氣的事兒一堆堆的來,劉啓忙完朝政,剛剛回到寢宮又聽寢宮內劉乘和劉舜兩人不知何故,正比賽着哭嚎。他一時頭暈腦脹,又聽內侍來報,言及函德殿中廢后薄氏昏迷求請太醫令。
薄氏長相一般,性格寡淡,且又不通風情,最可惡的是,那是他被薄太后逼着硬娶的女子。種種疊加,他是寧願去寵信宮人都不願碰薄氏一分一毫,好不容易等他繼了位,薄太后死了,再過了幾年,剛立了劉榮爲太子,他便立刻廢了薄氏。將其遷入函德殿,離未央宮更是南轅北轍,再不見面。
此時聽了廢后薄氏昏迷之事,劉啓心頭更加厭煩,只覺得薄氏就連生病也是那麼不會看時機,趕堆兒的湊一起,實在太過晦氣。他揮了揮手便讓那內侍去請太醫令去,不要再來回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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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啓這頭在想着王皃姁所出兩個孩子的歸宿,竇太后和劉嫖也在尋思。
她們看的透透的,王皃姁的死同王娡脫不了干係。只是沒證據的話卻不好同劉啓多言,這王娡害了王皃姁,接下來定是要伸手朝着王皃姁的孩子了。
“老身膝下已有一個彘兒,若是再養了乘兒同舜兒,只怕旁人說三道四,讓阿啓與老身分了心,這總歸不好。”竇太后想的周到,亦或者說,自她心愛的小兒子劉武死後,她便不再只將劉啓當做兒子,還將他擺在帝王的位置了。
要個孫子來養,從祖母的角度來說無可厚非,可從太后的角度來說,她的一舉一動都飽受關注。竇太后不想讓劉啓同她離心,劉嫖雖是好心,但卻不可依言而行。
“諾。”劉嫖應了聲,“阿母想的周到,這是這闔宮,除了阿母還有誰會對這兩個孩子視若己出?”
“恐怕在阿啓心裡,只有王娡會善待這兩個孩子。”竇太后忽然冷笑了一聲,“他倒是相信王娡是個溫柔善良的。以往老身總覺得看着薄氏便來氣,可如今一想,薄氏當皇后總比王娡強。至少誰是真正的溫柔善良,老身還是看得清楚。”
“函德殿好像叫了太醫令去,”劉嫖道,“莫不是薄氏病了?”
“她那個祖母雖讓人厭惡,但這麼多年了,”竇太后有些心軟,“我前段時日才偶然聽說,那薄氏彷彿還是處子。”
劉嫖被這消息震驚的合不攏嘴:“什麼?竟然……”
一時之間,她也有些可憐起薄氏來:“先些年薄氏看着嬌嬌便眼饞,我以爲她福薄自己得不了子嗣。阿啓多子,我還以爲是她有問題呢。”
“她自然有問題,”竇太后道,“她是個處子,處子如何能生?老身終究還是低估了阿啓,他對薄太后的憎恨竟如此之深。老身若是早知道這一層,當年也不會逼迫阿啓立阿武爲嗣……”
竇太后一時傷感無比:她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兒子竟如此厭惡被人強迫,薄太后強迫劉啓娶了薄氏,他便忍着多年不碰,最後以無出爲罪將其廢黜。她強迫劉啓立樑王劉武爲嗣,劉武最終鬱鬱寡歡而死……
劉嫖這頭聽得冷汗潸潸,一心回憶自己有無強迫劉啓做過什麼決定。
竇太后看不到女兒的異常,仍繼續道:“劉乘同劉舜好歹也是皇家血脈,可闔宮上下,老身當真是想不到該交與誰方好了。”
“薄氏。”劉嫖忽然道。
“薄氏?”竇太后疑惑地問,“交給廢后薄氏?”
劉嫖剛剛只是心頭想着薄氏和樑王的事,一時有些失言,如今被竇太后一問,慌忙掐了自己一把,鎮定下來一邊思考一邊道:“阿母,薄氏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對乘兒和舜兒想必會更加盡心,再說,王娡合該敲打敲打了。”
她說完後,竟覺得自己說的十分機警,想出了這般好的法子。
竇太后聽後也覺得是個不錯的法子,於是便叫人請劉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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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啓今日過來的有些晚,來的時候,陳阿嬌和劉徹正在用哺食,一時間放下不吃也不是,吃也不是。
還是館陶長公主反應夠快:“來人,將嬌嬌和彘兒的食幾搬至偏殿,嬌嬌你和彘兒過去。”
陳阿嬌和劉徹放下手中吃食應了諾,又同劉啓見了禮便走了。離開時,卻聽劉嫖言:“搬食幾來,與陛下食。”
陳阿嬌心頭有了猜測,劉徹也隱約知道或有事要發生,一時間兩人腳步皆慢了下來。
殿裡頭竇太后先開了口,卻不是直接說要小皇子的事,只迂迴了一下:“陛下,嬌嬌已一十有六,去年你阿姐不羈沒看好人家,弄得交了一年罰錢。今年卻是急了,你看,在宗室子中有無能配嬌嬌之人?”
劉徹心驀然一驚:“阿嬌姐,你……”
門已緩緩被宮人閉上,只聽了半句劉啓的回答:“我看這竇氏子弟中倒有……”
“阿嬌姐,你要嫁人了?”劉徹只覺心頭涼了半截,腦海中不知怎的,偏又想起當日韓嫣之言:‘你若是娶了,遲早便能歡喜上,可若是不娶,日後就算歡喜上了,也不是你的。’
陳阿嬌慢慢走着,豎着耳朵儘量捕捉殿中之音,哪裡有餘力去分心顧他,聞言也只是點了點頭:“我十六了啊。”
“不嫁不行嗎?”劉徹袖中手已然悄悄攢緊,“你都沒見過未來的夫郎模樣。”
“哦,那就去看一看好了。”陳阿嬌有些惱怒:這不走不行,宮人都在看着呢,可走的再慢,也是在慢慢離開這前殿,她能聽到的便更有限,如今方纔聽到裡頭人說了一個‘王夫人’,可究竟是爲何要提‘王夫人’她卻聽不到了。
劉徹聽了她的話,只覺心頭熱火被冷水澆的‘刺啦’作響,他猶豫半晌,方鼓足勇氣:“阿嬌姐,你如果非要嫁人,嫁給我好不好?”
“哦,好啊。”陳阿嬌隨口應道:看來是聽不到了,算了算了,先去偏殿用食,用完再找個藉口回前殿好了。恩,就這樣做吧。
她步調加快,往偏殿而去,走了幾步才發現有什麼不對,轉身只見劉徹站在原地,整張臉紅的如同塊紅布似得,那平時故作冷麪的臉上脣角也有些歪咧,看上去彆扭極了。陳阿嬌有些疑惑:“彘兒?”
劉徹沒反應。
“彘兒,你怎麼了?”陳阿嬌不好撇下他只能上前去問。只見劉徹彷彿傻了似得站在那裡眼珠子都不會眨了,“中邪了?”
“嘿嘿。”劉徹忽然笑了,傻氣的讓陳阿嬌一時間以爲他也有了什麼奇遇呢。
“阿嬌姐,”劉徹忽然低下了頭,“阿嬌姐說要嫁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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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嬌一噎:嫁給劉徹?她什麼時候說過這話?難道他竟是中邪中狠了?撒了癔症?
還有這做派,雖然劉徹如今才十四,可他怎麼着也是日後要稱皇爲帝的人啊,怎麼感覺比小媳婦還小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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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宮前殿,竇太后同劉嫖以爲阿嬌找婿爲引,說了幾句後,便扯到了子嗣上頭來。
“老身思來尋去,這後宮唯一性子還行,且又無子嗣的唯有薄氏一人,”竇太后嘆息,“老身知道阿啓對薄氏有偏見,可是阿啓,薄氏平素無功無過,她又沒了皇后的位子,當年錯的是老身護不住你,讓你無法娶慄姬,只能娶她……”
“阿母。”談起慄姬,劉啓臉色便有些扭曲:是了,當年他是寵愛慄姬,想扶她做太子妃的,可薄太后卻橫插了一刀,把個薄氏橫空落到了太子妃的位置上。可如今細想慄姬後來的表現,特別是他病時慄姬的言語,劉啓忽然有種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錯覺來。
“阿母,這不怪你,慄姬,也不是什麼好的。”劉啓道,“可薄氏已廢,再讓她養王皃姁之子,只恐又生波瀾。”
“有何波瀾?”劉嫖道,“我只覺得阿啓念舊情,連廢后都肯再顧惜,天下之人看了也只能道一聲‘吾王恩重’。”
這話卻是說到了劉啓的癢處,一時之間,他臉上都忍不住帶出笑容來:“阿母同阿姐的話我會回去在好好細想一番。只是阿姐,嬌嬌爲何要嫁宗室子?我一直想同阿姐再結個兒女親家呢。”
“嬌嬌性子軟糯,又不是好事的,”劉嫖道,“我想了許久,她應當找個簡單些的人家嫁過去。所以同阿母商議了也來問問你的意思。”
“當真是可惜了,”劉啓有些遺憾,“要不,阿姐在考慮下我的皇子們?”
劉嫖順口應下,反正今日她和竇太后想要做的事,已然做好了。
這一日劉啓回了未央宮,又聽劉乘同劉舜扯着嗓子大哭要‘阿母’。一時心煩意亂,竟真的將這兩個大包給薄氏送去,同時封了薄氏爲美人。
美不美人的薄氏倒不稀罕,她稀罕的是孩子,一聽到孩子哭聲竟連病也好了三分。當晚便能下塌,抱着這兩個從天而降的兒子喜得撒不開手。
椒房殿王娡聽說劉乘與劉舜被薄氏橫空奪去,仔細一打聽也打聽出劉啓在做決定前曾去過長樂宮用午食,一時之間竟有些害怕,總覺得竇太后已然看穿了自己。她幾夜睡不安穩,一時之間竟病了場,再無精力去爭奪這兩個年幼的小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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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劉徹這邊,他自以爲陳阿嬌已然應允了嫁於他的事。未眠夜長夢多,竟自己巴巴地跑去向館陶長公主求娶陳阿嬌。劉嫖以爲此事出自王娡授意,便執意不肯。豈料劉徹算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定要求娶陳阿嬌。
劉嫖爲讓他知難而退,竟說出:“我的嬌嬌不能同別的女人共分享一個男子,若她願意,我能給她面首三千。你能若何?”
劉徹當即便道:“我不能給她三千面首,可姑姑若能讓我娶阿嬌姐,我的後宮只要阿嬌姐一人足矣。”
聽聽,多滑稽,自古以來哪個帝王能後宮只有一人?就算他願意,朝臣也不能接受啊。
劉嫖沒當回事,劉徹卻當了真,一來二去,竟將這事兒鬧到了劉啓面前。
劉啓聽罷倒是一笑:他也覺得劉徹太小了,說話只圖一時爽快。
倒是竇太后想了一日,便喚了劉嫖進宮:“彘兒自幼便同嬌嬌一道長大,又黏的很,如今想求娶嬌嬌,你是如何想的?”
“阿母,彘兒是個好孩子,但他的阿母,”劉嫖道,“我不能讓嬌嬌有這種婆母,再說,一入皇宮我就再也護不住嬌嬌了。她若是嫁到其他地方去,我都能護得住,若夫郎不好,都可以休了再嫁,唯獨彘兒,他是太子啊。天底下哪有敢休太子的太子妃?”
劉嫖這是要打定主意,護陳阿嬌一世周全了。
竇太后明白她的心思,卻仍告訴她:“你須得爲嬌嬌,季須同阿融的前途考慮,且,你不可能護她一世。若嫁入宮中,老身活着時還能護着她,慢慢地熟悉適應這裡。”
“說到底,你還是怕嬌嬌敵不過王娡,可如今彘兒在老身膝下,老身自問那王娡能對彘兒的影響也不過只有個孝道了。”竇太后笑道,“阿嫖你不妨仔細想想。”
竇太后的話的確是戳中了劉嫖的軟肋,她思量了多年要將陳阿嬌嫁給未來的帝王爲後,如今改變主意也不過是因爲她同陳午感情漸篤。又因王娡的心性在那裡擺着,可竇太后一席話中,將她所慮之事一一點出,到此她不得不重新思考起陳阿嬌的終身大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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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這頭爲了求娶陳阿嬌鬧出了大陣仗,椒房殿中的王娡自然不可能沒聽到。
趁着兩個女兒來探病時,她便發狠道:“也不知那陳阿嬌是哪兒來的狐媚子,竟讓你們阿弟說出只納一人的話來,彘兒也是,我明明教過他霸王硬上弓了。帶生米煮成熟飯,陳阿嬌哪裡還能如此拿大?”
平陽長公主和南宮長公主早已習慣其母這番‘世人皆有罪’的態度,只是溫言勸慰一番,並不多做迎合。
“我想到了,無論如何,先把陳阿嬌娶了再說,”王娡發狠道,“你二人去物色些良家女子養成,我就不信日後彘兒真要將萬千寵愛都集於陳阿嬌一人之身!劉嫖同陛下打好關係靠的就是送美人,咱們不妨也做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