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劉安來說,求了王娡,成與不成都無所謂。成了,他可以緩緩在反,不成,他便有了現成的藉口要反。
可對於王娡而言,此事是決計要成的才行,不然哪裡能顯出她的手段來?
一番琢磨之後,王娡這個說客反倒比淮南王劉安對此事更爲上心。於是待得劉徹下朝回了未央宮處理政務之時,便見長樂宮派人來請。
縱萬般不情願,但劉徹爲了不落人口實,還是去了王娡宮中。
自王娡入主長樂宮後,早已將竇太后用了幾十年的格局佈置改了許多。劉徹一到那裡,便微微一怔。再看王娡這做派--
這是親自煮酒,笑容殷勤……不知爲何,劉徹心頭便先寒了三分:心頭已然盤算起若是被王娡逼着要給田家和王家好處,最多能給多少,又該如何才能讓她見好就收。
豈料,他今日這番心裡建設註定是白做了,因爲今日的王娡爲的並不是她自家的利益,爲的卻是--
“什麼?阿母方纔說什麼?”劉徹一時掩飾不住,臉色難看的要命。他實在想不到,他在前朝辛苦營建方得了今日的局面,對此,第一個要拆他臺子的竟是他親母。
王娡心頭一緊,心頭自然明白此話說出口會引起劉徹的反感,可她卻心一狠,笑意盈盈道:“阿母這是爲了你好,你還小,自然不懂,這些都是你的骨肉至親,事傳出去天下人只怕會說你……”
“此乃推恩令,”劉徹看向王娡,“別人不懂,我可以解釋千次萬次,可解釋了千次萬次後,我的阿母都不懂,還以爲這是我的刻薄。讓我實在心寒。阿母,推恩令正是爲了千千萬萬骨肉至親能夠獲得爵位,同享安逸。”
“可淮南國不比他國啊,”王娡道,“地域本就狹小,若再分成幾份,每人所轄之地恐連縣丞都比不得。”
“所以阿母的意思?”劉徹冷眼看着她。
“我的意思,要麼特赦淮南國不必分封,要麼再給淮南王一些封邑,讓其分封。”王娡心頭一喜,立刻將自己想了許久的‘好主意’拋了出去。
“這是淮南王使者的想法?”劉徹問。
王娡一怔,有些摸不清劉徹的意思,只能道:“是我自己想的,彘兒若覺得不妥,還可以再改。”
“我發推恩令是爲了讓諸侯國國力銳減,爲了一步步收回封邑。可阿母您卻讓我給淮南王一些新的封邑?”劉徹問,“若特許淮南王不必分封諸王子。別的諸侯國依樣畫瓢來求情於阿母,我辛苦營造的局面,還有何用?”
王娡心頭一緊:“把兔子逼緊了也會咬人。阿母也是爲了你好,絕不是想拖你後腿。只是做事需循循漸進。慢慢兒來。”
“慢慢來?”劉徹忍不住笑了,“當日我還是太子,不過是去樑國拜賀,一路之上,殺機四起。那下手的也是我的骨肉至親,阿母爲何不讓他們也慢慢來?那時我還是太子,便有無數的‘至親’想取而代之,如今我是帝王。除了我便可以一步登天。我若是不趁這個好時機一舉拿下他們,日後養成大患。豈能安活?”
王娡啞然,半晌方道:“你已然坐穩了帝位,何必如此擔心……”
“居安思危,”劉徹卻道,“阿母別忘了,只有這坐在這皇位上的人是我,阿母才能殊榮依舊。”
王娡忽然冷笑:“殊榮依舊?我上頭還有那竇氏老婦,何來殊榮可言?身爲一國太后,上被老婦所欺,下被妒後所忌!何來的殊榮?”
“妒婦?”劉徹臉色變了。
“不是妒婦又是甚?”王娡索性撕破了臉,“你已大婚兩年,她可曾有過半子?既無子又不爲你納妃,不是妒婦又是甚?”
“夠了!”劉徹突然大喝一聲,“阿母,別說了。”
“爲何不說?她既無福分誕下皇子,何不讓賢……”王娡卻仍道。
“阿母,”劉徹冷冷道,“有些事,我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
王娡心頭一慌,卻仍嘴硬道:“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劉徹笑了,“在大婚後的第二日,你親手端上的肉羹中……”
王娡腿一軟,她有些哆嗦:“什麼意思?我聽不太懂。”
“阿母不懂沒關係,”劉徹笑了,“阿母想要孫兒,可以對天祈求,祈求那藥性還不夠強,祈求還有一線生機。這纔是最好的辦法。”
王娡心跳如鼓,早已亂了章法。
又聽劉徹道:“前幾日我得了一箴言,奉於阿母賞玩:青青蛇兒口,黃蜂尾後針。兩般尤尚可,最毒婦人心。”
他說罷,行了一禮:“阿母好生安息,我還有政務要處理,這就先告辭了!”
呼啦一聲,他袍袖生風,早已離了開去。只餘王娡一人跪坐那裡,真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良久,她擡起頭,雙目赤紅瞪着唯一帶入殿中的心腹婢女:“你……”
那婢女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太后饒命。”
“來人!”王娡不給她說話的機會,“拖下去,亂棒打死!”
昔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耀武揚威的大婢女,一個轉瞬,便死於亂棍之下。成也一人,敗也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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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病了,據說很嚴重。
左吾嘆息一聲,寫了帛書,連夜讓人帶回了淮南國去,只說太后裝病,此事恐已不成了。
說來,這可是冤枉王娡了,她豈是裝病?分明是真的病了。
劉徹那日的話,讓她開始焦慮不安,夜不成眠。只要一想,如今沒有孫兒,她孃家的女兒也進不來,她便覺得當日動手動的太早了--若等陳阿嬌懷上,在動手便好了許多。
如今劉徹已然知道了,不知道竇氏和館陶長公主知不知道……
只這樣一想,她便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總覺得這心心念念得到的太后之位竟是一把要命的寶劍,時時刻刻懸在她頭頂上。一時間,整個人都消瘦了不少。
劉徹見她病的這般厲害,初時還以爲是裝的,也不管,後期見她整個人都迷糊了,方纔着慌,忙着人延醫問藥。好好將養着,又叫人將南宮長平二公主,並着金俗翁主請了進宮長住,寬慰她的心結。
這三個入了宮,自然是好好的詢問了一番王娡病因。王娡哪裡敢實說?不得已,只能推說自己身子不好,只說着說着,心頭又有了主意。秘密留下兩個女兒問了她們是否養了適合的女子。得到滿意答覆後,她心神一振,又開始細細打算起如何分了陳阿嬌的寵來……
金俗身邊的婢女跪在未央宮中,低着頭將偷聽到的事情一一說出,末了又道:“長平長公主謂太后言:已有美姬,美且善解人意,可大薦。”
劉徹聞言冷笑:“美姬?可大薦?”
那婢女一慌,忙道:“我家主子言,去年曾聽南宮長公主偶言:從母命在外找了多年苗子,竟不想,大姐只是一個偶遇便尋到了比我還好幾百倍的。當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從母命?幾年?”劉徹心頭越發冷了,“原來,還未大婚時她便想了如何……”
一邊叫他霸王硬上弓娶了陳阿嬌鞏固太子之位,一邊暗地裡開始馴養美姬,只待他大婚登基後帶到他面前來,分薄了陳阿嬌的恩寵……
幼時,他的好阿母便將他作爲博寵的工具,後來,又不顧他的意願,強行爲他定了親,再後來……
她真當自己是她手中的提線木偶?一舉一動,皆要聽她指揮?
劉徹冷笑,揮了揮手:“下去吧,告訴你家主子,好好盯着她的阿母,一舉一動皆不能漏掉。”
“諾。”那婢女慌忙退下了。
劉徹站在那裡,忽然覺得有些冷。剛剛顫抖了一下,便有溫柔的感覺包裹全身,低頭去看,卻是陳阿嬌捧了大氂出來,將大氂裹在了他身上。
“阿嬌姐,”劉徹低頭緊緊抱住了她,“今年的秋天怎麼這麼冷?我連心底都冒出了涼氣兒來。”
陳阿嬌輕輕拍打着他的背:“是啊,很冷。”
“她想要我特赦淮南王,我知道,她是爲了向別人證明,她足以影響我的任何決定。”劉徹道,“她恨着大母和你,卻忘了當年卻是她自己求的。沒有你們也沒有她如今的殊榮。”
“或許沒有我們就沒有她如今的殊榮,”陳阿嬌道,“可你不是,大母和舅舅選擇你,不是因爲我的關係,只是因爲你是最適合的。大漢的天該變一變了。在這個皇室,只有你,有勇氣去改變這一切。”
“恩?”
“在他們還在想着內戰,還在想着不顧一切拼死拼活去搏這個帝位時,唯有你,你敢想,敢將長矛指向塞外匈奴,敢派人出使西域,聯繫大月氏。這些,是他們一輩子都不敢想,不敢做的,而你卻敢,卻做了。”陳阿嬌道,“大母和舅舅早已看到了你的不同,所以這天下,本就該是給你的。”
劉徹嗅着她的髮香,只覺得心頭豁然開朗,長久以來堵在胸口的鬱氣終於散開。他眼眶一熱:“阿嬌姐。”
“恩?”
“阿嬌姐。”
“怎麼了?”
“沒事,我就是突然想叫叫你了。”
這是他這一生,第一次得到的最重要的肯定:不因爲身份,不因爲地位,只因爲,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