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記得,他最後一次開口,便是讓人以莫須有的罪名處死了趙鉤弋,並立了她所出的兒子爲太子。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徹兒,你怎麼又睡過去了?”他的耳朵忽然一痛,正想斥責人大膽之時,卻看到了年輕的王美人。
“阿母?”
“我已經同你說過了多少次?”王美人語重心長道,“你阿父喜歡聽話,且聰明的皇子,你還想不想見你阿父了?我叫你認字,你怎麼又睡過去了?這樣到了你明年開蒙之時,還要怎樣一鳴驚人?”
“明年開蒙?”他一怔,方發現了不對。
低頭去看自己的手,饒是風風雨雨幾十年都未曾變色的漢武帝也是一驚:“這?這,我怎麼……”
好在他雖然驚訝,但理智尚在,還不至於立刻喊出自己的不對之處來。
“快認字,”王娡壓低聲音道,“莫讓人發現了,到時候你入蒙的時候,也不要說學過字,對了--聽聞今日館陶長公主要帶着女兒入宮。那阿嬌丫頭向來愛黏着你,你切莫讓她發現了你在偷偷認字的事。知否?”
“阿嬌……”他輕輕重複,心頭卻有巨浪拍打而來,如同搏擊那海岸,只震的讓他想要淚流。
他還記得,那一年,他將她困居在長門宮中,卻仍舊無時無刻不想起她。他因那情緒十分詭異,便直覺是被她干擾,認爲她是自己的眼中釘,肉中刺,只需拔去方能爽快。於是,便在塵埃初定之時,放任衛子夫處死了陳阿嬌。
那一日,他同衛子夫寒暄之時,卻忽然失去所有興致,信步而出,竟來了這長門宮外。揮退宮人,他靜靜佇立在門外,聽着裡面的陳阿嬌同那內侍對話。心頭詭異之情更重。
他輕輕伸出手,捂住胸口,皺眉,依舊不懂。
他明明是將她當做一生的恥辱--因爲她的存在永遠在提醒着他,他是怎樣得到的太子之位,而今他終於能除去這個人生中唯一的恥辱之時,卻不知爲何並未有半絲鬆快。他以爲,那是因爲沒有親眼看到她死,所以不放心。
於是他推開了那門,親眼見了她。
心頭卻詭異的沉重,轉身,他聽到杯盞落地之聲,轉身,卻是她跌倒在地的樣子。
心……空了一大塊。他以爲一切都會好起來。卻從未曾知,那空洞卻一日比一日更大,大到只有鮮血的刺激,和不斷的勝利方能勉強填補。
然後呢?抗擊匈奴,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可是也算是勝利了吧。
然後呢?他還是不懂對於陳阿嬌的心情,卻在有一日因爲想到她走神被衛子夫看見後,看到了她驚恐的眼神。
或許,他不明白的,衛子夫已經明白了。
那一日後,衛子夫便不斷的生病,慢慢地疏遠了他。他心頭滿是惱怒,卻連自己都說不清究竟是爲了什麼而憤怒。
只是,很快的,後宮中傳出巫蠱之事。他明明知道有諸多蹊蹺,可是還是放任不去追究,終究,衛子夫自盡而死。
當年的陳阿嬌因巫蠱而獲罪,如今的衛子夫因巫蠱而死。
前者,是他縱容衛子夫做的手腳,後者……他也不知是誰做的,卻懶得追究了。
心頭的空洞越來越大,然後,他便見到了李夫人。
那個,被一個出生梨園的內侍大力吹捧,且爲她唱了什麼北方有佳人的李夫人。
民間多傳李夫人有着驚世的美貌,方能在一眼之中捕獲了帝王的心。而在這第一眼中,他看到的卻不是李夫人的臉,而是她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
那樣的美麗,好像,好像,曾經在哪兒看過幾千次,幾萬次一般。
只一眼,便讓他沉了下去,萬劫不復。
那一刻,原本空了的心,好像充實了那麼一點點。
可如同飲鴆止渴,李夫人貌美不假,可慢慢的他心頭的空洞卻越來越大,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不斷的對他說:‘不對,不對,不是她。’
他在找誰?在等誰?這卻是他永遠也不找不到答案的問題。
後來,李夫人離開了,便有了趙鉤弋。她最妙的地方,不是眼睛,而是聲音,那聲音,像極了一個人,一個,他在尋找,卻怎樣都找不到了的人……
“你這孩子,又在發什麼呆?”忽然,王娡拍了一下他的頭,“我可警告你,無論你有多麼討厭陳阿嬌,都不能表現出來,懂嗎?”
劉徹擡起頭:“陳阿嬌……”
心頭,卻彷彿有什麼融化了。好像,有什麼失去了,又有什麼回來了……
二
她還是那般傻!
看着那個跌跌撞撞捧着一串南海珍珠朝他而來的女娃,劉徹心頭竟有些痠疼。
然後,果然同記憶中的那樣,她只看着他,不看路,又重重的摔倒在地。
他想冷笑一聲挖苦她的愚蠢和笨拙,身子卻上前了幾步,拉了她起來:“真笨,不知道看路嗎?摔壞了誰敢娶你?”
她吸了吸鼻子,看着手中的珍珠卻掉了顆眼淚:“壞了一顆……”
“壞就壞了,就爲了這東西,值得你摔一跤?”他不知道爲什麼,聽到她這樣說,心裡卻更加生氣了。
“可是這是我要送給你的呢,好不容易纔從阿母那裡要到的。”陳阿嬌慢慢地說。
“我纔不稀罕這個!”他立刻道。
陳阿嬌的頭低了下去:“哦。”
不明白爲什麼,他心頭卻想起了後來她那跋扈、同他對吵的樣子,一時間,竟再也說不出任何挖苦她的話來--
現在想來,那時候的跋扈姿態,卻是那麼的空洞,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了一樣。
討厭的陳阿嬌,明明就不是什麼好人,卻偏偏做的那麼可憐,那麼的……讓他心疼。
低下頭,卻看到了她明顯擦破了皮的手。一時間,憤怒又一次涌了上來:“還愣着幹什麼?董封,去請太醫令來……就說,我有點不舒服。”
討厭的陳阿嬌,他現在在宮裡明明沒有什麼地位,明明請太醫令的行爲會讓更多有心人士矚目,可她卻擦破了自己的手,不知道那很容易感染嗎?不知道那很容易生病嗎?不知道萬一處理不好落了疤就不好看了嗎?
劉徹憤怒着扯了她的袖子拖着便走,卻在看她踉蹌了兩步後,不知覺的放慢了自己的腳步……從始至終,他都沒想過,若是直接說是要給陳阿嬌看病,他自己就不會受人矚目的事來。
劉徹粗魯地扯着她的袖子往殿中走,陳阿嬌臉上卻漸漸浮出一個笑容來:雖然不知道爲什麼,可今天的彘兒卻比以往更細心,更貼心了。都不會讓她在後面怎麼都追不上了呢……
三
再次聽到王娡的要求後,劉徹第一時間便拒絕了:“不要,我很討厭她,絕不要說什麼願得她爲婦的話。”
“你怎麼那麼笨?”王娡輕聲細語地叮囑道,“你討厭她對嗎?你既然討厭她所以更要這樣說啊,把討厭的人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欺負才爽快呢。”
又來了,同上一世一樣的話。劉徹冷冷地想,他張口:“不要。”
“阿母豈會害你?你這樣說,對你是百利而無一害,皇位你不想要了?”王娡冷冷道。
“我不要,誰要誰去坐。”不知道爲什麼,明明知道王娡說的最符合利益的最大化,可他卻還是這樣叛逆的說出了口,這樣的叛逆,就連上輩子都沒有過。
王娡顯然被他的反應驚到,她冷了臉色:“你不爲自己想,也該爲阿母,爲你的姐姐們想一想。彘兒,阿母總不會害你的。”
她說的那般理所當然,可是劉徹知道,其實在王娡心裡,世上最重要的只有她自己。
“你曾說,讓我餓幾頓,讓大姐二姐三姐洗冷水澡吹冷風,阿父便會來看我們,可是,”他慢慢地說,“可是阿父每次來看‘生病’的我們,最多隻看一刻鐘,你便立刻催促說是怕讓阿父染了病氣,讓他去你房裡。每次都是。”
王娡臉上閃過一絲羞澀,卻立刻斂色道:“你到底在亂說什麼?”
“阿母,我有時候覺得你最在乎的只有自己。”他慢慢的說,然後看到了王娡臉上那一閃而過的驚慌。
“是誰教你的話?你纔多大?竟說出了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你可知道什麼是孝道?”王娡連珠炮似得質問他,“我說的話,你再想想。這幾日先不必出來了。”
她轉身便走,腳步是那樣的急切,彷彿是……彷彿是落荒而逃……
劉徹閉上眼,良久,輕輕發出一聲譏笑來……
四
最後,他還是選擇了妥協,畢竟那是利益最大化。
掀開她的蓋頭,他看到的是一張欣喜嬌羞的臉……他心頭喟嘆一聲:她啊,還是什麼都不懂,那麼傻。
這樣的人,卻要與他相伴一生,想一想……彷彿也不是那麼糟糕的事情?
正詫異自己這詭異的念頭之時,他卻聽陳阿嬌小心翼翼道了一句:“彘兒?”
那般的小心翼翼,明明比他大,卻還做出小女兒的姿態來。他心頭一軟,卻冷冷道:“餓了?渴了?別叫我,自己長手自己去拿。”
“恩。”她輕輕地應了一聲。
起身,卻差點被太長的喜袍絆倒。
“你怎麼永遠不長記性?別看我,看腳下啊!”他眼疾手快的護住,卻一臉嫌棄地斥責起來,“看我有什麼用?”
“可是看着你,我就覺得很安心啊。”陳阿嬌這樣回答。
‘轟’他的臉*辣的燒起來。心頭一時便涌滿了許多酸楚、甜蜜……
終究,他嘆息了一聲:“傻瓜,好吧,你看我,我幫你看路吧。”
好像,同這樣一個傻瓜過一生也還不錯。
‘只是傻瓜啊,你千萬不要相信我的阿母,別再鬧出什麼巫蠱來了。還有我的大姐平陽長公主,她也不是什麼好人呢……’
五
在看到王娡捧着那肉羹來時。劉徹終於忍不住,替陳阿嬌攔了下來。在王娡不解的目光中,扯着陳阿嬌一邊斥責着,一邊回了太子宮。
上頭坐着的竇太后終於皺起眉頭來。
劉徹那一夜未眠,他知道,他的態度已然讓竇太后起了疑心。那樣身經百戰的老人大概是知道了什麼。又過了幾日,陳阿嬌被召到了長樂宮,回來之後,便開始小心翼翼防備起了椒房殿。劉徹知道,那肉羹的秘密竇太后已然是知道了。
輕輕嘆息一聲,他是對不起了王娡,可是,對不起也便對不起了吧。
雖然王娡還在耳邊挑唆着要給陳阿嬌好看,他卻一點都不想再針對她了。或許是,一夢幾十年後,他已然是累了……
一年後,陳阿嬌生下了他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小女郎,他的阿父只一眼,便喜歡上了那個胖嘟嘟的小孩子,走哪兒都抱着。
明明上一世,他的女兒不少,可是不知爲何,他就是覺得這個孩子纔是他的第一個女兒。
而當她睜開眼的時候,他忽然發現,這雙眼,像極了當年的李夫人……
而那一日王娡無意中的一句話,卻讓他心頭百味交織:“這個孩子可惜了,哪兒都像你,就是這雙眼睛太像陳阿嬌,看了就令人不喜,不知道長大了是否也同陳阿嬌一般驕縱……”
眼睛,原來是像極了陳阿嬌嗎?
劉徹心頭一酸,出口的卻是:“她是嬌了些,卻從未縱啊。阿母,這麼多年了,她對你也很孝順,你便少說幾句吧……”
是呵,這麼多年了……
六
再一次爲帝,卻不止是他一人。
身旁多了個嬌嬌憨憨的她,還多了個肉嘟嘟的小公主。更有一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傢伙,還藏在她的腹中。
好像,他也不是那般急功近利想要立刻獲得抗擊匈奴的勝利了。
他好像有更多的心思和時間沉澱下來,好好的想一想要如何用最少的代價換取最多的勝利了呢。
可是--
“都說了多少次了,不要看我,看着腳下啊。”劉徹放下書簡,慌忙扶住了又要跌倒的她。
“我不是現在看不到腳下了麼?”陳阿嬌討好的笑了笑。
是的,她如今已然懷胎六月,大腹便便了。
“那你好歹喊我一聲,你都多大了怎麼還那麼魯莽?”劉徹臉上依舊是那嫌棄十足的樣子,手上卻越發細心地護着她。
“我聽說平陽長公主送了個十分貼心的美人……”陳阿嬌說着,忽然頓了一下,換了個語氣,“你今晚也去看看?聽說十分的……十分善解人意呢。”
“我去哪兒你管得着?”劉徹立刻斥責,“你怎麼那麼不懂事?現在我漢軍正在同匈奴作戰。我現在都忙成這樣了,睡覺的時間都不是很充足,你還想着你那賢惠的好名聲?趁早打消!我警告你陳阿嬌,我可不是你用來顯示國母容人之量的道具。”
陳阿嬌聽着他的斥責,臉上卻漸漸浮出笑來:“我知道了,彘兒。”
“你以後看着點路,我昨日抄給你看的注意事項記住了嗎?”劉徹慢慢攙扶着她走着。
“怎麼記不住啊,偏偏你也多事,每個月都要整理一份新的給我。懷着大公主的時候是這樣,現在又是這樣,我都說我記住了,你不用再抄了啊。”陳阿嬌立刻‘訴苦’。
“那裡不用?你這麼笨,我不多抄幾次,多提醒幾次你能記住?”劉徹立刻斥責道,“從小就告訴你,不要看我,看着腳下的路,你偏不聽。數一數,如果不是我,你身上的傷沒有幾十處也有十幾個處吧?都多大了,還不會看路。我臉上又沒有路……”
“可是你說過,我看着你,你幫我看着路啊。”陳阿嬌輕輕笑了。
他很想質問她若是我不在了你要怎麼辦?可是又怕嚇到她,最後,只能再次提醒自己,一定要陪在她身邊:“傻瓜。”
她輕輕笑了起來:“是啊,我就是個傻瓜啊。”
他仍舊做出嫌棄之色,眼中卻盡是溫柔--早已發現,趙鉤弋的聲音到底像誰,而那李夫人的眼睛又同誰相類。就連最初的衛子夫,性格中的溫婉可人,又何嘗不像她了?
於是,這一世,他不必再去尋找同她相似的眼睛,不必去迷戀同她相類的聲音。更不必從另一個女子身上去尋覓原屬於她的溫婉……
他扶着她,慢慢地走着,那麼慢,彷彿一生也走不到盡頭去……
心頭卻出乎意料的充實、溫暖。
就這樣慢慢地走吧,慢慢地走着,然後,慢慢地就白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