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武入京的消息傳來,當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歡樂的自然是竇太后,發愁的卻是劉啓。而劉嫖夾在中間--既喜悅能見到小弟,又發愁於大弟可能會真的當着衆人的面宣佈要立小弟爲太子。
劉嫖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竇氏無心鑽研權謀之道,可她是帝女,自幼便見多了捧高踩低之流。夫君堂邑侯陳午不善鑽研,三個孩子的未來繫於一身,爲母,她自然是希望能夠把最好的都給她自己的孩子。
算來算去,若想陳家富貴,若想三個孩子日後都出人頭地,唯有在下一任君王上投資,而既然要投資儲君,那世間最尊貴的位置她自然也是看上了。
她謀略已久,早已看中了:唐姬、王娡和王皃姁所出之子。只待再細細看看,便要下注。
可若是劉武成了儲君,豈不是一番心血盡數付之東流?
劉嫖思來想去,決定無論如何都要阻止劉啓說出那話來,可她不能出面。於是便將念頭打在了脾氣較衝的老臣晁錯身上--若能激一激他,讓其出面阻止劉啓冊立劉武爲太子,不僅可以輕鬆達到她的目的,更不用得罪阿母!
如此一想,她便將陳午叫來,私語一番,後又忙忙備了禮物,帶着三個孩子上了馬車,才帶着笑容往長樂宮去了。
陳阿嬌千防萬防卻未曾防的:原來那竇嬰上位的機會,卻是她阿母一手給造就的!
此時的五城御史司內,陳午因是有個虛職,便穿着劉嫖特意給他選的衣服按時來坐班了。
自從雙子同他密議,他又試着上表之後,無論是在朝野,還是在家中,他重新找到了當年意氣風發的自信和驕傲。
這衣裳雖新,卻並不出衆,扎眼的卻是陳午腰上繫着的那塊和闐美玉,這玉一看便至少萬金方能得。而同陳午平素腰上所繫的一比較,更是天壤之別。這樣子落入衆人眼中,端的是無比扎眼。而能入這五城御史司的,有幾個是笨拙之人?仔細一想,便知道定是因了那表,陳午受了大重用。再一想其妻身份,便不乏那存了心思想要從陳午這裡套到些上意之人上前阿諛一番。
晁錯路過時,便正好聽到陳午得意洋洋地炫耀着今日樑王進京,帝王劉啓承諾過,要冊封他爲太子的信息。晁錯心頭一個突兀,立刻覺得不好。轉身,便立刻去了漢宮!
話說到這裡,便有一樁反常之事:陳午是個極其迂腐之人,這樣的人,一般大都也循規蹈矩,不會做這種泄密出風頭的事。可陳午今日爲何做了呢?
其實此時的晁錯是實在太震驚了,他若是停下步伐仔細一想,便能猜出諸多蹊蹺。可,晁錯如今心頭只想着陳午平素爲人實誠,斷斷不會說謊。卻忘了,他這般大肆宣揚皇家秘史,也並不符合本性。
其實這裡便是館陶長公主劉嫖同晁錯的一次隔空交戰:劉嫖對晁錯了解不多,但有一點卻十分清楚--此人是個可以爲了皇權的尊貴,搭上命的傢伙。
那麼,她只需要做一件事便可:告訴陳午,這消息並不是什麼秘聞,他只不過是先一步較衆人而得知。陳午以爲劉啓此時應當已然將立太子之話說出了口。自然便不再忌口了。這一不忌口,被人一吹捧,自然便說了出來。
這是一個時間差異,也是一個人之常情。事情不泄露最好,萬一泄露了,到時候被追究,劉嫖只要對着竇太后哭兩聲:‘因其太興奮小弟能爲太子’便也能遮了過去--橫豎他們什麼都未做,那麼,錯的只有先冒頭的晁錯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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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晁錯惶惶入宮,將準備去長樂宮共享天倫之樂的劉啓給截在了未央宮中。
君臣密議一番之後,劉啓臉上也愁緒萬千:“這一諾千金,我已然應諾了阿母要封樑王爲太子,只恐不能在變,否則便是不孝啊!”
晁錯聽罷臉上也是一僵,他想了想:“陛下先且拖拖,我去阻攔……?”
“不可,最多拖至今夜家宴。”劉啓搖了搖頭,“可家宴,先生要怎出席啊?”
“那就請陛下拖至家宴!”晁錯道,“此乃國之本,高祖曾言:皇位之事,父子相傳,此漢之根本。陛下萬不可動本啊!”
事實上,劉啓也真是不想給劉武傳位,他之所以要說那承諾,俱是被竇太后以孝道逼得。如今聽了晁錯的話,心頭自然舒心不已,他點了點頭:“我會拖至家宴之時。”
晁錯又道:“只是陛下心頭須有個決斷,諸皇子之中,不知陛下屬意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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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中,劉啓正與晁錯密議如何‘食言’。
長樂殿裡,竇太后還抓着小兒子的手,絮絮叨叨個不止:“今日有個驚喜在等着你,我如今先不說,等阿啓回來告訴你。”
劉武心頭便是一凜:大驚喜?難道,是阿母曾說過的帝位之事?
他慌忙岔開話題,用以壓抑心頭的竊喜:“阿母,此次我回來,給您帶了禮物。”
“哦?”竇太后果然十分感興趣,“什麼禮物?”
“不值錢,就是兒子給阿母抄的《莊子》和《道德經》等書,兒子先雋寫了,再學了匠人之法,將其陽刻在竹簡之上,這樣阿母便能摸着‘看’了。”劉武輕描淡寫道,“來人,將其呈上來。”
竇太后聽得感動不已,等那盒子呈上,便慌忙用手摸了一遍,臉上笑容越加深:“我能看懂,知道這些的是什麼了!”
她復又嗔怪了一句:“陽刻之事本就十分費力,你幹嘛自己做?”
她拉起劉武的手,細細摩挲一遍:“看着手上,那麼多老繭,你啊,你啊!”
劉嫖在下頭陪笑:“阿母這明面上一副嫌棄的樣子,心頭卻指不得多開心呢。同小弟的禮物一比,我們這些人,可當真是太不用心了。”
“知道就好!”竇太后道。
“我也給阿姐和大兄準備了禮物。”劉武拍了拍手,“呈上來。”
魚貫而入幾個宮娥,將漆器中的物件呈了上來,劉武拿起一個盒子,走向劉嫖:“阿姐珠寶繁多,可這一盒,阿姐請看看。我想決計不會讓阿姐失望。”
劉嫖好奇地接過盒子,打開看了一眼,只見裡頭俱是龍眼大的珍珠,每一顆皆渾圓無瑕,每一顆皆同樣大小,不下百顆,乍一看,熠熠生輝。
劉嫖心頭愛的很,只看向劉武:“如何是好?我準備送你的,比這一下,便失色三分了。”
竇太后一聽來了興致:“哦?你還準備了禮物給阿武?快快拿來,老身要幫你們評評。”
“阿母,”劉嫖撒嬌道,“我的禮物,同小弟的沒法比,除非您向着我,不然,如何我都勝不了,可同小弟一比,您明顯也不會向着我啊。”
竇太后聽了便笑啐一口:“你個猴精,一口一個向着你小弟?你自己不也是說了,沒法比嗎?”
劉嫖便笑了:“小弟你看,阿母當真是最疼你的。”
劉武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大姐說笑了。”
劉嫖臉一肅,從懷中掏出一陶瓶來,那瓶子小巧,扣的緊緊的,她遞給了劉武:“這便是阿姐送你的禮物,裡頭只有一些泥土,只是這泥土,卻是這長安的泥土,是長樂宮中的。縱然小弟身在淮陽,阿母同阿姐阿兄都在這裡等着,盼着你來。”
竇太后聽得淚水漣漣,連呼三聲好:“阿武,你好好收着這泥土,好好收着,等你兄長來,等他來,你這些年受苦了。”
她自然以爲,劉嫖的泥土是暗示着劉武要封太子,再不離這長安。莫說她了,就連劉武自己也以爲多半是寓意着他不用再離長安……
可唯獨劉嫖心頭清楚,並不是如此。
這女兒,兒子,怎麼着也比劉武同她更爲親近。且--劉武此番縱然爲帝,少不得又是一通大亂。不說別的,光是在百年之後,帝位是該交還給劉啓之子,還是要傳給自己的兒子,便是扯不清的麻煩事。
竇太后私心一動,動搖的可能是這祖宗基業啊!
劉嫖心頭不斷的說服自己,臉上保持微笑,看着劉武給三個孩子一一送了禮物,輪到阿嬌時,劉武卻是一笑:“我得了只剛剛斷奶的雪貓,阿嬌可要看看?”
雪貓什麼的,上輩子可沒這一遭!
陳阿嬌臉上帶了七歲孩子應有的憧憬:“舅舅,什麼是雪貓啊?”
劉武微躬了身子:“想要看看嗎?”
陳阿嬌點了點頭。
“小弟,”劉嫖有些擔心,“貓狗之物,我怕傷了嬌嬌。”
竇太后也有這方面的猶豫,可因爲這送貓的是她心愛的兒子,又不好張口拒絕。
“阿姐放心,那雪貓是我特意尋來的,比之尋常的貓狗之物更加溫順,且,還另有一宗好處:它生性能察覺毒物和敵意,帶在身邊能做些預防。”
此話出口,倒是讓劉嫖同竇太后都浮起了驚喜之色:“快快,快將那雪貓抱進來。嬌嬌合該要這物什,老身倒是要看看還有誰敢欺負嬌嬌!”
劉武聽了竇太后的話,心頭便有了計算:看來這陳阿嬌比傳言中的更受寵愛啊。
他擊掌三記,便有宮娥懷抱着一隻雪白的奶貓走了進來,只那貓耳卻是黑如墨色,看上去顯得格外精神,仔細一看,那貓兒周身透着肉粉之色,顯得格外嬌小。它進來,看到了陳阿嬌,便扯了一嗓子,嬌嬌糯糯地叫了一聲:“喵~”
竇太后聽了這一聲便很是歡喜:“果然很小。”
劉武忙將那貓抱給了竇太后,竇太后用手摸了摸:“彷彿像個蹴鞠,不過卻是個軟的,熱的。嬌嬌過來。”
陳阿嬌走上了前:“大母,那雪貓大母若是喜歡,便養了吧。嬌嬌平素裡來宮中看?”
“不可,你帶着,”竇太后雖然心喜雪貓,但卻更疼她,“沒聽你舅舅說,這貓能示警?你隨身帶着。”
“正在說什麼呢?”劉啓笑着入殿而來,“阿母,阿姐,小弟。”
竇太后擡起頭來,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你快過來,你不是有話要對你小弟說嗎?”
劉啓心頭一凜,故意假裝沒有領會竇太后的意思:“今夜我置了家宴,阿姐先不要急着回去了,大家都來熱鬧熱鬧。”
竇太后沒聽到想聽的,臉色便沉了下去:“阿啓。”
“阿母,有些話在家宴上說會更鄭重。”劉啓只得安撫道。
劉嫖心神一動,看着劉啓那氣定神閒的樣子,彷彿半點兒改變主意的意向都無:難道晁錯竟是沒有聽到這消息?難道,劉啓真的要在家宴上當衆冊立劉武爲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