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噠噠,踏破這寧靜的清晨。
爲首的馬匹上,坐着的那個勁裝男子皺着眉,彷彿有什麼心事。
“籲!”行至一戶人家門前,他喝住了馬,閉了閉眼,“你們先在這裡等着,我進去。”
“諾。”他身後的人齊聲喊道,並沒有半絲不滿。
那男子嘆息一聲,跳下馬來,叩開了那門。
“郎君回來了?”雯音聽着有人敲門,忙開了,卻見是陳蟜風塵僕僕,“郎君怎麼這時節回來?”
“你家主子呢?”陳蟜一反常態急躁無比,“快請她出來。”
“郎君,這是怎麼了?”雯音嚇了一跳,慌忙問道。
陳蟜卻不願多說,只連聲道:“叫你家主子快出來,再晚了就來不及了。”
“次兄,怎麼了?”陳阿嬌聞聲已抱着雪球從裡間出來了。
“嬌嬌,十年了,回漢宮吧,”陳蟜忽然道,“嬌嬌,回去吧,陛下,陛下他不好了。”
“喵嗚~嗷~”一聲淒厲的貓叫從陳阿嬌懷中傳來。雪球四肢亂舞,掙扎着想要跳出來。陳阿嬌慌忙鬆開手:“雪球,雪球,我不是故意的。”
“喵~”雪球的彷彿在哭訴着自己的委屈,用粉嫩的小舌頭舔着自己的爪子,眼睛淚汪汪的。
陳阿嬌卻沒心情在哄它,只是看着陳蟜:“兄長,你剛剛說?”
“二十一日前廢太后王氏薨逝,十日前,陛下在朝堂上突然暈倒,吐血不止,據董封董內侍密言,自廢太后薨逝之時,陛下已然開始吐血了。陛下整整昏迷了三日,藥石罔顧,太醫令言陛下患的是心病,這些年勞累太過……嬌嬌,你當年走時扔下的那一紙定國論,陛下已一一做到。那定國論裡頭的東西……哪裡是是一蹴而就的?可陛下偏偏……十年朝政未曾有過大的動盪,那是陛下壓住了。可如今,陛下如此,還能壓得住嗎?”陳蟜款款而言,“嬌嬌,你到底在擔心什麼?若是鬧小性子,十年了!再大的血海深仇也可以化解了吧?到底有什麼值得你堅持的?你別告訴我,你一點都不愛陛下。”
陳阿嬌張嘴想要爲自己辯解,卻最終只能垂下頭來:她最怕的,不能說啊,上輩子的事情誰會信?說了不被人當做是瘋子,也會被認爲是在無理取鬧吧。
“我始終不相信他是會爲了我變成那樣的,”陳阿嬌面色蒼白,強忍着問,“兄長,你說實話,其實他根本沒事,只是在騙我對吧,就連你也在幫他騙我……”
‘啪’
陳蟜驚訝地看着自己的手,雖詫異卻不後悔:“嬌嬌!你到底要無視別人的真心倒什麼時候?你說漢宮不自由,可你出宮後卻只呆在這夜郎國,這難道又是自由了?你說劉徹此人薄情,可如今呢?我看你纔是那個最薄情的!我爲了他騙你?你說這話到底是在輕賤我還是在輕賤你自己?!”
“我以前以爲全家只有我最懂你,可如今我發現我錯了,我也不懂你。你到底是在想什麼?十年了,你折磨了他十年!一個雄心勃勃的帝王如今成了什麼樣?你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他卻已然同五十歲的老叟沒什麼兩樣了。嬌嬌,你能告訴我他到底是哪兒對不起你嗎?”陳蟜捂了自己的臉,十分痛苦,“爲什麼我只覺得是我錯了?我不該幫你,陛下沒有任何子嗣,又打壓宗室,強行推行你的定國策。若他……這天下只怕真要大亂了。”
“我沒想到我陳蟜這一輩子竟還能成爲這個天下的罪人。我該死啊。”
‘是啊,他欠我什麼呢?騙我的愛情?如今卻彷彿是我騙了他……捧衛子夫打壓我?可他這一世早就將衛子夫賜給了平陽侯的伯父……巫蠱之事?並未發生,且在王娡與我之間,他還是維護了我……囚禁於長門殿,這一世,阿母同阿父好好的,沒養過男寵,當然也沒有獻上長門宮殿之事……’陳阿嬌站在那裡想着,只覺得通身的寒冷。
明明,一切都變了。譬如她的阿父和阿母,明明她都能接受所有人的全新未來。可爲什麼她卻不相信劉徹會同上一世不一樣呢?爲什麼她明明手握強國系統,明明看上去已然比前世強大了那麼多,卻仍是害怕。仍是想要逃避呢?
淚水落下,濺在腳尖上。
她聽到自己說:“好,兄長,我隨你回漢宮。”
回去,就當,就當是爲了這天下蒼生。就當,就當是爲了徹底同曾經告別。就當,就當是給他們一個不一樣的結局,哪怕他已然恨她入骨。
做下的,總是要還的。
正如她曾在系統提供的書中讀到的那一句禪理一樣:種因得果。
沒有人知道堂邑侯府的二公子到底是爲何要來這個小國,更沒有人知道,回去的路上,爲何又多出了兩個少年和一隻雪貓。
一路之上,已說不清到底跑死了多少匹馬,風餐露宿都不足以說明這些辛苦。終於到了長安城,這一行竟只是在驛站換了新馬,又匆匆往漢宮馳去。
“讓開!堂邑侯府陳蟜求見!”一路直上,凡遇到人多之處,衆人便齊齊大喊這一句。
終於在漢宮前,遇到了張湯等人。
“陳二公子,您終於來了,您說您或許能找到救陛下的人,那人呢?”到了這時候,平時少言的張湯也忍不住了。其實,在兩日前收到飛鴿傳說知道陳蟜一行換了新馬補給快往長安而來之時,他就已然坐不住了。
“快讓我們進宮,這便是了!”陳蟜一把拉起陳阿嬌的手道。
張湯一愣,這個少年臉上戴着面紗,眼睛倒是彷彿在哪兒見過……
“看什麼啊?”韓嫣瘋了,“既然可以,就別浪費時間。快來人,送進去!”
“怎能隨意讓人出入漢宮?需得搜身--”張湯慌忙道。
“請搜身吧。”那‘少年’突然說。
張湯一愣,他聽出了那不屬於少年的聲音,眉頭皺起,他看着她:“你是女子?”
他心頭隱約有了個猜想,可那想法太過恐怖,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這一愣神間,已然有人搜過了身,方行讓陳阿嬌和陳蟜走了進去。
未央宮,彷彿未曾變過。
可到了未央宮寢殿,陳阿嬌卻說不出的熟悉:“這裡--”
“這裡是陛下按娘娘的椒房殿寢殿佈置的。”董封跪在榻前道,“陛下睡的這裡,曾放過娘娘的冰棺。太醫令說,也許是因爲這個緣故,陛下可能被陰氣浸體……”
到了這一刻,饒是還固執地覺得劉徹薄倖、無情、寡恩的陳阿嬌都忍不住動容:若是做戲,要怎樣的演技才能演到這個程度?
她上前,看向那劉徹。第一眼,她便捂住了嘴,淚如雨下。
他怎麼會,怎麼會那麼瘦,她以爲劉徹的頭髮白了是陳蟜誇大了。如今一看,哪裡是誇大?
“陛下不是才三十三嗎?頭髮怎麼都白了那麼多?”她聽到了自己聲音中的顫抖。
董封聞言聲音更加哽咽:“自娘娘走後,陛下便不再拿自己的身子當事了,日日耗着,熬着,這些年,竟沒有一日是能睡足兩個時辰。不是在批閱奏摺,便是在想念娘娘。二公子,您想法子救救陛下吧,先頭還有蔘湯水吊着,而這兩日,竟是連蔘湯都灌不下去了。”
“我救不了陛下,能救陛下的天底下或許只有她了。”陳蟜看向陳阿嬌。
董封聞言毫不猶豫地朝她跪了下去:“這位小郎君,您救救陛下吧。他是好帝王,這些年百姓安居樂業哪個不是因爲陛下。陛下萬一……只怕要天下大亂啊。”
陳阿嬌原想着回來,只是爲了天下蒼生。可如今,她卻覺得,整個心都在泛痛。
騙不了自己,曾經的深愛,後來的憤恨,最後的遠離,不過都是還愛着他。因爲愛而生怖,因爲怖而怕再次沉淪,所以才選擇遠離。
如今,他已然爲自己變成了這樣,怎不讓她震驚?
在這一刻,她彷彿聽到心裡傳來一聲輕輕嘆息:逃不了了,陳阿嬌,你逃不了了。
她跪下了,伸出手摩挲着他的臉:“彘兒,若你能醒來,我便再給自己一個機會,不顧一切愛你一場,可好?”
這飛蛾,終究還是逃不了宿命,朝着前方的明亮狠狠地撞了上去--會溫暖嗎?還是會被焚燒?
她不知道,只是在這一刻,她清楚地知道:她早已無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