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略關陝(18)
趙桓此次巡視各地州府,除了觀察地方的財賦民力情況,查視官員能力,品德才幹,亦是最重要的一環。
多日巡行下來,他很悲哀的發現:這個時代官員的品德,多半都高過於他來的那個時代。
宋代官員俸祿之高,後世的明清和現代都遠遠不及。宰相、樞密使一級,月支錢三百貫,春、冬各賜綾二十匹,冬棉一百兩、炭火一千六百秤、粟米百石、柴草一千二百束、鹽七石。
州府縣官員,依次遞減,到了最低一級的縣官,折成現代的收入,大概的月收入是人民幣一萬一千到兩萬兩千之間。
在宋朝爲官,做到中央一級,幾年下來就是現代的一個百萬富翁。就是最低級的小吏,收入也足以安家致富。
如此一來,在高薪政策下,官員再貪污就很爲時人所鄙視。況且宋朝政治氛圍極爲寬容,最少在北宋蔡京前,還沒有權相這一概念。臺諫功能完備,官員敢於直言,勇於任事,政治清明,雖然經過哲宗與徽宗幾十年前的破壞,黨爭風氣漸漸使得朝政風氣腐壞,但因靖康一事,黨爭卻又打破,士大夫一心救國的多,很少再顧得上爭訐攻擊。
只是品德雖好,能力卻多半有些問題。宋朝雖然不以八股取士,卻也開了以純粹的文人執掌天下的先河,唐朝一直以是鄖舊子弟與科舉力量,甚至是武將共同執政。而到了宋朝,太宗執政的幾十年間,開科取士,一共錄用了一萬多進士。待到了仁宗朝,甚至非進士出身的不得進入館閣爲官。
如此一來,地方的官吏就多半成爲死讀書的書呆子,雖然高薪養廉,在品德上多半沒有問題,能力卻又多半不足。
北宋至南宋,三百年間,有名的文人大臣有操節的不知道有多少,卻很少有以能力見稱的名臣,便是問題所在。
守拙有餘而進取不足,加上糾纏宋朝百多年的“三冗”問題並沒有得到任何的解決,與戰爭破壞糾結一處,對各地經濟生產的破壞,已經呈現在趙桓眼前。
趙開,成都府路轉運判官,兼管整個川陝的茶馬專賣,張浚負責川陝大權後,又加以他宣撫置制的權力,等於將整個川陝的財政大權全交給了他。
此人受命之後,減免冗費,改益茶馬收稅辦法,使得整個川陝的經濟收益大爲增加,富平一役能集結那麼多的物資,此人功在第一。
趙桓來自後世,自然知道戰爭與後勤的關係,對負責整個戰役的後勤官趙開極其感興趣,此次巡視各地,接見普通官員之後,深感當時官員的權變能力不足,見一見這個當時最有名的理財專家,便成爲他眼中最急迫的大事。
宋人居住習慣已與唐人不同,唐人坊市分明,街道劃分嚴整,有如棋盤。宋人卻常常是街市聯結一處,道路狹窄,官員府邸與百姓住處連接一起,很難有嚴明的劃分。
趙開住處,便是在一大片普通的民戶區中,劃出了一塊幾十畝地的區域,高牆碧瓦之外,便是市井小民的住處,叫嚷吵鬧聲不絕於耳,甚至就在他的府門旁邊,還有幾家貧戶的住宅,使得這個高級文官的住處,多了幾分活氣,少了幾分威嚴。
趙桓因不肯在此時便暴露身份,求見時,卻是多了幾分躊躇。
卻是薛強少年機敏,見門房將他們一夥人打量不休,眼神中已經帶了幾分懷疑,便上前先在那人袖中悄悄塞了一吊錢,然後笑嘻嘻道:“大哥回稟一聲,就說是西安茶馬商人趙某人求見,要與大人商議要事,還請大哥通融一下。”
他料想這趙開管理川陝財政大事,少不得要與不少大商人打交道,便以如此說辭求見。
那門前的管事人果然不再懷疑,只自己悄悄捏了一下袖中銅錢,便笑道:“這麼老遠來的?可真不容易,既然這樣,我就去給大人回稟一聲。”
說罷轉身進內,過不多時,便出來笑道:“算你們走運,大人此刻正在忙,不過有不少商家已經進去,大人吩咐讓你們進來,一會子一起說事。”
趙桓微微點頭,也不和那管事的說話,便自昂然直入。
那門政微微一楞,心道:“這商人卻好大的架子。”
想要喝斥,話到嘴邊卻又縮了回來,只是看了趙桓揚長直入。
趙桓過了儀門,到得正堂一側,打眼一看,卻見大堂內影影綽綽已經是站了不少的人,都是衣着錦緞,一看便知都是富商。
他也不和衆人打話,只是悄然混入人羣,拿眼去看那正伏案辦事的趙開。
薛強等人也不敢怠慢,並不如普通商人的家僕一般,在外等候,而是同樣跟在趙桓身後,悄然侍立。
那趙開先只是低垂着頭,埋首文案,執筆批示公文,一封未完,便有下一封呈上。待他批完,立刻有人將他批好的文件拿出,交給等候多時的差人拿走,快馬送交各州府執行。
整個內堂雖然站了數十名商人,僕役,差官,卻是無人敢吱一聲,只靜靜等候,看着他執筆如飛,筆落紙上時沙沙做響,竟也是聲聲可聞。
待他一連處理了幾十份爭件,方纔咳了一聲,擡頭輕聲道:“茶來。”
一個僕役立刻上前,奉上茶碗,趙開伸手接過,卻是沒有士大夫飲茶的從容,竟是一口而盡,然後看也不看,伸手將茶碗往那僕役手中一遞,便低頭又去看文書。
就在這俯仰之間,趙桓卻只見他臉色枯瘦,滿臉皺紋,雖然頭上頭髮尚是烏黑,卻已是老態畢露。
趙桓此前問過此人年齡,知道他不過四十出頭,此時居然如此模樣,顯然是太過操勞的原故。
他微微嘆氣,知道無論哪朝哪代,掌握財政和後勤瑣事的人,勞心費力,聲名卻不能顯於後世,就算是史書有記錄,也並不能有太高和太好的評價,最多一句:勤於任事,善理財賦。便是極高的褒獎了。
如此一來,誰還敢做這種傻子,自然是寧願做清要官,將來熬資格都能做成中央大員,再和皇帝頂幾句嘴,便可以留下萬世清名,這筆帳是個人都算的過,做事的官員越來越少,卻也毫不稀奇。
如此這般,雖然他以皇帝之尊,混在一羣商人當中,一直靜靜站着等候趙開決斷公事,竟是全無不滿。
倒是一羣侍衛,在他身後一個個齜牙咧嘴,顯的極是不樂。
半響過後,方聽趙開低咳幾聲,推開批好的公文,讓等候的小吏們拿走,他又閉目歇息片刻,方纔轉頭向這一大羣商人道:“你們想必都是爲了經總制錢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