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如何,坐以待斃絕不是沈拓的習慣,哪怕是身死刀下,也比坐困北國幾十年再慘死馬下的好。眼前的這夥少年,雖然年輕幼稚,若是加以利用,卻又比一羣無恥無德無膽的官員有用的多。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而不息。
這樣的強者語言,在這個時代已經被文人集團和貴族皇室忘記,沈拓在這小小五國城內,原本看到的全是頹廢,惶恐,害怕膽怯,整個文官集團的那些所謂的武將們,一個個精神孱弱,萎靡之極。就算是國破家亡,卻仍然只想着苟且偷生,除了對自身處境的報怨和不滿外,對以往政治、軍事上的失誤,殊無反思和愧悔之意。
也只有在這些少年漢家兒郎的身上,才讓沈拓看到一絲希望的光芒。
數日之後,上京球賽在即,前來催請的使者也來了幾撥,沈拓卻不比真正的欽宗趙恆,一聽說金人召見,便嚇的魂飛魄散,他知道此行並無兇險,當下點選了一羣侍從衛士,決定啓程前往金國上京。
他漫不在意,趙佶與宋室羣臣,卻是如喪考妣,唯恐金人刁難,沈拓此一次如肉包子打狗,再難返回。
趙佶自己不便前來送行,於是連連發令,在五國城內的所有宗室、貴戚、大臣,俱來送行。如此一來,在五國城矮小的土城門前,黑壓壓站了千多人爲沈拓送行。
看到沈拓身邊並沒有幾個正經衛士,只有一羣十餘人的少年簇擁着騎在馬上的沈拓,衆人都是皺眉搖頭,覺得皇帝太過輕忽自己的安全。
沈拓知衆人所思,便笑道:“這一路上,全是金人腹地,沿北邊境,也駐有邊軍防禦,再加上一謀克的金兵護衛,朕身邊不拘帶幾個人,都很安全。”
諸王並羣臣也知道他說的有理,只是心中揣測難安,仍是面露驚惶。
這一羣人,都是東京城破時被俘,親眼面睹了女真士兵的兇殘與強悍,一想到皇帝要被人強召至上京,身陷在滿身騷臭的蠻子羣中,想來便叫人膽寒。
他們有的確實是擔心沈拓安危,也有相當一部份人,只是擔心沈拓稍有不慎,觸怒了女真貴族,連累衆人。再加上沈拓身邊就有百多名護衛的金兵,個個彪悍兇猛,時不時掃視羣臣一眼,令他們膽戰心驚,不敢正視。
沈拓面露苦笑,只覺得眼前這夥宋朝的大臣,卻與一羣綿羊沒有差別。其實不到兩百年前,就算是大唐王朝將要日落西山,殘病不堪的時候,任何一個強鎮的節度使,都能策馬揚鞭,宣威於異域蠻族之邦,如入無人之境。
一頭獅子帶領的羊羣和一頭綿羊帶領的獅羣,高下強弱立判。
沈拓長吁口氣,暗道:“趙匡胤,你爲一家之利,誤我中國數百年啊!”
他現在身份是趙恆,心理上卻全然不是,是以對趙家的開國帝王,殊無敬意。是個中國人都知道,漢唐之後,由宋開始,中國開始積弱。檀淵之盟,始有中國賜給蠻夷歲幣一說,靖康之後,更有中原王朝稱臣稱侄以致殺功臣求和的先例,種種恥辱,千年之下,仍讓人扼腕長嘆。
以往觀史,不過是在書上,猶自讓人痛恨。而書中情形,就這樣展現在眼前,此間滋味,真的是令沈拓不知道做何反應的好。
他不欲多看眼前情形,再看護衛在身前的少年班直,雖然身量不如成人,氣概神情,卻是豪強自信,心中不免歡喜,因向種極吩咐道:“種極,頭前開路,咱們這便動身。”
又轉頭向羣臣道:“朕此去必定無事,諸卿且回。”
說罷,也不再理會衆人,只待前隊前行,便輕控馬繮,緊隨而去。
他漸漸去的遠了,卻也聽不到羣臣議論。趙恆以前,文弱怕事,更加不能騎馬。是以千里北上,只能騎驢坐車,哪裡能如此刻沈拓一般,意態雄強,騎在雄俊的戰馬上,竟是神態自若。
各人心中呀異,不免議論,卻也是不得正解,待沈拓去的遠了,便也作鳥獸散。
五國城濱臨黑水,也就是後世的黑龍江畔,距離金國上京會寧府,不過五百餘里。當時金國初定,地方政會仍依舊制,以部落的形式統治,在燕京各處,漢民和契丹人都是以農耕和定居的形式,設州立府,修茸道路,阡陌相間。雖是比宋朝落後一些,卻也是在格局上相差不多。而在這金國故地,卻仍是以遊牧射獵爲主要的生產生活方式,居住簡陋,道路不修。條件如此艱難,帶隊的金兵謀克也知道南人皇帝文弱,加以照顧,每天不過日行數十里,便可以休息。
沈拓原本身體健壯,奈何寄居的這副軀體太過孱弱,這些天來有意加強鍛鍊,在馬背上稍一顛簸,仍然是疲憊不堪。
反觀自己身前的班直侍衛,雖然多半是未成年的少年,卻一個個龍精虎猛,不將這點路程奔波看在眼裡,宋人如此,更別提那些自幼長於馬背的女真士兵了。他心中慚愧,卻反過來催着金人急行,那帶隊的謀克拗不過他,便每日加強一二十里,等沈拓實在抵受不住,方纔歇息。
如此一來,卻教這些金人心生敬重,均想:“原來南人皇帝,也並不是一無是處。”
這一日各人一直奔行至晚,卻是錯過宿頭,極目望去,周圍並無人家牧場,更別提官 府接待。那帶隊的謀克胡沙虎便向沈拓道:“今日無法,只得在此紮營野宿,委屈皇帝了。”
以他的身份地位,其實根本不需要向沈拓交待,只是這些天來,兩個相處的近,沈拓性格豪爽大方,堅毅果決,卻令胡沙虎很是佩服,隱隱然已將沈拓視做朋友一般。女真人雖然殘暴,卻是性直,一旦欣賞對方,便處處客氣禮遇,連累着這一小隊的女真士兵,都對一衆宋人客氣起來,不象別隊士兵,對尋常宋人非打即罵。
沈拓手搭涼棚,四處遠看,卻只見天蒼蒼,野茫茫,不但不見人影,牛羊卻也見不着半隻。目光見處,唯有殘陽落日如血,枯草黃土蒼茫。
因向胡沙虎笑道:“其實是我的過錯,一意要多跑這二十來裡地,早知道在適才的部落歇息就是。”
他知女真人性直,最討厭繁文縟節,因此與胡沙虎說話時,連“朕”字都省了。
胡沙虎並不在意,跳一馬來,皺眉喝令,讓衆金兵下馬,伐木爲樁,搭建營帳,又令人生火燒水,準備晚飯。
一邊忙,一邊向正在揉肩捏腿的沈拓笑道:“皇帝不要同我客套,你們中原人就是這樣,偏生太多禮數。”
沈拓也笑道:“禮多人不怪,這是咱們南邊的話。禮節這東西雖然繁瑣,不過卻是人君所需,不然沒有上下尊卑,那可不得了。”
他不過是隨口一說,胡沙虎卻感慨道:“也是。當年咱太祖爺攻入中京,得了大遼天下,立諳班勃極烈時,卻仍然要與衆臣商議,大家圍成一堆,坐在一起,上下彼此沒有距離,想說啥就說啥。”
他拍拍腿,叫道:“嘿,那多痛快!可後來太宗皇帝得了燕京,搶到了遼國狗皇帝的黃幄傘蓋,儀仗護衛,這一下子就變了規矩,咱們見了太宗爺,就得叩拜,稱臣,就是宗室的完顏家子弟也是這樣。這一下子,就好象生份了許多。我看啊,什麼狗屁禮節,除了教人在肚裡不服,有什麼好處!”
沈拓看他滿臉憤然,原待不說,心中略一思索,卻踱到胡沙虎身前,低聲道:“將軍說話,還需多加小心。”
見胡沙虎拿眼瞪他,又勸道:“我知道將軍是豪傑,不過世上很多小人,又何苦自招麻煩。”
他先褒後勸,卻令這蠻夷將軍舒服異常。其實這胡沙虎年紀大把,又是從龍鄖舊,當年隨完顏阿骨打一同起兵,卻只做了這小小謀克,也是因爲太少心機,又多嘴多怨所致。他自己知道自己毛病,沈拓一語點醒,卻也知道適才的話多有忌諱之處,便也橫了在一邊旁聽的衆兵,喝罵道:“還不滾去做事,在此做甚?”
這樣一來,卻是承了沈拓一個小小人情,胡沙虎直人粗性,便道:“皇帝稍待,我帶幾個人去射點野物來,讓皇帝打打牙祭!”
沈拓待遇阻攔,他卻已經上馬,呼喝着幾個親兵,帶着弓箭去了。當時女真人吃喝飲用,很是粗陋,以肥肉片放在粗米上,就是上好佳餚,沈拓這些天來,卻也是素的狠了,當下看着他去,卻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