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靖康五年十月下旬,進入初冬時節不久,已經紛紛揚揚落了四五場雪,天氣冷的邪乎。待潼關與河東兩地的戰事已經漸漸平歇下來,天寒地凍,士卒都凍的臉色發青雙手發紫,握着冰陀子一樣的鐵兵器,根本不能再去做戰。而經過一秋的消耗,原本養的肥健的戰馬也開始消瘦下來,需要好生養護,過得寒冬後必定是瘦弱不堪,難以承擔繁重的戰事。
這種情況下,金兵已經無力再戰,緩慢退出潼關穀道,開始往洛陽、東京、河北等地退卻,而退往河東,需得渡過黃河,而天氣雖然寒冷,黃河要結凍到可以徒涉過河卻仍然不大可能,渡口已經被宋軍先期把守,甚至在幾個重要的渡口,已經不顧天寒地凍,發動民工開始修築城防,以防止金兵再次趁虛而入。
偷襲長安的戰事,使得宋廷上下開始無比重視河防,加上河東已經部屬重兵,新軍在冰天雪地裡又開始編集演練,比起國力,有了抗戰決心的宋朝,雖然也是疲憊不堪,到底還是要比家底無比薄弱的金人要強過百倍。
戰事雖然已經不再是朝廷關注的重點,但是因爲大雪不停,更甚至夏秋之季的乾旱,情形嚴重之極,使得皇帝與政事堂屢發詔書、政令,嚴斥各地官府注意搶險濟民,開設粥廠,發放寒衣,以使民不受飢餓冰凍之苦。
到了靖康五年十一月上旬時,終於天有三日晴,一直壓在人們頭頂的黑雲有漸漸疏散的跡象,可惜雪災之勢已成,雖然趙桓屢次切責督促,甚至越過政事堂,親自下令罷免了幾個縣令,下入詔獄以警救災不力的官員,登聞司的主官餘平雖然不在長安。下屬各司卻偵騎四出,凡有推諉懈怠的官員,立刻上報,隨時逮捕,在如此嚴壓之下,因着條件所限,戰爭給地方的破壞,又有大量的民力物資大量耗費在前方戰事上。還是有大量的災情報告紛紛彙報到長安,凍餓死人地事開始還是新聞,後來已經成爲平常事。
就是在長安城內,每天賑濟不絕,甚至朝廷官府動員大量人力,到長安四周砍伐樹木,無償分發給貧民小戶燒炭取暖,卻仍然每天都有凍餓而死的貧民屍體由着長安各門擡運而出,有條件的自己安葬,無力安葬的。統一歸放在官府設立的義莊內。
趙桓居於深宮之內。面臨的每天都是關陝六路和河東等地的災情報告,其餘各路的政務都暫時顧及不上,全部身心都用在應對這一場天災之上。種種辦法用盡,卻常常泛起一種無能爲力地感覺。
看着案頭的奏報,趙桓微微苦笑。
尚書左僕射兼長安府尹謝亮奏報:“臣親至義莊,今日出城屍首計十五人,較往日已大爲減少。陛下宵衣旰食愛民如子……”
冷冰冰的屍體數字之後,是這樣的頌聖套話,現在看來,分外刺眼。
趙桓喟然長嘆,手撫着冰冷的紅木桌案,喃喃輕語道:“千百年積澱的歷史知識又如何。天威之下,人力的力量太過渺小了。”
“陛下?”
侍候在側的內侍不知皇帝有什麼吩咐,只得躬身向前,用詢問的眼神看着趙桓。
趙桓啞然,一時也想不到什麼託詞,想起自己這些日子來的打算,便揮手令道:“去召康承訓來。”
見那內侍轉身要走,趙桓又令道:“讓他帶着殿前司奉聖軍副將以上,一同進見。”
“是。”
那內侍柔聲媚氣地應了。急忙前去傳詔。
趙桓心中做了決定,倒覺得這溫暖如春地殿閣內分外憋氣,長吐一口氣,信步到得殿門前,親自動手,將殿門推開。
今日天氣晴好,太陽光線強烈,灑照在空曠的殿前廣場上,分外耀眼。
只是這陽光太過溫柔,根本讓人感受不到暖意,趙桓甫一出門,一陣冷風撲面而至,吹在他暖熱的身體上,卻教他不由得猛打了一陣哆嗦。
一把將內侍送上來地毛皮披風推開,趙桓咪眼去看這大殿外的世界。矮小的宮牆外,街道上兀自有殘雪未盡,行人並不很多,縱是有三五人經過,也是畏畏縮縮,仿似不勝寒氣。
他深深嘆一口氣,又猛然吸氣,只覺一股冷風直入胸臆,凜洌清冷,令人分外難受。
因站着難受,便踏腳沿着漢白玉製成的石階往下行走,不提防石階凍滑,左腳一時控制不住,身子一斜,竟是跌倒在這大殿的石階上。
“陛下!”
不但跟着他的十幾個殿內宦官嚇的魂飛魄散,就是散落在附近戒備守衛的殿前班直侍衛們,也是大驚失色。
趙桓只跌的腰腿生疼,一時竟站不起身來,正要掙扎起來,旁邊早有人抱住了他胳膊,將他扶起。
見那年輕班直嚇的臉色慘白,趙桓雖然跌地難受,卻是笑道:“朕不過滑了一跤,何必如此。”
那班直卻因爲離着皇帝太近,又是身份尷尬,皇帝儘管出語安慰,他自己卻急忙跪倒在階前,連連碰頭,大聲道:“陛下跌滑,臣就在身邊不能扶掖,臣死罪!”
“何必如此。”
趙桓面露不悅之色,揮手斥退趕過來的內侍和班直侍衛們,將叩頭的那班直喚起身來,見對方額頭碰的烏青,趙桓更是心頭火起,當下斥道:“朕每天習武騎射,跑步健身,哪一天不跌個幾次,早有吩咐不要大驚小怪,你這麼膽小,不要做武官,也不要在朕的眼前侍候,下去!”
那班直侍衛年紀已經不小,看來總有二十出頭,被趙桓這麼斥責,竟是滿眼含淚。只是皇帝嚴責,也不敢辯解,只得又叩了一下頭,便欲轉身退出。
趙桓發作過後,冷眼四顧,只見其餘的班直侍衛都面露幸災樂禍的神情,他心中一陣厭惡,知道今天侍衛的是關陝內殿直,多半是關陝六路選取的功鄖武臣地世家子弟,眼前這人顯然是新進,不是這些人舊人,所以無人提點他,也沒有人說情。
原本不想理會侍衛間的勾心鬥角,只是見那侍衛轉身間神情悽然,又竟覺得有些眼熟,便又將他喚回,轉過臉色向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什麼時候進的內殿直,什麼職份?”
那侍衛此時有點失魂落魄,聽得皇帝問話,只是神情木吶,機械的答道:“臣折彥文,進關陝內殿直不過半月,現下只是下班祗應。”
“哦。”
趙桓先應一聲,然後便已經想起,原來這折彥文是折可求長子,折可求奉詔得官後不久,就上表謝罪,然後自殺身死。趙桓明知他要死,死後弊大於利,也並沒有刻意去阻止,只是在其死後又行加官,然後又親令補折可求諸子入軍中效力,而折彥文是折可求長子,按慣例可入內殿班直,因此循例補了進來。
只是此人身爲節度使檢校少保的長子,此時卻只得下班祗應的無品職份,是殿侍中最低等的角色,而適才嚇的那麼厲害,顯然也是平常受排擠的緣故。
趙桓明白其中關節,心頭一陣光火,不禁向着折彥文道:“你父親的罪,朕已經赦免。他自己以死贖罪,更是將前過洗雪乾淨。你折家世代鎮邊,功遠遠大於過,你叔父折可存,兄弟折彥質,折彥適,都身處要職,朕信之不疑,你是折家子弟,拿出點祖宗的英雄氣概來,不要畏首畏尾,曉得麼?”
“是,臣謝過陛下教誨!”
折彥文心中感動,不禁又連連碰頭。
趙桓這次也不管他,只是揮手召過一個左武郎,令道:“記得,知會樞院,讓折彥文補承節郎。”
由一個散直殿侍轉爲正九品的武官,原本沒有什麼,只是皇帝親自發令,卻是難得的殊榮,那個武官用嫉妒的眼神瞟一眼折彥文,卻只得連聲答應。
趙桓經此一鬧,只覺心頭鬱氣濃重,好象全無心事,又覺心事重重,更是堅定離宮巡行的決心。
待康承訓領着殿前司諸多領將趕來時,趙桓掃了衆人一眼,看到新授的奉聖軍都總管張憲就站在諸將之首,看着這個滿臉傲氣的青年軍官,趙桓心頭卻是一陣欣喜。
他自己看起來才三十出頭,其實心事之重,心機之深,歷練之多,加上兩世相加,身體鍛鍊的越來越年輕,心靈卻越來越老邁,看着這個以勇悍驕傲成名的宋朝大將,感受對方的朝氣逼人,連帶自己也變的輕鬆愉快起來。
自宜川龍口幾戰之後,殿前司原本的兵馬已經派到太原前線,長安城中除了內殿直侍衛外,已無餘兵,因此雖然財政越來越困難,仍然又編練新軍。因着地方諸軍已經並不象原本那樣,屬於殿前司和侍衛司名下,而是改爲御前諸軍,冠以數字,趙桓與樞府商議,長安城與皇帝身邊,還是要有相當數量的侍衛親軍方妥。於是下令重新組建原殿前司名下的奉聖軍,並調回張憲,擔任都總管的職位。
掃了諸人一眼,趙桓也不進殿,就在階前受了衆人的拜禮,待康承訓起身後,他便皺着眉向這個心腹殿帥令道:“朕決意自長安而出,巡行至潼關,到年前再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