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五年十二月中,皇帝趙桓車駕至潼關,距離尚有百里之遙,使相趙鼎已經率麾下諸多總管大將出關來迎。
到了趙桓駐蹕之地,各人卻是撲了一個空,問及行營總管張憲,才知道皇帝帶着張浚王野等樞密,在奉聖軍副總管牛皋等人的護衛下,已經先行前往關城查看。
趙鼎聞言先是一驚,當即擺出樞密的架子,大聲斥責張憲護架不周。
張憲生性粗豪,哪裡知道官場規矩,當即直筒筒答話道:“樞密縱是在此,能拗的過陛下麼!”
趙鼎氣的鼻歪嘴斜,怒道:“做官的當然要爲君父着想,君父有錯也要直言說出,怎麼能不管不顧。”
“是,末將是無能。不過陛下當時說,擺着大架到了關城,聲威固然赫赫,不過金兵隔着不遠,什麼都知道了。不如輕騎先入,想辦法看看究竟的好。不然,千里巡行下來,也就料理些民政,軍務卻看不到了。末將聽陛下說的有理,這纔沒有再勸。”
“唔。”
趙鼎猶有餘怒,看着這個神色如常的新近得寵的青年將軍,點一點頭,又道:“也罷了,你在此好生護住行營,不要告訴別人陛下已經往關城去了。”
“是,這是自然。”
張憲極利落的向趙鼎行了一禮,又向其餘的西軍大將們頷首示意。
“見過張將軍。”
其餘西軍將領多半有着門戶之見,對張憲這個新進的奉聖軍總管心懷顧慮,不願與他多打交道,倒是同爲青年將領的吳磷見張憲風骨模樣,心中欣賞,便向張憲也點頭致意。
趙鼎哪裡有閒情理會這些將軍之間的勾心鬥角,知道皇帝不在,對眼前御營的一切也全無興趣,立刻翻身上馬。揮鞭令道:“走罷,去關城見陛下。”
此時已近午時,各人都已飢腸轆轆,武將不比文人,每天都耗費大把力氣,一頓吃的稍遲,就覺得渾身不得勁。只是去見皇帝,各人也不敢怠慢。只得一個個愁眉苦臉,跟在趙鼎身後上馬,向着關城方向疾馳而去。
潼關西薄華山,南鄰秦嶺,東接桃林,西邊是黃河、渭水、洛水三條大河的會合處,爲陝西、山西、河南三省交界,疊谷深崖,崇山峻嶺,中通一條羊腸小道。往來僅容一車一馬。歷來被眷美爲三秦鎖鑰四鎮咽喉,是自秦漢以降中國第一險關要隘,在這一關城面前。縱然你有千軍萬馬,也難以危脅這一雄關要隘的安全。
趙桓不論今生前世,還都是一第一次親眼看到這一史書不絕於筆的第一雄關,他帶着張浚、王野、虞允文等文官樞密,卻是一律着甲,身後又跟着牛皋統領地千餘騎兵巡邏護衛,四周又都是宋朝境內,到處都是巡邏的宋軍和奔忙的民伏,安全上絕無問題。
待一行人奔馳到潼關附近,看着建築在半山腰中的天下雄關。趙桓倒吸一口涼氣,竟是看的楞徵住了。
除了巍峨的城牆之外,還有敵樓城閣,關南有十二連城和三座城樓,將山體與城牆連成一片,關北則是險嶺峻谷,黃河水就在旁邊奔騰而過,雖是隆冬水枯,因着是三水交界。水勢猶自不小,想在這附近渡河,根本絕無可能。
他看着這橫桓在崇山峻嶺中的雄關要隘,竟是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豪情直衝胸臆,眼中所見,又都是身着紅袍戰甲地宋軍將士,挺立城頭,手中刀槍鮮明,寒光刺眼。
怪不得金兵集全國精銳,竟是拿這潼關全無辦法。
安祿山破潼關,完顏活女破潼關,只不過是關內的守軍自己先跨了,若是當真兩軍對壘,在這樣的地形下強行突關,當真是與送死沒有區別。
正激動間,卻聽身邊的虞允文漫聲吟道:“客行逢雨霽,歇馬上津樓。山勢雄三輔,關門扼九州。川從陝路去,河繞華陰流。向晚登臨處,風煙萬里愁。”
趙桓細品其味,想到登臨此關極目無望的景緻,一覽天下的豪情,而古人在這樣的地勢上能建如此的關城,其中的智慧與毅力之強悍,委實令人心折不已。
潼關在靖康年間曾被人攻破,等若是由他手而破敗,又由他下令修復,這種真正置身在一個歷史與現實中的奇蹟面前地複雜心思,當真是連他自己也排解不清。
而此時此刻,趙桓眼見着如斯景緻,雖然眼前猶自有絡繹不絕地廂軍民工往着前方運送着物資,雙手佈滿繭子,滿臉的煙塵土灰,那些興亡百姓苦的詩文,竟是想不起來了。
他身着地是一個士兵的甲冑,卻又因爲身份的原故,奔行在隊列最前,等到了關城下的時候,早有大隊守關士兵迎上前來,帶隊盤查的居然是一個營指揮使,趙桓見對方的肩頭上掛着兩枚銀月的軍銜,也不以爲意,只轉頭向着張浚笑道:“這裡的盤查到很嚴格。”
這算是在張浚面前誇讚趙鼎,張俊嘴角一抿,卻是答道:“不錯。”
王野在一旁湊趣道:“現下是因爲敵人多半退了,所以盤查鬆的很了。若是在兩個月前,隔幾十里路就有人一直盤問了,哪裡就能這麼長驅到關城下。”
趙桓一笑,一面看半山腰的關城,一面道:“嗯,潼關集結我大宋無數地精兵強將,趙鼎爲人也很精明強幹,果然不負朕所託。”
他們只顧議論,卻不防那個指揮使等的不耐煩,上前喝問。
王野多次前來潼關代帝勞軍,很是熟悉關城情形,當下驅馬上前,用自己的樞密印讓那軍官看了,然後便暫以王野爲首,牛皋率護衛軍隊先行,趙桓興致勃發,竟是帶着一衆樞密大臣直入關城,蜿蜒直上,先是到得關南,到敵樓上極目遠望,時正傍晚,站在半山腰上,只見遠方連營數十里,軍營和民伕營內的炊煙垂搖而上,直通天際暮色雖然漸漸低沉,人影馬奔仍然綽約可見,煙塵暮靄處,顰鼓號角之聲隱約可聞,加上四周蒼山翠綠,已經較關中有所不同,此情此景,當真令人心折不已。
趙桓看了半響,又看到關城之上數十架牀弩傲然並列,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發石機,萬人敵等守城利器。
除了這城頭的守城器械,雄距半山的關城下,還有許多絆馬鹿角,因爲敵人已經退的老遠,對關城構不成危脅,已經被搬開一旁。
而就是在這在天下雄關面前,金兵憑藉着遼國以及俘虜的宋人工匠造出來的攻城器械,先是對峙,然後狂攻猛打兩月,城頭城下當日填滿了雙方士卒地屍體,除了在這關城附近,還有附近的山谷穀道,到處都是戰場,在這狹小的數十里方圓內,無數宋金兩國的士兵埋骨沙場,血濺城下。
趙桓手撫城碟,只覺得殘缺不平,殘破的石片很硌手,再仔細去看,見覺這城碟四周到處是暗紅色的血色斑點,顯然是當日金兵攻城時所留。
他駭然失色,雙方數十萬人的會戰,金兵明知關城難攻,爲了幫助偷襲長安的騎兵,還是進行了幾次規模龐大的佯攻。只是說是佯攻,其實動員的軍隊都在十萬以上,四面出擊,不計死傷,使得潼關附近的宋軍死傷極爲慘重,壓力也是不小。
原本接着前方軍報,只是一個個數字,現下手撫城碟,眼看血跡,耳聽得松濤陣陣仿似喊殺,才知道所謂的佯攻和破敵有多麼的慘烈和殘酷。
他正自沉思,趙鼎等人已經趕了回來,問了守關的指揮使,知道王野必定是陪在皇帝身邊,便當即也上得關城,遠遠看到趙桓穿着一身騎兵的舊盔甲,一手抱盔,一手撫着城碟,正在發呆。
他看到皇帝並沒有去前方巡行,不禁也出了一口大氣,一面急步上前,一面暗自在心中想:“陛下好久沒有如此模樣,今天到難得一見。”
趙鼎進士及弟後,政和年間曾在東京做過一段時間的京官,正值蔡攸等人奪嫡令立的風聲極緊,皇太子趙桓不喜歡聲色犬馬,也不能書畫,很不得趙佶的歡心,其母王皇后又在他八歲時就已經仙逝,所以不但朝中無人保他,就連宮中也無人理會。所以坊間傳言,趙桓彷徨無計,經常一個人在延福宮的花苑內穿着舊袍發呆,趙鼎曾經幾次入宮親眼看到,也知道並不是虛言。
自他被趙桓調入長安後,只覺得皇帝英明果決,今日一見,正撞見趙桓神思恍惚,卻是恍若隔世,腦海之中,彷彿又回到美若天堂的延福宮中,水池花苑旁,一個無計可施的瘦弱年輕人,正在木然發呆。
他連連搖晃腦袋,驅除着腦海中的雜念,肅容得到趙桓身前,拱手叩下,叩頭道:“臣趙鼎,拜見陛下。”
在趙鼎身後,曲端、吳玠、吳磷、劉錫、關師古等大將依次而跪,佩劍甲葉乒乓做響,各人叩下頭去,齊聲道:“臣等見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