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浚已經騎馬趕卜,看到皇帝爲老者披衣,縱然是歡聲如雷,他卻是猛一皺眉。等趙桓含笑回到車上,他也並不客氣,當下就對趙桓直筒筒的說道:“陛下,天子之恩,在於政務。陛下但能打敗金人,與民便利休養生息,就可德被蒼生,何必如此市恩於一人?”
趙桓適才也覺得自己做的孟浪,適才的舉動,雖然能使百姓交口相傳,然而天子的恩德確實不適合施於某一人,也不能太過具體,不然日後事情難爲。聽得張浚勸說,原也正色點首,表示他說的對,待聽到“德被蒼生”云云,沒來由的想起某一本武俠小說,當即忍不住咧嘴一笑。
“陛下!”
張浚氣的眉眼齊歪,皇帝不聽勸也就算了,居然當面嘲笑,有辱大臣人格。
宋朝大臣畢竟還不象明清,很一些風骨,被皇帝當猴子一樣耍,自然是值得憤怒的。
趙桓知道自己不對,當下斂了笑容,向張浚正色道:“你說的對,是朕一時想起了別的事,竟然笑了。”
“哦。”
張浚自然沒有心情去管皇帝想了什麼笑話,當下放下心來,在馬上拱一拱手,又道:“陛下,一會就到城外,六軍和黃麾大仗都在城外等候,陛下一會請對將士們稍假顏色,以慰將士之心。”
“這是自然,朕省得。”
趙桓原本還當真想講斤“笑話”來應景,誰知道這些大臣一個比一個正經,和自己對答時,總是如臨大賓,從不調笑。宋朝士大夫總是自持身份,絕不肯敷衍皇帝,唯恐擔一個弄臣的名聲,也使得皇帝在召對大臣時,顯的分外沒勁。
此時的長安城。委實太小,整個城池的規模,不過是當年唐朝皇城差不多大小,趙桓端坐車上,又行了一刻功夫,就已經穿越城門,到得城外。
甫一出城,近三萬人的宋軍和儀仗侍從們一起呼喊。比起適才的百姓更顯的整齊雄壯,到教猝不及防的趙桓嚇了一大跳。
因着城外全是軍隊,而且多半是剛剛招募地新兵,趙桓特地從車中下來,換過一區馬白,親自跨騎而上,單手持繮,一手扶劍,緩緩而行,檢閱三軍。
“萬歲!”
關陝駐軍。原本是在永興等四路的鄉兵弓手中招募精銳武勇之士。
然而這兩年連連徵兵,趙桓又有意在關陝節省民力,不能招募光當地的武勇之士。所以當奉聖軍在兩個月前籌劃準備時,就多半在熙河及漢中成都府路附近招募,雖不能是萬中選一,也都是這幾路的精壯武勇之士。
他們多半來自鄉土,在金兵入侵時曾經參加過小規模的做戰,但是並沒有隨軍出征,而是固守鄉里。待趙桓決意擴軍後,一直是在永興環慶等路招募兵馬,並沒有顧及他處,到得此時。這些自詡武勇的精壯方有機會參加御營禁軍與敵做戰,是以士兵特別高昂,而又因爲皇帝親來校閱,這些連縣令都很少見到的鄉兵們,更是覺得振奮之極,高喊之際,挺胸凸肚,顧盼自雄,以期望被騎馬奔馳而過的皇帝看上一眼。
除了軍隊之外。就是有六千五百人之多地黃麾大仗,因着城中宮室太小,所謂大殿前的廣場站了幾百人就嫌擠,想如同在東京皇宮中那麼擺開是絕無可能的事,因此先是謝亮提議,乾脆削減人數,而更有人提起現在正當戰亂,大仗儀架能整則整,又節省民力,又可以向祖宗謝罪。
而原本一向愛惜民力,不肯浪費國帑的趙桓,在這一件事上卻是出奇的堅持。他雖然不知道這大仗儀駕到底多大規模,但是心裡明白,自己巡行軍前,儀仗護衛絕不能儉省,因爲此次不是因爲軍情緊急親征,而潼關也罷了,河東失陷給金人幾年,用皇帝威儀重新激勵士民之心,甚至潼關戰事順利的話,有可能直下洛陽中原,縱不能得,也能危脅東京,這個當口兒,皇帝擺着極盛時的儀架到達京西,在鼓舞人心上,有着無可替代的作用。
只是出得城來,親眼看到由六千五百人擺成的全副儀仗時,趙桓還是被深深震撼了。
六千五百人,衣甲鮮亮,手持着各種顯示皇帝威儀的旗幟,靜靜佇立在長安城牆下地平原上,那股子威儀尊貴,堂皇氣派,已經不是用“儀仗”這兩個字可以形容。
最正面地左面,當先是一頂青龍旗,然後是五面五嶽旗、二十五面五方龍旗、十四面神門紅旗、朱雀旗;右面,當先則是一面白虎旗,然後是五面五鳳旗、二十五面五鳳旗、十四面紅門神旗、真武旗、六杆皁毒飄揚;這樣的規模,還只是大仗儀架中的“金吾”。
在金吾之下,則是“兵部”,什麼天一旗、攝提旗、五行中地金木水火土旗、二十八星宿、鳳伯、白澤、飛象、雷公旗……如此種種,加起來足有幾百面。
兵部之後,則是所謂的“龍墀”隊。日月旗、獅子、鳳凰等。
再加上“六軍”,整個儀仗的旗幟過千面,在趙桓父親趙佶統治的時代,每年的正旦朝會,就在東京皇宮的大殿大慶殿廣場上,陳列這些由七千五百人組成的儀仗,以顯示文治武功之盛,統稱爲黃麾大仗,是顯示皇帝威嚴尊貴排場最大的儀仗。
而東京被破後,儀仗衛隊失散,這兩年趙桓經營長安,有不少當年的儀仗衛士陸續來到長安,或是從軍,或是爲吏,只有少數人到宮中爲趙桓執掌可憐兮兮的出行儀仗。到得此時,經過一個多月地準備,又從奉聖軍中調了幾千人過來,這才勉強抽*動了六千五百人,擺下了三隻有當年三分之二規模的黃麾大仗。
趙桓初看還不以爲意,看的久了,已經是目瞪口呆。
除了他之外,張浚等人也是看的默然不語,臉上表情各異,不知道是悲是喜。昨日之盛,從這儀仗規模中略窺一斑,而今日之悲,在於故都已失,連擺儀仗的宮殿也尋不出,只得先行出城,在野外擺開。
“命趙開過來。”
趙桓看了半響,終於回過神來,自己回到車架中坐好,見謝亮等送行的官員就站在道左,默默看着這大仗儀架,便先不尋謝亮,命人傳來趙開。
趙開不知皇帝臨行前傳召是何事,急匆匆趕到趙桓車前,先是躬身行了一禮,然後仰頭咪眼向着趙桓問道:“陛下召臣有何吩咐?”
趙桓打眼看他,只見這個自己從成都拔擢出來的理財幹吏,額頭皺紋排列成行,鬢角處白髮成霜,與兩年前那個身形矯健滿臉精悍的中年官員,判若兩人。
他知道是國用每多而自己又要體恤開恩,不能再多加賦稅,甚至多方儉省,所以壓在這個專責理財的宰相身上地擔子,也是一天重過一天,爲相不過一年,趙開倒好象老了十年一般。
趙桓心中側然,臉上卻是聲色不動,只淡然道:“朕叫你過來,是問你這一次出巡,得花多少錢?”
“這個?”
趙開先是愕然,然後掃視一眼身後的大仗儀駕,心中已是瞭然。皇帝先是堅持已見,現下看到這大架規模,心中必定已經後悔。
當下答道:“三萬多人,每天日常使費,就得五六萬貫,加上陛下每天的用度,還有大架的準備,已經花了二十多萬貫,陛下巡行一月,就得一百餘萬纔夠。”
趙桓心中後悔,臉上仍是不肯顯露,只是向趙開笑道:“這大駕如此費錢,卿應早言。謝亮說的籠統,你這理財大臣不說,朕也並不清楚,致有此誤。”
見趙開面色尷尬,趙桓又笑道:“這一遭也是難得,也罷了。”
他輕輕敲打一句,趙桓知道此人面薄心窄,怕他多想,倒是又安慰一句。
趙開臉色通紅,此次出巡耗費很大,別的宰相反對糜費時,他是有揣度皇帝心思,不肯用心發言反對的意思,此時被皇帝指責,比較旁人更加難堪。
好在皇帝不爲已甚,他暗歎口氣,退往一邊。
張浚眼見趙桓校閱已畢,身爲巡行總管,便自下令,讓奉聖前軍先行。
一聲令下,萬餘人的前軍在幾十個騎兵的先導下,沿着大道緩緩向西,軍制皮靴踩在冬季乾裂的黃褐色土地上,踩起漫天的煙塵。
前軍之後,就是趙桓的車駕和大仗儀駕,與前軍隔開數裡之遙之後,趙桓只覺得車身一震,四周環顧的內殿直侍衛騎馬來回將馬車圍住,也開始向前行進。
行得五六裡後,長安城牆已經湮滅在地平線下,漸漸看不清楚。
車身搖來震去,趙桓先頭還興致很高,不住看向車窗外頭,到得傍晚時分,他已經放下車窗,閉目養神,縱然是黃昏風景很好,也沒有興致再看了。
兵禍連結,自然破壞,已經走了七八十里,放眼看去,除了光禿禿的黃土山外,很少能看到大片繁盛的村落,路過的兩個縣城也很破敗,而道路除了這一條主幹道早就着路邊的官府整修還算平整外,根本看不到幾條象樣的道路。
至於河流,沿途可以看到渭河,這條長安附近知名的大河,因爲冬季枯水,根本近似斷流,渭河如此,其餘的河流更加不堪。而至於水利溝渠,只怕更是別想。
條件如此惡劣,怪不得自漢至唐,千年繁富的關中平原大地,再也不能翻身。
他只覺心頭沉重,來日艱難,哪還有心思欣賞景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