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一個月餅,當然肯定不會僅僅爲了一個月餅,巴掌大點的東西,頂多算個關鍵詞。
據說事情是這樣的——
狻猊和潁陽公主成親六百多年來,每逢除夕、端午和中秋,夫妻倆總是要一起過的,狻猊坐得一手好飯,包糉子、烤月餅也都不在話下,所以公主府過節的餐點,歷年來都是由駙馬爺親自下廚準備的。
那年的中秋本來也應該不例外,狻猊早早準備好了公主最愛的鮮花月餅,又命人將疏風閣裡裡外外打掃乾淨,自己則清晨起來沐浴焚香,監督着下頭人把一切都準備好,然後就邊看書邊等妻子過來一起過節。
可這等啊等,午飯……午飯不來吃,駙馬說沒事天熱也吃不下,那就晚飯……晚飯也沒來吃,駙馬說沒事中秋重在賞月。
結果這一等,一天就過去了,到第二天公雞打鳴了潁陽公主都沒來,駙馬還是說沒事沒事,叫下人們把月餅分吃了,自己回房間睡覺。
唐小棠:“……”
狴犴見她表情呆滯,一拍桌子叫道:“你也覺得公主很過分對吧?”
唐小棠說:“我只是在驚訝六百年前就有鮮花月餅了。”
狴犴:“……”
辭霜咳了一聲,把話題撥回來:“接着說,後來呢,公主來道歉了嗎?”
“來倒是來了,不過比不來更糟。”
原來中秋那天一早,一直備受潁陽公主寵愛的小男寵優郊突然病重,公主甚至來不及梳洗就靸着鞋奔往他的住處,大夫請了七八個,最後還是沒能挽留住這位病弱美青年的命,天還沒黑,人就去了。
按理說狻猊是駙馬,公主府的男主人,出了這麼大的事應該會有人告訴他,但狻猊一向都是個不關心別人死活的性格,公主府的男寵流水席的客人,幾百年來換了一撥又一撥,他從來都不過問,疏風閣的下人都覺得公主薄情,駙馬受了委屈,剛聽說優郊病重,還以爲是他犯矯情,想要留公主在他那兒過節,就瞞着不報,結果到晚飯時候人死了,疏風閣的下人全都傻了眼,更加不敢告訴狻猊,這樣一來,優郊病逝的事連府外的人都知道了,狻猊這個男主人竟然一直被矇在鼓裡。
潁陽公主到疏風閣來,本是想找丈夫傾訴傾訴,排遣一下心中的悲傷,誰知疏風閣的院門緊閉,小廝說駙馬還睡着,請公主晚點再來。
晚點再來——這四個字徹底捅了馬蜂窩,潁陽公主於是以爲狻猊在鬧情緒,大爲光火,死了個男寵她心情已經夠糟糕了,想來這邊找點安慰,卻還吃了閉門羹,二話不說就叫人把門踹開,大馬金刀地闖了進去。
“簡單來說,就是五嫂以爲五哥知道優郊病死的事,卻小肚雞腸地爲她沒來和自己過節而賭氣,進而覺得五哥這人太矯情太鐵石心腸,進而又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都看錯了他,再進而……”
狴犴還沒“進而”完,唐小棠已經暈了:“停!停!你越說我越糊塗了,也就是說這其實是個誤會?”
狴犴點點頭:“嗯,五哥被吵醒後出來說自己不知道優郊的事,也沒有生氣,只是天亮了才睡的所以起不來。但五嫂氣昏了頭,看着五哥那面癱臉,越發覺得他是在賭氣,在冷暴力,於是就大鬧疏風閣,把五哥喜歡的香爐、瓷器、還有上等香料全都砸得亂七八糟。”
唐小棠哀嚎一聲:“她更年期嗎?老夫老妻幾百年了,狻猊什麼脾氣她還不知道嗎,這也能誤會啊?”
“我看潁陽公主應該是自己心裡有鬼,”辭霜沉聲道,“狻猊爲了她尋丹藥、耗修爲,她從開始納第一個男寵的時候起,心裡就是虛的,總覺得狻猊在記恨她,卻又悶在心裡不說。”
狴犴猛點頭:“她就是這樣的啦!那天她一直鬧到天黑,差不多把疏風閣整個砸了,五哥也沒同她生氣。”
唐小棠萬分同情地接話:“結果公主越發心虛,覺得換做正常人怎麼可能不生氣,狻猊不發火,恰好就印證了她的猜測,於是局面一發不可收拾。”
至此,三人異口同聲地長嘆了一口氣——這叫個什麼事兒。
“五哥的脾氣那是出了名的好,別人我不知道,至少我從沒見過他發火,但脾氣好不等於任人欺負不是?”狴犴頗爲忿忿地說。
唐小棠和辭霜都深以爲然地點點頭,狴犴又煩躁地揮揮手:“說了不怕你們笑話,我這次來,除了給五哥治病,還有個打算,就是勸他們倆分開算了,彼此都覺得過不下去了,還綁在一起做什麼。”
辭霜道:“要分開,這話還是得狻猊去說,公主一定怕人說她忘恩負義過河拆橋,苦撐這麼些年,一定在等狻猊先開口。”
狴犴跳下椅子,勾了勾手:“走,我帶你們去見他。”
疏風閣。
偌大的公主府,處處高殿美室,鑲金嵌玉,唯獨這駙馬的住處如同被人遺忘了似的樸實……不,簡陋。
圓拱門的門扇上油漆已經剝落得差不多,裸露出朽木的原色,丫鬟領着三人進了院子,院中也不像一路所見那樣鮮花盛開,卵石小路兩旁都是光禿禿的泥地,冒着一點點乾枯的草莖或者樹樁,想來過去也曾繁盛茂密,只是疏於打理,便荒蕪了。
唐小棠對這淒冷冷的環境十分不滿:“怎麼能這樣啊,就算夫妻冷戰,下人們難道也跟着看麻衣相,欺負到他頭上來了?”
領路的丫鬟怯怯地道:“前幾年玉顏公子還管府中大小事,說駙馬爺既然愛清淨,跟前人多了也徒惹心煩,就把……管園林的幾個人給調走了。公主知道了以後,也沒說什麼。”
“堂堂神龍之子卻被人這樣欺負,真是……”辭霜緊皺着眉頭。
四人來到疏風閣的房屋門前,仍舊是狴犴上前敲門:“五哥,是我。”
裡面安安靜靜,狴犴正要擡腳踹門,後院裡突然傳來撲通一聲,嚇得四人連忙衝向後院。
後院有個不大的池塘,水花滔天,一個紅衣的人正在池水中拼命撲騰,似乎不會游泳。辭霜二話不說跳下水去,將那人拖着遊向岸邊,岸上的人又拉又拽,可算把人給救了上來。
落水的是一個高個兒的年輕男子,唐小棠撥開他溼透的黑髮,發現他的雙頰病態地凹陷下去,像是長期營養不良所致。
狴犴拍着他的臉焦急地呼喚:“五哥!五哥,是我,五哥!”
狻猊兩眼似睜非睜,也不知看清了沒有,小丫鬟邊掉眼淚邊說:“這兩年來,駙馬爺已經跳池子不知多少次了,第一次公主來問過,駙馬說要去水裡撈月亮,公主說他瘋了,請了大夫來瞧,也沒瞧出個什麼名堂……”
落水聲驚動了在偏房裡做事的另外幾個下人,大家七手八腳地把狻猊擡進房間,擦乾水換上乾淨衣服,安置在牀上,整個過程中狻猊一聲不吭,時而睜眼時而閉眼,像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一般任人擺佈。
“五哥,”狴犴坐在牀便拉着他的手,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五哥?”
狻猊疲憊地閉上了眼,隔了幾秒,再睜開,眼神突然清明起來,手腕一翻,反將狴犴的手扣住一擰,狴犴“哎”地一聲,被他反剪了右臂恩趴在牀上。
丫鬟們嚇得叫起來,辭霜忙將唐小棠推到身後:“你們退後!”
狴犴哎喲直叫,狻猊冷冷問:“你是誰,來這做什麼?”
“我是狴犴,小七啊,你又不認得我了?”狴犴本來就不以武力著稱,涅槃後的身體才十三歲,哪裡是多年勤於修煉的狻猊的對手,被摁得爬也爬不起來。
狻猊瞳孔微微一動,神情再度變得茫然起來:“小七?”
辭霜警惕地擺好架勢,提防他隨時發難。
然而狻猊卻放開了弟弟,又恢復到之前那無神的狀態。
“這就是你說的有時候突然六親不認?”唐小棠退到了離牀有一段距離的安全地帶,問。
狴犴揉着肩膀爬起來,無奈地嘆氣:“是啦,經常莫名其妙的就動手,然後又突然變回去,要不怎麼說他腦袋裡壞掉了呢?”
唐小棠同情地看着狻猊:“有海洋之萃就能知道他在想什麼了嗎?”
狴犴模棱兩可地說:“大概吧,海洋之萃的功用我也只是聽說過而已。”辭霜卻道:“想知道他想什麼不難,只要令他睡着,我再潛入他夢中去探究一番便可。”
唐小棠“啊”地一拍腦門:“對嘛,怎麼忘了你還是夢貊來着,窺探夢境可是你們的強項啊。狴犴?”
狴犴也同意:“嗯,這正是我的打算,先設法搞到海洋之萃,然後去夢貊族求助,正巧辭霜將軍奉命護送小棠姐姐你來見我,我就請小海龍把他借我用兩天。——只不過光你去不行,我也要一起,五哥的性子我比你瞭解,有些秘密可能需要一定的誘導纔會看得到。”
辭霜滿口答應:“可以,多帶一個人不是什麼問題,這就開始?”
三人商量了一會兒,議定唐小棠負責看着香爐,保證狻猊處於穩定的睡眠當中,海洋之萃的毒性比海洋之露要更強,尋常人是不能多聞的,但唐小棠有崆峒印護體,不怕這些怪力亂神的玩意兒,丫鬟小廝們只能在門外守着,如果有人來打攪,一律攔下。
辭霜帶着狴犴一起進入狻猊的夢中,探究他瘋瘋癲癲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