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牛嚴肅地回答:“因爲我過去不相信顓頊會是個奸邪小人,我和他無冤無仇,只是想見他叔父一面,見了我就走,不搶他任何東西,他何苦要針對我?”
“那你就沒想過他也許擔心少昊對你一見鍾情就不要他了呢?”說完這話,唐小棠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跳,這種事自己也能順理成章地腦補起來,果然被司徒嫣帶壞了麼。
“……有可能。我要去見他,和他當面把話說清楚,崆峒印借我一用。”放下手裡半碗冷粥,囚牛果斷起身。
“你別衝動啊,這樣太冒險了!”唐小棠攔住他。
囚牛的表情格外堅定,彷彿不會爲任何外因所動:“借我!”
唐小棠無可奈何地掏出鈕遞給他:“你自己小心啊。”
囚牛接過鈕二話不說就消失了,小悅在一旁說:“你就不怕他有去無回,連帶着崆峒印也落入顓頊大人手裡?”
唐小棠苦笑一聲:“看着他,就像看到了我自己,你說我能不幫他麼?”
小悅默了默,忽然起身:“我們也跟去看看。”
月圓前夜,金天神樹中照例在爲次日的朝拜做準備,少昊愛鳥,棲息在大澤的妖怪多爲鳥類,金天神樹中的大小官員也都是各種鳥,登記名簿的極樂鳥,傳訊通報的鸚鵡,接引指路的白鷳……一律在腰間繫着五色彩帶,與朝拜者形成區別。
顓頊走進圓形的朝拜大廳,腳步聲清晰地迴盪,打掃衛生的雜役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向他鞠躬問好。
“動靜不要太大,”顓頊一身九鳳錦袍,板着臉教訓,“手腳麻利點,收拾乾淨就趕緊離開。”
一衆雜役點頭哈腰地答應了,顓頊又去巡視下一處。
夜晚的風中帶着水汽,溫暖地拂過面頰,顓頊似乎察覺到什麼異樣,轉頭四處望了望,神情中隱約有些不安。
一名鳥官上前道:“顓頊大人,陛下請您過去。”二人同爲五帝,但顓頊是晚輩,鳥官們稱呼他爲大人,稱呼少昊爲陛下。
顓頊點點頭:“知道了,這就過去。”
他走向等候在臺階盡頭的大雕,大雕將他駝起,盤旋着飛向樹頂的宮殿。
就在他離去後不久,一道不起眼的金光咻地降在大廳外的角落裡,囚牛手握殘缺不全的崆峒印,滿頭大汗地喘着粗氣。以不到三分之一的崆峒印闖過金天神樹的結界,又要不驚動四周看守的侍衛,實在是不容易,但還不是休息的時候,他小心地張望了一陣,確定這附近只有忙碌的雜役,便又轉身去尋往高處去的路。
一轉身,面前降下兩個人,嚇得他差點從樹枝上摔下去。
“噓!”唐小棠趕緊豎起手指讓他別出聲。
囚牛哭笑不得:“你們怎麼跟來了,快回去,萬一被抓到會沒命的。”
唐小棠不以爲然地擺擺手:“別緊張,萬一被發現了,躲進封印裡去就行了,別人一定會以爲自己眼花了。來來,小悅認識路,正好我也要見少昊,一起去。”
囚牛真是沒脾氣了,跟着倆姑娘貓着腰在石欄後面穿行,遇到躲不開的人就縮進封印裡去,過個一分半分地再出來,一路竟真的沒被人給逮到。
“封印還能這麼用,我真是徹底服了你了。”囚牛感慨地說。
“這邊有窗戶。”小悅招了招手,兩人趕緊跟着湊過去,踩着粗糙的樹皮牆壁攀上去,兩臂掛在窗櫺上,努力朝裡看。
囚牛十分疑惑地問:“這處看起來是少昊的寢殿,小悅怎麼會來過這兒?”
小悅在下面扶着唐小棠提防她摔下來,仰頭答道:“我哥是朝歌山山神,地位自然和一般的鳥怪不同,朝會後少昊大人召見他,我和小喜就跟着一起來了,沒進去,在門口坐着吃麻糖。”
囚牛想笑又不敢笑,嗯了一聲,一米八一米九的大個子傻乎乎地掛在窗子上,伸長脖子往裡看,豎直耳朵偷聽。
寢殿中掛着層層青紗,視線都被擋乾淨了,兩人又不敢伸手去撥,只能耐着性子等風吹過來的時候偷瞄上一眼。
一個十分生澀的聲音在說話:“這樣瞞下去,何日是個頭,倒不如實話實說了,若是有人不服我,又是個有能力的人,讓位予他有何不可。”
窗戶上倆掛麪頓時來精神了——聽這口氣是少昊!
唐小棠心想少昊的嗓音怎麼跟得了重感冒剛好的人一樣,又綿又啞,好幾個字的發音還古里古怪的,說是方言口音又不太像,和外國人說中文的腔調倒還接近一點,但也不全是。
再看身邊的囚牛,聽了這怪腔調非但沒有皺眉嫌棄,反而眼裡都要冒桃心了,唐小棠暗暗咂舌,真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啊。
過了片刻少昊又說:“你說得對,沒有天兆,便不能服衆,然我如今這模樣,要如何庇佑大澤的子民?”
你?哪個你?大殿裡在沒有第二個人說話了呀,唐小棠覺得莫名其妙。
“你能幫得了我一時,還能幫得了我一世不成?軒轅,伊耆,然後是我,待我死後就會輪到你……”
少昊的話還沒完,兩個偷聽的人就齊齊吃了一驚。
唐小棠擠眉弄眼——怎麼回事,少昊說他要死了?你知道這事兒麼?
囚牛緊皺着眉搖頭——完全沒聽說,再聽聽看。
少昊又嘆了口氣:“我這樣活着,不過是熬日子,早就沒什麼盼頭了。”
可以肯定的是,少昊在同一個什麼人說話,可是這個人的聲音卻根本聽不到,唐小棠恨不得化身長頸鹿,把腦袋伸進去看個究竟。
殿中安靜了很久,大概是那人正在對他說什麼,那人會是誰?不會說話,難道是個啞巴,正在寫字?有這可能,寫字當然會比較慢。
“你不用說了,”少昊忽地又開了口,“是我辜負了他,對不起他,等我死後……不!什麼也別對他說,等我死後,把我的身體燒了,撒在大澤,然後將伏羲琴交給他。”
伏羲琴!唐小棠捕捉到關鍵字,頓時緊張起來,少昊要把伏羲琴給誰?還好自己今天跟來了,不然等崆峒印集齊以後再來,萬一不幸地少昊死了,伏羲琴的下落就成謎了。
少昊又說:“你不明白,高陽,等你有了心愛之人的時候,就會懂我的心了。”
囚牛渾身一震,聽到了他最爲關心的內容,然而少昊的話極其隱晦,根本聽不出他話中暗指的“心愛之人”究竟是誰。
“算了,不說了,我想休息了。”少昊下了逐客令,殿內終於有了人活動的聲音,布帛摩擦,似乎有人正在脫衣服。
唐小棠忍不住看囚牛的表情,只見他臉上赤橙黃綠青藍紫地走了一遭,煞是五彩繽紛,她對同性戀什麼的瞭解不多,但不管同性戀還是異性戀,脫衣服總會讓人聯想到一點兒童不宜的東西,不知道囚牛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囚牛眉頭緊鎖,死死盯着殿內輕舞飛揚的青紗,一動不動。
還好還好,還不至於衝動得闖進去,唐小棠暗自慶幸。
但下一秒她就意識到自己高興得太早了。
殿內傳來“哎”地一聲,少昊笑道:“輕一點。”
不等唐小棠腦補,身邊唰地一陣風颳過,囚牛已經按捺不住撲了進去,撞上礙事兒的青紗,直接哧啦一聲撕裂開,氣勢洶洶地殺了上去。
“喂!”唐小棠急得要跺腳了,幹忙手腳並用往裡爬,“小悅快推我一把,要出事兒了!”小悅在下頭卯足了勁兒將她的腳頂上去,唐小棠吃力地翻過窗戶,貼着牆壁滑下去。
“住手!”囚牛怒吼着撥開層層青紗向裡衝,唐小棠只想找個牆角扶一下,內心大呼:“大哥啊你聽不出人家那是你情我願的嗎,住什麼手,喊誰住手呢,你這一闖撞見些不該撞見的東西,少昊更是不會給你好臉色看啦!”
她想起司徒嫣說過的一句話,說支配男人身體的不光是大腦,還可能是【嗶——】,心臟就那麼點血,顧得了這頭就顧不了那頭,血往下流,腦袋就不夠用了。
事實證明,真他媽是這麼回事啊!
“什麼人!”另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同樣憤怒的口氣讓唐小棠立刻辨認出那是顓頊。
少昊剛纔是在和顓頊說話?那顓頊爲什麼一聲不吭,少昊喜歡的人不是他,他喜歡的也不是自己叔叔?怎麼回事,怎麼全亂套了?
堪堪追上囚牛,眼前的畫面和預想中的大不一樣。
一個羸瘦的男子坐在牀榻上,面上滿是病態的倦容,身上只穿着就寢時候的絲質單衣,被子蓋到腰際,手隨意地放在背面上,瘦得只剩一層皮包着骨頭。
他面色枯黃,雙頰深陷,顯然是病得不輕,乍一看好像很老,仔細分辨卻又能依稀辨認出他健康時候的容貌,不過人類二十出頭的模樣。
顓頊衣冠整齊,站在牀邊,手裡握着他一把白髮,正用篦子給他梳頭。
啊噢,前期推論全部錯誤,少昊和顓頊根本沒有近親相那個啥,小侄子這是在服侍生病的叔叔就寢呢。
顓頊一眼就認出了他們倆,頓時火冒三丈地放下篦子,上前兩步大吼道:“你們想幹什麼!誰準你們進來的?統統給我滾出去!”
唐小棠簡直想抱頭大哭了,囚牛的一時衝動徹底捅了炸藥包,接下來別說借伏羲琴了,能不能活着離開都成大問題了。
“高陽?怎麼了?”少昊卻只是略有點驚訝地,向顓頊問話。
顓頊瞪着兩個入侵者,發怒的公牛一般喘着氣,也不回答。
少昊茫然朝牀邊伸出手:“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