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退下把。”楚修文踏進屋內, 淡淡吩咐道。
“是。”低低的應聲,屋內侍候的丫鬟與陶嬤嬤統統躬身退下,將門掩上。
楚月的脣角涼涼地勾了一下, 繼續坐在牀邊編着手中的結子。
“月瀅……”楚修文的眸光在屋中逡巡了一圈, 看向窗邊。
“楚月。”楚月沒有擡眸, 只是冷冷提醒道。
楚修文的嘴角動了一下, 繼續道:“月瀅, 你現在應該承認,也應該習慣,你就是楚月瀅。”
“楚月永遠是楚月的楚月, 是江湖的,是朝堂的, 也是……”楚月的嗓音頓了頓, “阿琛的, 絕不會因爲多了一個爹而改變什麼。”
聞言,楚修文的面色並無不愉, 只是反問道:“可赫連琛已非當日的赫連琛,楚月難道還不能變成楚月瀅嗎?”
曾今的赫連琛只是一個東宮謀士,最多將來是個權臣,可如今,他是一國太子。
楚月的眸光微顫, 口中的語氣卻依舊是篤定的冷然, “赫連琛依舊是我的赫連琛。”
“可赫連琛早晚是天下的赫連琛, 是九五至尊。”
“那又怎麼樣?”楚月的眉梢挑起。
“那又怎麼樣?”楚修文的脣角有一種嘲諷, “你可以血雨腥風陪他走上人間至尊, 那然後呢?一個皇后若沒有可以倚靠的母族便是沒有根基的野草,風吹吹便倒了, 自古帝王多薄倖,你能你保證你的聖寵不倦,你能真的保證他永遠是現在的赫連琛嗎?”
是,一個沒有母族的皇妃就是一條絲羅,只能依喬木而活,生死榮辱全付相倚,一旦失了那唯一的倚靠,那麼不必風雨摧殘亦是死路。
就如北程宮中的鄭貴妃,因家族而盛眷不衰,亦因家族零落成泥,便是那些已死的莊嬪沈貴人,但凡有一點勢力可倚也不會是那般下場。
嫁於尋常人家上不能保證一心一意,又遑論有信心能拿住那最難測的帝王之心。
喜新厭舊,同患難卻不能共富貴,人性如此,楚月怎能保證。
“所以,”楚月的脣角勾起,擡起的眸光涼薄,“你是想利用我保住相國府。”
“是。”楚修文點頭,“也是爲了你自己。”
“互惠互利,同舟共濟?”楚月冷笑一聲,“你到底是何時想出的主意?二十多年前,還是十一年之前?”
楚月的眸光譏誚中透着一種犀利,“二十三年前你離開相國府到北程的邊境隱姓埋名,五年前你又引我考取科舉入北程朝廷,既你引我入京,便是知道赫連琛的計劃,你若想保全相國府,就該同朝廷告密纔是,可是你沒有,你讓赫連琛平安歸國之後才威脅於他,你到底是什麼目的?”
比起同朝廷告密或直接派人刺殺,楚修文的做法簡直是舍易求難,多此一舉。
楚修文看着楚月,雖是一身書生的文弱氣,眸中的沉靜與犀利卻絲毫不輸楚月,“我只不過是爲楚氏一族尋個出路罷了。”
出路?楚月細細斟酌着這兩個字,什麼叫做出路,相國府如日中天,莫非他能預見未來不成?
楚月脣邊的笑意涼薄嘲弄,正想開口諷上幾句,卻聽楚修文先開了口。
“不管你願不願意,你終是楚氏人,而且你身上的禁制必須靠我的解藥才能緩解,你必須聽從我的安排。”
你!
楚月的手心驀地收緊,眸中透出殺意,“你就是用這個威脅了阿琛!”
“陶嬤嬤應於你說過,這不是威脅。”楚修文淡淡道,“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吧。”
“楚修文!”楚月抄起手邊女紅籮筐裡的剪刀就向飛過去,喉中卻先溢上一股腥甜。
楚修文的手扶在門框上,指節處有些發白,眸光冷漠,“你最好不要再試圖運功。”
“咳!”楚月手中的剪刀緩緩滑落,手撐在了窗櫺上才勉強站住,忿忿擡頭去看楚修文的時候,卻見他已是掩了門離去。
“混蛋!”楚月擡手用袖子恨恨抹去脣邊的血跡。
……………………
翌日,天光晴朗。
大約是終於同赫連琛重逢的緣故,楚月早起用膳時見着那陶嬤嬤那扳成鐵板似的面容也沒了先前的礙眼,言語間便也少了那種充盈其中的嘲弄之意。
“陶嬤嬤,看你的樣子也是府中的老人,你是從什麼時候跟着楚修……父親的?”
看陶嬤嬤的年紀與楚修文大概差不了幾歲,想必是老早就在相國府的,那麼她對於府中舊事想必是清楚地很,既然如此,楚月雖無甚緬懷的意思,卻不由得想探聽探聽她生母的事情,畢竟從她來到這個世界上起,便沒有見過這個人,也沒有聽楚修文提起,直到如今,纔在那片空白上貼上了諸如“私奔”、“通房”的標籤。
陶嬤嬤聞言,面上的神色不動,只是頓了一下,道:“奴婢的命,是老爺救的。”
呦呵,救命恩人?
楚月的垂下眸光,放下手中的筷子,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狀似不經意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
母親?
陶嬤嬤的眸中劃過一道異芒,道:“這個小姐應該親自去問老爺。”
她纔沒那閒心去主動見楚修文。
楚月有些意興闌珊,將擦嘴的帕子往桌上一丟就要起身,卻見屋門突然被推開,從外頭進來兩張久違的面容。
“屬下驚瀾,拜見公子。”
“屬下白婁,拜見公子。”
齊齊的請安聲,叫楚月的心中一怔,然後脣角勾了勾,道:“已經不是公子了,該改口了。”
“是,小姐。”
白婁尚在怔愣間,驚瀾已應聲道,擡起的寒眸中雖看似平靜,卻掩不住眸底壓抑的波動。
楚月脣邊的笑意淡淡,“起來吧。”
“屬下白婁,已領暗堂兄弟齊聚寧京城,隨時聽候小姐差遣。”白婁拱手道,可眸光卻是有意無意地看向陶嬤嬤,似乎是在故意傳遞一種威脅。
楚月的脣角勾了勾,隨意放縱之,道:“見過羅慕生了?”
白婁道:“是,原本暗堂應棲息在隱星閣中,可太子……太子他將……”
白婁的表情有些扭曲。
楚月看在眼中,心中知道赫連琛能收服暗堂跟着他一道到南耀,估計是用的是蠻力,擺了擺手示意略過這一段不必多言。
“陪我去隱星閣走走吧。”楚月道,來南耀良久,卻從來沒有真正見到過南耀,這回該是出去看看的時候了。
“陶嬤嬤,父親應該是沒有異議的吧。”楚月轉眸看向至始至終站在原地面無表情的陶嬤嬤。
陶嬤嬤點頭,道:“請小姐自己當心就是了。”
“那多謝了。”
角門微啓,出去幾個身影,緩緩融進喧嚷的市集之中,走在寧京城的集市之中,看着周圍來往的人羣,楚月只覺得恍若隔世。
大約每個新從牢裡出來的人都會有的這種感覺。
北程長豐街,南耀長寧街,北程明月湖,南耀鏡月湖,大街小巷,每一處顯眼的景緻總是與北程雲京有那麼一二分的相似,只有坊市間充斥的魚腥味才能讓人清醒地亦是到這裡的南耀的寧京,是靠海的位置,有着北程永遠無法見到的東西。
楚月沒有馬上去隱星閣,反正是一身的請便男裝,便直接在寧京的街上逛了一圈,直至晌午在酒樓中用了飯,才提起要往隱星閣去。
“羅慕生最近在忙什麼呢?”
手上拿着一份油炸小魚,楚月一口一酥脆,邊走邊問道。
“屬下不知。”驚瀾道。
“那媚玉呢?還有那個阿衡現在在哪兒呢?”楚月脣邊的笑意漫不經心,“是在隱星閣還是花媚玉繼續貼上門?”
楚月很想知道,沒了質子這一層,花媚玉和那個阿衡會怎麼着了,還有隱星閣,是否也被逼捲入這朝廷的紛爭。
“花副閣主……大約還不錯吧。”驚瀾有些不確定,他們都忙着找楚月的消息,哪有空管花媚玉的事情,反正最後只記得當初揭開身份之後,花媚玉是心情很好的。
“至於那阿衡,”驚瀾道,“他的真實身份是安國侯府的公子,安國侯府一直有個大公子,一直對外宣城在嬰孩時被人抱走了。”
“安國侯府?”楚月的眉心微皺,“段雲昌的親哥哥?”
“是。”驚瀾點頭,“看來公子已經知道了,那阿昌是安國侯府的世子,一直生活在寧京,前兩年突然失蹤,說是出去歷練了。”
“呵。”楚月不禁笑了一聲,“那安國侯府什麼來路?”
一門兩個兒子都派去了雲京爲赫連琛做事,這安國侯府同赫連琛的關係還真是……忠肝義膽?
“那安國侯府的祖上曾蒙赫連皇室下降過一位公主,也是世家大族,後來漸漸沒落,那安國侯本是家中庶子,靠軍功纔有的今日的地位,微末時娶的正房夫人,乃是北程和親公主香翎公主的滕侍,但坊間只是有傳聞,侯爺夫人的真實身份誰都不知道。”
滕侍,北程皇室冊載,香翎公主出嫁之時確實有宗室女陪嫁,難怪陶嬤嬤說安國侯府也算是皇親,還真算是皇親。
這段雲衡段雲昌兄弟也算是赫連琛的血緣兄弟了。
手上的油炸小魚吃完了,楚月隨手扔了袋子,擦了擦油膩膩的手,只聽前頭的街上有人開道的聲音,便同人羣一道往旁讓了讓。
在這京中之中,遍地貴胄,能有勇氣開道擺架勢的,都真是貴人。
楚月混在人羣裡,隱隱聽旁邊的人講,是右都御使下朝來了。
右都御使,她親爹的同僚啊。
楚月的眉梢抖了抖,比起那政和帝,南耀的赫連顯是勤快多了,不管嚴寒酷暑,幾乎天天臨朝,但楚氏權傾朝野,其效果,大約還不如北程劉節把控朝野的時候。
有輕快的馬蹄聲遠遠傳來,明明是一個文官,卻用騎馬的,楚月不由擡頭看了一眼,只見一身着正紅色官服的影子由遠及近,那有些蒼老的臉大約比楚修文長几歲,一雙眸子如關外的飛鷹一般傲氣銳利,仿若一把利劍,倏然劃開楚月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