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妍從小呆的福利院裡,有一個老爺爺義工,年輕時是個開武館的,有點功夫在身的人大概就有些好爲人師的毛病,將院子裡的孩子看得順眼的叫過來,按年齡大小排排輩,跟他們說,小的要叫大的師兄師姐,大的則要叫小的師弟師妹,就這樣每天帶着跑步打拳,每天有個消遣的活動,也能讓小孩子鍛鍊鍛鍊身體。
杜妍和沈某人就是那個時候喜歡上了運動,雖然沒學到什麼真正的本領,但兩人確實鍛煉出了比較健康的體魄,沈師兄的稱呼也是那個時候定下的,此後十餘年哪怕公衆場合不好這麼叫,私底下卻從不曾改變過。
後來大學,她是校隊的,他則是課餘來幫忙訓練新人的前輩。
“沈師兄”這三個字也就擺到了明面上,那時的杜妍,心裡說不出的甜蜜踏實。
這三個字涵蓋了她童年所有溫暖的回憶,也代表着她對人生的所有憧憬期待,可是卻在一夕之間傾塌。她以爲她可以不在意,天意捉弄,在到了一個新的時空之後,卻讓她頻繁看到這張臉。
雖然是精緻美化無數倍之後的臉。
杜妍在短暫的愣神之後迅速清明,眼前這個人不是他。
他是沈約。
近距離看來他是那麼高,她仰得脖子吃力,尤其那對眼睛,不知怎麼叫她不敢直視,連忙低下頭來,這麼情緒一鬆懈,她才發現自己有多累,氣都喘不上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清水般的聲音從頭頂飄落下來:“沒事吧?”
杜妍搖頭,卻驚覺右腿鑽心的疼,她以爲是這具身體太稚嫩脆弱,剛纔那個後旋踢傷到了哪裡,也沒怎麼在意,只盯着眼前身後昏迷得死死的三個黑衣人,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被弄暈的。
這個病弱世子居然還有一身好功夫?
緊接着侍衛們火速趕到。扣人的扣人。搜查的搜查,杜妍伸手指去:“他們都是從偏殿裡跑出來的,有好多人從那邊跑了。”
侍衛頭領一揮手。一溜人追趕過去。
宮女們也趕到,杜妍身後和邊上幾個女孩子都被攙扶起來,猶自驚哭發抖。杜妍看了眼,除了五公主和七公主。後來遇上的兩人也是兩個十三四歲的女孩,一個正是和劉氏一起瞪她的人。另一個沒見過。
她抿抿脣,剛纔是誰推了她?
“起來吧。”頭頂那個聲音又說,宮女數量有限,自然不會先來扶她。她低頭自力更生站起來,結果嘶了一聲沒站穩。
一隻手伸過來攙了她一把,本要很守禮地收回去。杜妍卻本能地抓住抓住他,臉色蒼白地看下去。右腿邊上的裙角溼透了,白綾襪鮮紅一片,連腳下的泥土都泛着紅色。
她流血了?
該死,先前右腿被砍了一刀!
沈約也看到了,臉色一肅:“快傳太醫!”
五公主也發現了這邊,駭得臉都白了:“杜七姐姐!”
沈約順勢撤了手:“你們扶穩她,快叫宮輦來,將她送去……”她看了杜妍一眼,“姑姑宮中。”
杜妍的轎輦才落地,太醫就迎上來了,她是被宮嬤嬤抱着進去的,坐到牀上,撩起裙子褲腳,才發現兩條小腿都傷着了,只不過左腿淺些,右腿七八釐米長的一道,也不知入肉多深,這會兒邊緣翻卷開來,簡直血液凝固在那兒,可怖得很。
杜妍自己都嚇到了,清洗上藥換衣服,她暈暈乎乎地給人折騰着,喝了碗藥就撐不住睡過去了。
她是睡過去了,可皇宮內外卻熱鬧起來了。
事發時,地點離宮妃女眷近,大臣皇子們都在別一處,等聽到喊“捉刺客”,每一個人不驚出一身冷汗,皇帝不顧安危怎麼都攔不住就往太后那趕,一羣人只得跟着,等到了湖邊,場面雖然亂糟糟,但禁軍已經趕到,也算是控制了下來。
除了倒在沈約手下的三個,連着戲臺子上表演雜耍的、唱戲的一徑給扣押了,火急火燎地一審,還真在後者裡也就出七八個欲行不軌的。
皇帝登時就黑了臉,拍案大罵:“都是怎麼當差的!這麼些個居心叵測的都給混進來,是不是要等太后和朕都被人砍了,你們才醒過神來?”
下面人跪了一地,太后坐在鳳座上,嘆着氣道:“得虧是五兒和七兒見機早,給咱們提了醒,打亂了那些逆賊的陣腳。”得到的供詞是那些人本是要在那個當空舉事的,那時正是刷雜耍的下臺,唱戲的上臺的時刻,喇叭嗩吶二胡銅鑼又吹又拉好不熱鬧,正是好時機。
可就差一步,就有幾個丫頭進了偏殿,所以一開始對方還是隻打算把杜妍三個拘上一拘,並非是要傷人。
“聽說左相家的姑娘還傷着了,可憐的孩子,今夜就在哀家宮裡好好治傷罷。”
一旁的皇后接過話:“方纔一片混亂,那丫頭傷勢也不能拖,就先送妾宮裡了。”皇后身體不好,早早回宮歇着了,事發時正在宮裡。
太后點點頭:“孩子已是受了驚嚇,再挪來挪去未免不好,就先勞累皇后照看了。”她說着也露出乏態,連忙被皇帝請回去,接下來纔是一些主要的大臣留下議事,十支禁軍的統領若是來不了,副統領也得統統到齊。
因據杜妍的證詞,還有一些刺客還未落網,宮裡的人手加派了三倍不止,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端是戒備森嚴,處處透着股風雨欲來之意。
饒是如此,沈約仍不敢假手於人,親自護送皇后回寢殿。
進了宮殿皇后便蹙着長眉道:“多年不曾有這樣的事,如今雖不算四海昇平,但也大抵安樂,誰竟不聲不響做出了這樣大的事。”
沈約屏退了衆人,手腕一翻,便獻出了一樣東西:“姑姑請看。”
那是一柄短而筆直的窄刀,一邊開刃,一邊厚鈍,斜斜的刀尖讓人看了就覺得心涼。
皇后起先還不明所以:“這是……”
“是杜家姑娘從刺客手上多來,又被我拿來的。”當時杜妍整個人都懵了,隨即一心全被腿上的傷痛吸引去,連手上還緊緊攥着把刀子都不覺,沈約便不動聲色地取了來。
皇后越看越眼熟,臉色驀然變了,壓低了聲音道:“我聽父親說過,開國前我們沈家在草野中很有些聲望,養了一批殺手,他們便是用的短刀。”她當姑娘的時候還去父親書房裡翻過,就看到過這樣的圖。
沈約也點點頭:“如今雖然不用了,但畢竟是有干係的。”他心中隱隱有些明白,今日這齣戲,恐怕是爲他姑侄兩個唱的。
“所以你就將杜家姑娘送到姑姑這來了?”
沈約微怔,面上的沉凝化去,恢復了清冷:“她此時如何了?”
……
杜妍發起了燒。
那麼厲害的一道傷口,不發燒都有些說不過去,她模模糊糊的,身體又軟又熱,感覺到有人給她擦身體,又有人低低說着話:“……正月裡才受過傷,身子還沒全養回來……受了驚嚇……”
杜妍也覺得自己受了驚嚇,夢中總有個猙獰的黑影撲過來,手上的刀又長又重,好像一座山似地劈下來。杜妍心裡其實並不害怕,甚至知道自己在做夢,可就是揮散不去這個夢境,做得多了,腦子也混亂了,潛意識裡便總有一股不能安定的感覺,遲遲醒不來。
等她猛地睜開眼,就覺得渾身溼黏,兩條腿及腰身手臂都痠疼得厲害,其中又以右腿爲甚。
一個聲音傳過來:“你這丫頭總算醒了。”
杜妍看過去,就見是一個三十出頭模樣的婦女,生得極是美麗,滿頭烏髮毫無綴飾,素面朝天,修長的眉眼顯出股英氣,不怒自威,此時卻漾着溫柔的笑意看着她
“你這個丫頭是個有福的,前半夜燒起來,後半夜就自己消了下去,如今覺得好些沒?肚子餓不餓?”
杜妍有些陌生地看看她,又看看周圍,這顯然不是熟悉的地方,她想起了昨晚自己是被帶到了皇后宮中,那眼前的女人就是:“皇、皇后娘娘?”
得到肯定答案,她愣了一會兒纔想起應該起來行禮,對方攔了她:“你還有傷在身,不拘這些,而且也該是本宮謝你,聽五兒說,要不是有你,她和小七就凶多吉少了,你救了本宮的兩個女兒。”
杜妍連忙說:“三人中我年紀最大,是我該做的。”
沈皇后抿嘴笑,目光越發柔和。
是因爲年紀最大?
想想也有可能,聽五兒所說,那時千鈞一髮,杜妍卻是跳起來就拉着她們跑,沒有一絲猶豫,之後也一直擋在她們面前,十三四歲的女孩子,那樣緊要的關頭能有什麼君臣的自覺,所作所爲最是能反映本心,果敢,有勇氣,有責任心,這個姑娘她有好感。
可惜將來就是宋家的人。
“無論如何,你都是兩位公主的恩人,本宮記你這份恩情,這兩天你就先在本宮這裡養傷,等天亮了,本宮着人宣你母親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