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停下動作, 司馬懿撐起身子不解地看向曹丕,眼裡帶着尚未完全燃起的情|欲。
喘了口氣,曹丕將雙臂從他腋下穿過, 扣住他的後背, 再漸漸施加壓力, 讓二人重新貼合到一起, “什麼都不要做, 就這樣抱着我。”
慶幸着自己還沒有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地步,司馬懿認命般地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兩人就這樣臉頰貼着臉頰, 胸膛貼着胸膛,感受着彼此的呼吸與心跳。在靜謐的夜裡, 那細微的呼吸吐納, 血脈搏動都顯得那樣清晰。
曹丕喜歡這種感覺, 這讓他覺得,他們彼此間的擁有變得真實, 觸手可及。
在脖頸間徘徊的溼熱氣息就像沐浴時的蒸汽一樣,弄得司馬懿有些昏昏欲睡。從曹丕身上翻身躺到一邊,扯過錦被蓋好,又把他抱進懷裡,司馬懿剛想說“睡覺”, 就聽曹丕突然開口道:“仲達, 如果你有機會選擇, 江山和我, 你選哪個?”
“嗯?”還在與睏倦做鬥爭的人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少頃,司馬懿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條件反射地坐起身道:“臣惶……”
笑着拉他躺下,曹丕重新擠進他懷裡道:“別緊張,不要把我當皇帝。”想了想,他又改口道:“這樣吧,我換個問法,美人和江山你選哪個?”
空氣彷彿都凝滯了,司馬懿睜眼看着黑漆漆的帳頂,良久,擠出一句,“我哪個都不選。”
愣了愣,曹丕笑出聲來,“都不選?難不成你要學諸葛孔明躬耕於南陽,嗯不,河內?”說完,又笑了起來。
側頭看了眼他在黑暗中不甚清晰的臉,司馬懿緊了緊環抱的手臂,嘆息般道:“子桓,你就是我的江山。”
咯咯的笑聲戛然而止,曹丕眨了眨毫無徵兆溼潤起來的眼睛,半晌無語。用臉在他胸口蹭了蹭,曹丕緩緩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胡鬧!”幾乎是脫口而出,司馬懿沉着臉道:“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麼?”
就像沒有聽出他的不悅似的,曹丕仍舊鍥而不捨地追問道:“如果我不在了呢?”
說實話,司馬懿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野心,但絕對沒有從曹丕手裡褫奪天下的野心。遇到了曹丕,是他這一生最大的幸運,卻也是最大的遺憾。司馬懿早年時還會不甘心,但隨着時間的流逝,他開始覺得,在曹丕身邊做一輩子忠心的魏臣也沒什麼不好,老老實實爲他的君王圖謀天下,妥妥帖帖地讓他的君王爲他送終。
至於天下。他俯瞰過,足矣。
深諳曹丕這種不得到想要的回答誓不罷休的性子,司馬懿只得嘆口氣,如實道:“我沒有想過。”
“那現在想。”枕在他的胸膛上,曹丕絲毫沒有要放棄的意思。
被他這種毫無根據的假設問題弄得有些火大,司馬懿狠狠在曹丕臀上打了一巴掌,惡聲惡氣道:“沒完沒了了是吧?不想睡我這就滿足你。”說着,司馬懿就將曹丕的手壓在了他腦袋兩側。
屁股上還火辣辣的疼着,腕骨上的疼痛又接踵而至,曹丕只覺得委屈不已,開口便帶上了哭腔,“放開我,我不喜歡這樣!”
看他哆嗦得厲害,司馬懿稍稍鬆了些勁兒,可語氣裡還帶着絲絲憤怒,“睡覺還是接着胡思亂想,沒事找事?”
骨子裡的倔勁兒一上來,曹丕自己也控制不住,藉着月光,他不服氣地瞪着司馬懿的臉,犟道:“我怎麼是胡思亂想,沒事找事?生老病死,萬物皆有,我憑什麼就不能想?”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司馬懿哼笑道:“臣比陛下年長那麼多,何必去想這種沒可能發生的事?”言下之意已然明瞭,不悅地翻身衝外躺下,將冰冷的後背留給曹丕,司馬懿索性閉眼,不再出聲。
訥訥地對着他的後背發了會兒呆,曹丕小聲道:“世事難料,先生何苦這樣逃避?”見司馬懿半天都沒有理會自己,曹丕只得訕訕地睡了。
被曹丕這番折騰下來,司馬懿早就了無睏意,大睜着眼盯着滲着絲絲縷縷月光的窗子出了個把時辰的神,他一直到下半夜才昏昏沉沉地闔了眼。可即使是在夢裡,曹丕睡前的話也還是縈繞在司馬懿耳畔,攪得他無法心安。
一夢驚醒,司馬懿緩了口氣,剛想翻個身繼續睡,卻突然發現屋裡靜得可怕,靜得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心慌地伸手在榻上摸索着,直到手掌觸到那個溫暖的身軀,司馬懿才長長舒了口氣,往牀內挪了挪,他伸手攬過曹丕讓他靠到自己懷裡,胸背相貼。
司馬懿仔細聽着曹丕很輕很緩的呼吸,心情終於漸漸平復了下來。下巴在他柔軟的發上磨蹭着,司馬懿低聲道:“子桓,失去你,我便是失去了我的‘江山’。”頓了一會兒,又道:“如果你失去了江山,會怎麼辦呢?”
“失之必爭。”不知何時醒過來的曹丕一字一頓地接着話,眼尾微微上挑的鳳目在黑暗中依舊凌厲。
司馬懿靜靜聽着,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曹丕是在警告自己還是僅僅在訴說他身爲君王的決心。
抱着曹丕又躺了一個時辰,司馬懿纔開口喚道:“子桓。”
“嗯?”窩在他懷裡不願動彈,曹丕睡眼惺忪地哼道:“再睡一會兒。”邊說邊把臉埋到被子裡藏了起來。
被他這孩子氣的舉動逗得有些發笑,司馬懿愛憐地吻了吻曹丕的後頸,便動作輕緩地起身去喚人準備伺候洗漱的東西了。
等到把曹丕從牀上哄起來穿戴梳洗好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急匆匆地跟着司馬懿上了馬車,曹丕催促道:“快點快點!我還要回去換衣服,要是早朝遲了,又逃不過辛君他們一通說教了。”
好笑地替他催了催車伕,司馬懿戲謔道:“賴牀的時候你怎麼就沒想到辛侍中呢?”
羞憤地睨他一眼,曹丕沒好氣道:“朕要是被辛侍中抓到,朕第一個治你的罪!流放你!”
哭笑不得地受着他的小性子,司馬懿低頭應道:“臣自當竭力把陛下送回宮,只是……”提高了聲音,“若未能按時回宮,可否請陛下一併把外面那匹不爭氣的馬也流放了?”
差點沒被氣個倒仰,曹丕還沒來得及開口,車廂外那愛馬心切的車伕倒先急了,一路狠甩鞭子打着地面,把車駕得那叫個風馳電掣。
順利地進了宮,曹丕從馬車上跳下來,頭暈目眩地看了眼同樣被顛得不輕的司馬懿,快意地丟下句“活該”便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可憐司馬懿陪着受了這遭罪卻落得這麼個結果,真不知該說他自作自受還是樂在其中。
準時出現在了建始殿的龍椅上,曹丕偷偷掃了眼依舊打不起精神的司馬懿,藏在冕旒的後的眼裡分明是幸災樂禍的神情。
把自己離開洛陽宮這段時間要佈置的工作一一分派下去,曹丕看無人啓奏便揮手叫他們都散了,末了還挑釁似的看了眼司馬懿望上來的眼睛,心滿意足地走了。
兩日後,曹丕起行幸許昌。
鶯飛草長,樹木蔥蘢。
曹丕站在一座青冢之前緩緩將酒樽裡的佳釀傾倒在地,聲音柔緩道:“長兄,我來看你了。”不甚講究地在曹昂的墓前坐下,他給自己斟了一樽酒繼續道:“小的時候,你跟我說,洛陽有恢弘的宮殿,我就下定決心將來一定要親自去看一看。”嘆口氣,他苦笑道:“可惜,我去的時候,洛陽城裡依舊破敗不堪。不過,現在好了,我會一點一點讓它變回以前的樣子,甚至比以前更好。”
“母親還是像以前一樣不喜歡我呢,即使我做了皇帝,比她的任何一個兒子都要優秀,她還是隻喜歡子建。長兄,你不是說,只要我有值得別人另眼相看的地方,別人就會對我另眼相看嗎?可爲什麼……”自嘲一笑,曹丕飲盡杯中冽酒,喃然道:“也罷,君臨天下,我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
伸手摸上那冰冷的石碑,曹丕眉間閃過一抹哀色,“長兄,你、父親、甄都紛紛離我而去,子建、子文他們被我遣去了封地,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洛陽那偌大的皇宮,我呆得真的沒有意思。”蹙了下眉,他有些迷茫道:“前些月我封他們爲王,也不知是爲了彌補他們,還是安慰自己。”
沉默片刻,曹丕擡頭看向墓冢後的小首陽,臉上露出幾分懷念的表情,“你還告訴過我,每年秋天,洛陽城的首陽山上,會開滿漫山遍野的相思草,很是好看。我就想,如果有朝一日能去看看,該有多好。”頓了頓,他不無遺憾地笑笑,“可真正到了洛陽,我卻是一次都沒能去看過,一次都沒有。”
凝望着滿山的蒼翠之色,曹丕長嗟道:“都說人生在世須盡歡,可是長兄,你覺得我這一輩子,又有多少時日,是爲自己活着的呢?”無人回答,唯有清風低吟,哀哀笑着,他囈語般嘆道:“君臨天下,其實真的很像個笑話。”
傾身將臉貼上石碑,曹丕輕聲低語,“長兄,你要保護好阿丕,曹子桓要顧全這萬里河山,早就沒有精力去管他了。”手掌撫着石碑邊的一小寸土地,曹丕知道,那裡埋着一朵鮮紅的八月春,以及一個死去已久的純淨靈魂。
起身整理好衣冠,曹丕收斂好情緒,眼裡的柔軟慢慢褪去,屬於君王的冷峻蔓延開來。
擡頭望着沒有盡頭的蒼穹,曹丕目光遼遠道:“陸遜火燒連營七百里,鳳雛、法正先後歸天,五虎上將或死或傷,劉備退居白帝城,乞求永安。看着吧長兄,待了結了臧霸這塊心病,我便去完成父親未竟的事業。”
轉身毫不留戀的離去,曹丕面色沉靜地望着遠處候着自己的人馬,眼裡鋒芒暗起,一如從前。
君王,從來不需要軟弱的感情,若有,惟願親手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