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孝,我要應詔守尚書檯了。”
“是你!郭嘉!你害死了我弟弟,他才十七歲!他才十七歲啊!”
“奉孝,我用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去換兩全之策,可好?”
“你纔是最該死的!最後的勝利都是你編造的謊話,我怕在那之前我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郭嘉,郭嘉!你呃……”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你……良心何在!”
帶着一身冷汗,郭嘉猛的睜開眼,盯着帳頂愣了會兒神才轉頭看向牀邊,卻沒看到半個人影。苦惱地用手撫上還有些隱隱發痛的胸口,他坐起身便要穿衣下地。
荀攸從外面端着一壺茶走進來就看到那個病重的人不好好在牀上躺着的樣子,急忙把茶壺放在桌上,上前阻攔道:“你都病成這樣了,不好好休息還要幹什麼?”
撥開他攔在自己身前的手,郭嘉輕咳兩聲道:“我沒有時間休息,如果我現在對一切不聞不問,北征烏桓之事可能就會前功盡棄。將軍呢?我要見他。”
有些爲難地看着他,荀攸遲疑道:“呃……之前將軍親自帶兵出去找水源了。”
“現在都這麼晚了,總該回來了吧?”
“是回來挺久了,還過來看了你,不過……”對上郭嘉急切的眼神,荀攸如實道:“將軍回來看望你時問過了事情的經過,之後便下令要屠殺千匹戰馬以充軍糧,繼續向北推進。”
“太好了。”臉上路出快意的笑,郭嘉抓住荀攸的手臂道:“快,帶我去見將軍。”
聞言,荀攸面露難色道:“恐怕不行。”
“爲什麼?”臉上的笑容一滯,郭嘉心裡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
“將軍剛一下令就受到了全軍上下的一致反對,你也知道,程公、張頜、夏侯將軍他們都是不主張北征烏桓的,所以……”
“所以什麼?你快說!”
將頭轉向一邊避開郭嘉的眼睛,荀攸回道:“他們應該都在將軍的營帳裡勸將軍撤退,現在去也許還來得及。”
腦袋“嗡”的一聲響,郭嘉覺得自己頭都大了,站起身拖着荀攸就往帳外走去。
出了帳門,被外面的夜風一吹,郭嘉漸漸冷靜下來,望着墨染的蒼穹,他大笑兩聲,反身又回到了營帳中。
不解地看着郭嘉的怪異舉動,荀攸訕訕跟回了帳中,見他又躺回了牀上,不禁疑惑道:“怎麼又不去了?你放棄了?”
雙手交叉枕在腦後,郭嘉又笑出了以往那種胸有成竹到有些漫不經心的意味,“不是我放棄了,是我知道將軍一定不會放棄。”頓了頓,又道:“我們這一路上就沒有順利的時候。當初過了無終沒多久就遇到大水,導致濱海道路不能通行。於是我們另走他路,引兵出盧龍塞,又發現塞外道也斷絕不通。那時候的情況比現在好嗎?哪天不是在開山路,塞山谷?每個人都累得沒有人樣。可就是那樣,將軍都不曾放棄,生生開了五百餘里的山路。你覺得現在距離烏桓不過幾百里路程,將軍會就此止步,荒廢之前的努力嗎?再說他既下令屠殺戰馬以充軍糧,便更是決心固不可徹!”
“話是這麼說,但你就這麼放心讓將軍一個人面對他們一羣人?”
“我如果現在出現在他們視線裡,情況不見得會更好。那些人現在去找將軍,一半是不贊同北征烏桓,另一半是想把矛頭指向我,我何必去討那個沒趣兒?何況,我信將軍,定不會讓我失望。”
荀攸記得,在出徵不久到達易縣時,郭嘉曾在一片反對聲中勸曹操卸下輜重,輕兵簡行,千里奔襲,當時曹操毫不猶豫便應允下來。事後,自己問過曹操爲何根本不考慮其它將士的建議,獨獨聽信郭嘉的話。曹操眼裡透出的那份信任的光芒以及留下的那句 “將聽嘉計,用之必勝。”讓他至今難忘
想到自己與自家叔叔跟隨曹操多年,也不一定能夠得到這般的信任,荀攸心中不覺五味陳雜,伸手拍拍郭嘉的肩膀,他半是豔羨半是苦澀道:“謀臣如若,夫復何求!”
轉頭看向荀攸,郭嘉一邊晃着翹着的二郎腿一邊咧嘴笑道:“公達這是羨慕我了?”
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荀攸走到案几給自己倒了杯茶,“說是吧,你又該得意了;說不是吧,又顯得我虛僞,你想我怎麼答?你要不要喝水?”
“不用了。”
背對着郭嘉坐下身,荀攸小口小口地喝着茶,一時想不出下面的話題。正覺氣氛尷尬,只聽身後再次響起郭嘉的聲音,“公達,你們都羨慕我,嫉恨我,可你們知道我爲什麼每一日都急着勸將軍北上嗎?”
“在鄴城時你不就說了,因爲袁紹對胡人有恩,如果袁尚還活着,他們會幫忙。不趁早剷除的話,等到南征時他們力量壯大有所行動,便會危及我們的後方,到時候……”盯着杯子裡晃動的茶水,荀攸慢慢回憶着郭嘉曾經說過的話。
“不,我不是問你這個。北征之事,程公他們本來是沒有這樣反對的,他們不滿的,是我在易縣時的獻計。如今陷入困境,他們自然而然覺得是因爲那時將軍聽信了我的,卸下了很多輜重,纔會軍資緊缺。”深吸一口氣,郭嘉繼續道:“平心而論,今天的一切確實是因爲我的緣故。雖說事實就是兵貴速,不貴久,如果輜重多就會導致行軍慢,讓蹋頓王有時間做抗擊的準備,可我的獻計還是有失誤的。現在想來,當時何必丟棄那些軍資,只要在後方建起運輸鏈便可,絲毫不會妨礙前方精兵的推進,也不會走漏風聲。”
把玩着手裡的杯盞,荀攸點頭道:“嗯,可見你北征之心的迫切。所以呢?奉孝,你在急什麼?”
沉默一陣,只聽岑寂中,郭嘉聲音清亮道:“因爲我快死了。”雲淡風輕地語氣,彷彿生死與之無關,只是笑談。
桌角的燭火猛的晃了晃,微微暗下去,又漸漸恢復了先前的明亮。
荀攸以爲是自己產生了幻聽,驚訝地轉頭望向睡在榻上仍舊一副吊兒郎當樣子的人,“你說什麼?”
“我說……”側頭對上荀攸的眼睛,所有情緒在郭嘉深邃如星空的眸子裡卷聚舒合,如天邊的雲彩聚攏又散開,“我快死了。”
“不可能!你不過是這陣子積勞太多,好好休養便是,怎麼……”起身回到牀邊,荀攸盯着郭嘉的臉,企圖從那張清雋卻枯槁的面容上挖掘出一絲撒謊的痕跡。
坦然地與他對視,郭嘉淡淡道:“有什麼不可能?我早說過生死有命,這就是我的命。文若沒跟你說過嗎?在我初及弱冠之年時,有人斷言我活不過四十歲。”
“你是說,小叔知道你……”
咧嘴笑笑,郭嘉搖搖頭,“也難怪,估計他都忘記這件事了吧。當時那個人被他給罵走了,想來他是把那人當成無事生非的方士了吧。”
被他說得一頭霧水,荀攸擡手示意他打住,“你要說什麼?我怎麼聽得糊里糊塗,什麼又是死又是方士的,你不是腦子病壞了吧?”
抽出手打開他探向自己額頭的手,郭嘉收起了笑臉正色道:“我是認真的,不然你以爲憑我的性子和能力有必要這麼着急?我何不一點一點算計好,慢慢與將軍圖謀?我何苦急着去換全軍上下的一片罵聲?”閉上眼睛,郭嘉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再難掩眼角眉梢的疲憊與憔悴,“是因爲我的命不夠用啊!”
絕望的發現他不是在開玩笑,荀攸木然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死不死的?這事跟小叔又有什麼關係?還有你跟小叔……”稍稍斟酌了一下用詞,荀攸有點遲疑,“的關係……嗯……你昏睡的時候我聽到你在叫他的名字。”
微微一愣,郭嘉旋即笑開,少有的如同三月春風般的和煦笑容,“他啊,真是不讓人省心。”眼裡晃過一絲甜蜜的隱痛,“我們相愛,又一次次分開,僅此而已。”絲毫不理會荀攸面上更加訝異混亂的神情,郭嘉兀自陷入更深的回憶之中。
溪流淺灘,郭嘉坐在樹杈上,懷裡抱着一罈酒望着樹下那毫不知情的人不禁好笑。是了,他又在戲弄那個叫做荀彧的青年了——兩人約好了黃昏時在這裡見面,郭嘉從中午時便躲在樹上睡覺,一覺醒來就看到荀彧守時地等在樹下,他卻遲遲不願出聲,饒有興味地觀察着那人靜靜等待的樣子。
約摸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郭嘉才掛着一臉賴皮的笑容叫道:“文若文若,看這裡!”
順着聲音仰頭望去,荀彧被藏在枝葉後隱約可見的夕陽和郭嘉大大的笑容晃花了眼,“你快下來,危險。”
“沒事的,文若就是這樣,總是小心翼翼的。我纔不會……啊!我的酒!”忘了自己懷裡還抱着一罈酒,郭嘉擡起手抓住樹枝就要翻身下來,不想酒罈倒先落了下去。
“喂!”下意識地伸手接住掉下來的酒罈,荀彧小心地將它擺在一邊,微微蹙起眉,仰頭道:“看你還說不說大話,你快下來,小心些。你要是真的摔下來,我可不會接着你。”
“知道了知道了,文若還真是狠心,酒罈都接了就順便把我也接住嘛。”嘴上半認真半玩笑地說着,郭嘉身手敏捷地抓着樹枝往下跳。
無力地撇了撇嘴,荀彧哼道:“你跟酒罈能比嗎?我倒是想,可你看我像是能接住你的樣子嗎?”荀彧所言不假,他雖正值二十有三年輕力壯的時期,但出身貴胄之家,每日養尊處優,加之他本身只好讀書不愛習武,所以身形顯得格外纖細。要是郭嘉真的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他伸手去接,估計結果只會是一個摔得很慘,一個被壓得很慘。
已經跳到了離地面很近的一截樹枝上,郭嘉眼裡閃過一絲狡黠,“不試試怎麼知道?”說完,手一鬆,傾身便向下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