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微揚, 荷香遠溢,卞太后在原地愣了許久,一直到被風吹起的碎髮掃過眼前, 她方纔訥然出聲道:“子……桓。”
仰頭望向天上的那輪白日, 曹丕被明晃晃的日光刺得眼睛直痛, 諷刺般地一勾脣角, 他雙目微闔道:“可惜, 朕不願做一個違背所有朝臣意願,一意孤行的暴君。”低頭看向前方,卻因不適應光線的突然變化而感到眼前一片斑駁, 短暫的眩暈讓曹丕不明顯地踉蹌了一下,旋即, 他補充道:“子建要爲自己的言行負責, 希望母后能明白朕的難處。”
眼看曹丕重新邁開了步子, 卞太后也不知是因爲太過憤怒還是救子心切,竟口不擇言道:“曹丕!你殘害手足, 難道就不是暴君所爲嗎?兄弟相殺,是會遭到天譴的!”
心裡抽痛了一下,曹丕閉目站定,眉間愁雲慘淡,“來人, 送太后回寢殿, 沒有朕的命令, 太后不得於宮中走動。”
“曹丕!曹丕你……”
加快腳步把那些咒罵的話甩遠, 曹丕面無表情地穿過花柳亭臺, 彷彿奔逃。
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建始殿,曹丕擡眼看着這座恢弘的建築, 心情漸漸平復下來。繞着建始殿緩緩走了幾圈,他自言自語道:“曹子桓,你是帝王,帝王!”
步履堅實地踏入殿門,曹丕一步步走上丹墀,坐定後方沉聲道:“來人,筆墨伺候。”
沒有人知道那一夜滿懷傷痛的魏帝獨自在空曠的大殿中批了多久的奏摺,殿中燭淚滴落的聲音和更漏聲成爲了漫漫長夜裡全部的陪伴。
曹植被押到洛陽皇宮時剛入秋不久,秋蟬和秋陽都憋着最後一口氣全力造次。
垂首跪在建始殿中,曹植既不想去管身邊那些異樣的眼光,也不想去看丹墀上的帝王。
揚着下頜,曹丕俯視着眼前這位將近一年未見得兄弟,眸中一片清冷,輕咳一聲,他薄脣微啓道:“曹植,你醉酒悖慢,劫脅使者,私招兵馬,企圖謀反,可是知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在心底長嘆一聲,曹植叩地道:“但憑陛下處置,罪臣無話可說。”
似乎沒有料到他竟會連一句申辯都沒有,曹丕不禁挑了下眉,緩緩道:“曹植,你可要想清楚再張嘴,謀逆,按律當斬。”
一動不動地匍匐在地上,曹植近乎涼薄地想,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冷笑一聲,他徐徐道:“罪臣自知罪無可恕,請陛下不必念及手足情分,賜罪臣一死,以警天下諸侯。”
望着他沉默了一陣,曹丕的脣角突然彎出了一個悲涼的弧度,幸而有冕旒擋在前方,他的表情才得以沒有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朕與你之間,雖已不存君臣之義,但骨肉之情尚在,你的罪名,朕不想多做追究。”頓了下,曹丕將視線轉到司馬懿的身上,一字一頓道:“你若能七步成詩,朕便赦免你的死罪。”
聞言,曹植猛的直起身子,一臉不可置信地望向曹丕,彷彿他說了什麼驚天動地的話一般。而在列的文武卻無不將目光投注到了曹植身上,似乎料定了他必死無疑。唯獨司馬懿,和曹植一樣,將視線鎖定在了當今天子身上。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司馬懿,曹丕淡淡道:“這首詩當以‘兄弟’爲題,但詩中不得有兄弟二字。”說完,他便單手支着頭,閉目斜倚在了龍椅之中,再不看任何人一眼。
曹植也不知是怎麼了,聽曹丕出完了題,仍舊一臉震驚的跪在地上。
衆臣只道是他被這苛刻的題目給難住了,恐怕在劫難逃,卻不知此時此刻曹植內心是怎樣一派翻江倒海的情形。
半天未聽到動靜的曹丕有些不耐煩地蹙了下眉,開口催促道:“一步的時間過了,你還有六步。”
一時間,殿上只聞得倒抽涼氣之聲,氣氛愈發緊張起來。
起身朝丹墀邁出第一步,曹植出口成詩——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爲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一步一吟,字字含殤。
在丹墀下屈膝跪地,曹植挺着脊背望向龍椅之上的人,神色出乎尋常的平靜。
大殿中靜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曹丕身上,屏息等待他發話。殿外,一片雲彩遮了太陽,又飄遠了,殿中暗了又亮,可曹丕的姿勢連換都沒有換一下。
良久,他閉着眼冷笑幾聲,開口道:“這下,諸位愛卿看夠熱鬧了嗎?”
“臣等惶恐——”毫無新意的措辭,然後是戰戰兢兢的拜伏。
並不理會他們的謝罪,曹丕仍保持着方纔的姿勢,殿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曹植就這樣直挺挺地跪在丹墀下,昂首目不轉睛地盯着龍椅上那情緒不明的皇帝。然後,他驚奇的發現,曹丕好像哭了——晶瑩剔透的淚滴自他的鼻樑上劃過,在陽光的照射下,晃出了一道令人慌亂的光澤。
匆忙地低下頭,曹植覺得自己一定是把冕旒上的珠玉錯看成了淚珠,高高在上的魏帝,沒有理由爲了一首詩而流淚,而且他也不相信,一個人能哭得那般悄無聲息。
一聲悠長的嘆息自丹墀上傳來,緊接着是曹丕毫無波瀾的聲音,無悲無喜,“骨肉之親,舍而不誅,其改封植,爲安鄉侯。”疲憊地揮揮手,又道:“你走吧,即刻出宮返回封地,不得於洛陽城內逗留盤桓。”
“謝陛下不殺之恩,臣弟告退。”深深的叩首,曹植起身,慢慢向殿外走去。越來越強烈的陽光照到他的身上,溫暖得叫他直想落淚。在殿門口停住腳步,曹植回首看向丹墀之上,竟覺得,那個位置離陽光那麼那麼的遙遠,想必那龍椅也是冷得毫無溫度可言吧。恍然間,曹植突然就想起了昨夜的種種——
“吱呀——”厚重的牢門被打開,傳來刺耳的聲響。在監牢中不得安寢的曹植聽到外面傳來的腳步聲,心中不由生出了些許畏懼,卻不想來人竟是自己那萬人之上的皇帝兄長。不情不願地跪地,曹植行禮道:“參見陛下。”
摒退了監管監牢的禁軍,曹丕也不叫他平身,兀自站在牢房外道:“臨淄侯,你的罪愆,想必你都清楚,不用朕多說了,過了今晚……”
“臣弟從不曾招兵買馬,更遑論謀逆。”打斷他的話,曹植爲自己辯解道。
輕笑一聲,曹丕淡淡道:“這不重要,只要朕想殺你,任何罪名,都不是問題。”見他面帶不甘,又道:“你不用不服氣,誰叫你輸了呢?”
“你卑鄙!”曹植素來是放縱慣了的,憤怒之餘,頂撞的話脫口而出。
“如何?你奈何得了朕嗎?”神色冷峻地睥睨着他,曹丕繼續道:“明日到了朝堂之上,朕勸你還是放聰明些,別做些無謂的掙扎,也好讓朕省點心。”
實在不願理會他,曹植索性別開頭看向一邊,再不言語。
“可惜了你這一身才氣。”見他不理不睬,曹丕也不生氣,反而滿不在乎地笑道:“朕記得,以前在丞相府時,你曾在楊修面前七步成詩,對嗎?”
身子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曹植恨恨道:“你怎麼會知道?除了德祖,再沒人見過的。”
手裡把玩着腰間掛着的玉佩,曹丕不禁好笑道:“朕想知道的事,就肯定會知道。”興致勃勃地看向曹植,他又道:“你若死了,恐怕這全天下就再找不出能七步成詩的人了,這樣吧,你且以‘兄弟’爲題作首詩,但詩中不得出現兄弟二字,讓朕也見識一下你的絕活,如何?”
“你做夢!”毫不猶豫的拒絕。
點點頭,曹丕轉過身道:“也對,這個時辰確實該是做夢的時辰了,朕的好兄弟,失陪。”言罷,他便大步流星地轉身走了,留曹植一人跪在地上氣悶不已。
癡癡地望着大殿的彼端,曹植想,這也許便是最後一面了,此生,我再沒有機會見到你了吧,二哥。
“侯爺,請吧。”
轉回頭,曹植才驀然發現眼裡盡是水光,陽光被折射成了大片的光暈,叫他看不清這個世界。他想,原來,我也會這樣寂靜無聲的哭啊,原來,二哥是真的哭了啊……
身後漸漸有朝臣走出大殿,走在人羣中,曹植突然覺得很諷刺,不知該哭該笑。
“皇帝!”不顧宮人的阻擾,卞太后一路掙扎着闖入了建始殿,“皇帝!他是你的親弟弟啊!”
疲憊地睜開眼,曹丕靜靜看着丹墀下跪在自己面前的母親,心力交瘁道:“母后,朕,沒殺自己的兄弟。”頓了頓,又道:“他剛走不久,您現在趕去宮門口,或許還能見上一面。”
飛快地站起身,卞太后轉身就要往殿外跑去,俄爾,她身形一頓,回頭喃喃道:“子桓,母后謝謝你。”
眼底閃過一絲愕然,曹丕別開頭,低聲道:“母后還是快去吧,晚了就趕不上了。”
聽着那細碎的腳步聲遠了,曹丕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開懷,而悽愴更甚,“子桓,子桓……”猛然發現殿上還站了人沒有離去,曹丕連忙走下丹墀,跑到他面前道:“仲達,你聽到了嗎?我母后叫我子桓了,不是皇帝,不是陛下,她叫我的名字了!”
望着眼前這抓着自己衣袖,興奮得好似孩童的皇帝,司馬懿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他隱約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失去曹丕,無可阻攔。
“你聽到了嗎仲達?我母后叫我子桓了!”窮追不捨地問着,曹丕就像個想要炫耀的孩子一般,卻是無處安放自己內心的悲喜,“子桓,她叫我子桓……”重重將額頭抵到司馬懿的肩上,曹丕的聲音漸漸小下來,可來來回回還是那麼幾句話。
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司馬懿呆呆地抱住他,喃然道:“臣聽到了。”
靠在熟悉的懷裡,曹丕稍稍平靜了一些,“聽到什麼?”
“太后叫了陛下的名字。”司馬懿如實答道。
從他的懷裡脫身出來,曹丕一掃方纔的頹然瘋癲,目光清明地望着他道:“陛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曹丕倏然喝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