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是青濛濛的灰色, 曹丕坐在車駕中的榻上聽着東武陽王曹鑑病薨的消息,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安安靜靜地喝完了藥碗中苦澀的湯藥,他才沉沉嘆了口氣, 那聲音, 帶着積澱在光陰中無法散開的沉鬱。小幅擡了擡手, 曹丕低聲道:“朕知道了, 退下吧。”
轉頭看向在一旁等着的張頜, 曹丕牽了下嘴角,好像並沒有受到方纔那個噩耗的影響一般,“你剛剛說, 長文和子通他們那邊怎麼樣了?”
勉強從聽聞皇子去世的震驚中恢復過來,張頜回道:“啊, 蔣常侍派人來報, 說是三千戰船均已脫困, 進入淮水,不日便可全數返航。”
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曹丕喃喃道:“萬幸。”轉而又道:“儁乂,此役雖敗,但水師不可廢,早晚有一天,我大魏還會伐吳, 朕……的子孫, 會踏上那片疆土。”
沒能體會出那斷句中微妙的意思, 張頜只是滿口應允了下來。遲疑片刻, 他剛想再說些什麼, 就聽曹丕鬱郁道:“朕的十個兒子,如今, 只剩下四個了。”仰頭盯着車蓋默了一陣,他繼續道:“白髮人送黑髮人,朕,經歷六次了……咳咳……”一口氣沒順上來,曹丕猛的咳了起來,從張頜手中接過水杯灌了幾口水,這才止住了咳。
擡頭看向軍前壁立千仞的大將此時慌亂而鬱結的表情,曹丕將神傷之色深深藏入眼底,換上一副調侃的樣子道:“儁乂做什麼擺出這種表情?”見張頜不語,他做了個貌似釋然的笑,“命也,朕看得開。”
張頜不知道曹丕所說的“命”,是指伐吳失敗還是曹鑑離世再或者是他自己久病不愈,抑或三者兼而有之。艱難地點點頭,張頜沒再多說什麼。
“好了,你退下吧,朕累了。”闔上眼,曹丕面向裡躺下,再難掩臉上的悲慼神色。
“諾,末將告退。”行了禮,張頜躬身退出車廂,下了馬車。
剛在自己的的戰馬上坐定,張頜就看到前方就跑來一個騎兵。趨馬上前把他攔在離曹丕車駕幾步遠的地方,張頜壓低聲音道:“陛下剛睡下,有什麼事跟我說。”
“稟報將軍,天色已晚,前方再有十幾裡就是雍丘王的封地境內了,不知聖上是要就地紮營還是到雍丘王宮宿下?”
不是沒有聽說過曹丕與曹植兩兄弟之間因奪嫡而生有嫌隙各種傳言,張頜不由有些猶豫起來,爲難之際,卻聽曹丕的聲音悶悶從車廂內傳出,“行幸雍丘王宮。”
眼中閃過幾分詫異,張頜朝那騎兵點點頭,“還愣着做什麼?快去前面傳令。”
看着自己的手下跑遠,張頜回頭望了眼身後的車駕,只落得一聲嘆息。
得知曹丕要來自己宮中的消息時,曹植的心情用“複雜”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他已經離開權力中心很久了,也不曾與洛陽宮中的人有任何往來,曹丕的突然造訪,讓他感到不知所措。
親自帶人去城門口迎駕,曹植在天子車駕前跪地行禮道:“臣弟恭迎聖駕。”
透過遮簾的空隙,曹丕目光深沉地望了他一陣纔開口道:“平身,帶路吧。”
“諾。”被曹丕這半冷不熱的態度弄得頗爲心慌,曹植一邊暗自揣測着他此行的目的,一邊應聲上馬引路往王宮去了。
順利將天子儀仗迎進了宮門,曹植終於看到了久違的龍顏。望着曹丕從車駕中出來,一身玄色龍袍,目光清冷如常,他急忙低頭,深深揖了下去。
在曹植身前站定,曹丕掃視了一圈周圍的人,不無厭倦道:“叫他們都散了吧,朕就是順道來你這裡看看,用不着這樣勞師動衆。”
驚訝地擡眼望向曹丕,曹植似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哼。”哂笑一聲,曹丕漠然道:“這麼多年過去,你倒還是老樣子。”睨他一眼,繼續道:“和以前一樣沉不住氣,什麼事都寫在臉上。”
好像並不在意曹丕那明顯帶着嘲諷意味的話,曹植跟着自嘲道:“臣弟素日裡只想些風月琳琅之事,自然難有長進。”直起腰,他對夾道兩邊的人道:“都退下吧。”
被他這種玩世不恭,不求上進的態度弄得蹙起了眉,曹丕本想說點什麼,可轉念一想,曹植現今這個樣子,還要拜他所賜,曹丕也就收了聲,和曹植一路沉默着往正殿去了。
在上位坐好,曹丕環顧了一下殿內的佈置,不經意道:“你這裡雖不如皇宮富麗,倒也建造得別具匠心,若要論風流情致,恐怕,朕的宮殿還要輸給你這裡幾分。”
這廂曹植從見到曹丕起,心裡就開始九曲迴腸,尋思着千萬別在他剛打了敗仗的時候觸他黴頭,眼下聽曹丕這麼一說,曹植頓時覺得身上寒毛倒立,心生恐懼,“陛下謬讚了,臣弟怎麼敢有居於皇兄之上的地方。”
敏感如曹丕,馬上便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自然,眉峰一聳,曹丕扭頭對上他飄忽閃爍的目光,好笑道:“朕不過隨口說說,你緊張什麼?”
曹植到底是才智不凡之人,頃刻就聽出了曹丕的弦外之音——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曹子建若果真光明坦蕩,面對朕時,又何必處處如履薄冰,憂懼不已?
穩了穩心神,曹植微微一笑,全然不見方纔的侷促,“臣弟只是許久未見皇兄,一時情難自已,竟不知如何自處,讓皇兄見笑了。”
說話間,二人身前的案上已被上滿了佳餚酒釀。
眼裡透出絲絲瞭然的狡黠,曹丕只是兀自端起酒樽抿了一口,幽幽道:“你這張嘴,也還是和以前一樣厲害。”不等曹植迴應,他話鋒一轉道:“鑑兒,他也去了。”
執着酒樽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曹植驚道:“什麼?”
“鑑兒病故了。”平靜地又重複了一遍,曹丕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無悲無喜,唯有眼底那一抹哀色,如潮水般起落不定。
避開他的視線,曹植垂眸道:“臣弟……陛下節哀。”想了想曹丕突然提及此事的意圖,他又道:“陛下可是想讓臣弟前往京師去弔唁一下?”
“不。”目光堅定地盯着他,曹丕嚴厲道:“你不能再進入洛陽,今生今世都不可以,別忘了朕下給你們的詔書。”
“那……”忍住了心中疑惑,曹植終於在曹丕的逼視下應道:“臣弟知道了。”
“知道就好。”不明顯地舒了口氣,曹丕飲盡杯中佳釀,彷彿還不放心,復又字句清晰道:“無論京師中日後發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許去,除非,你想成爲第二個子文。”
背後寒意陡生,曹植顫聲道:“三哥他……皇兄,你……”
“怎麼?”輕描淡寫地瞥他一眼,曹丕不疾不徐道:“你和母后一樣,覺得子文是爲朕所害?嗯?”
不知兩人之間的氣氛怎麼會發展成這樣,曹植來不及多想便離席跪地道:“臣弟不敢。”
滿不在乎地笑笑,曹丕擺擺手道:“怕什麼?天下說朕殘殺手足的人還少嗎?多你一個也不會怎樣。”頓了頓,他指指身邊的位置道:“你坐過來。”
看曹丕不像在開玩笑,曹植只得依言坐到他身邊,大氣都不敢出。
安撫一般拍拍他的肩,曹丕側目道:“你跟朕說句實話,在你心裡,子文到底是不是朕殺的?”
渾身僵硬地坐着,曹植轉頭看了眼自己兄長帶着審視探尋意味的眼睛,而後便觸電般地把視線投回案上,訥訥道:“臣弟不知。”
“嗯?”仍然不打算放過他,曹丕目光如炬。
咬了咬下脣,曹植心一橫,閉目道:“臣弟是懷疑過,可始終不能相信,所以臣弟也不知道自己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鼓足勇氣睜眼看向曹丕,他暗自攥着拳道:“那皇兄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給三哥下毒?”
聞言,曹丕直起腰,脣角眼底漸漸都染上了不明的笑意,可仔細看,卻又並不覺得他在笑。那表情,簡直叫人恍惚又心慌。
被他盯得全身發毛,沒一會兒,曹植就敗陣下來,訕訕地欠身道:“臣弟失禮了。”
“無妨。”姿勢都沒有變一下,曹丕臉上的神色依舊似笑非笑。半晌,他似乎無意再繼續這個話題,坐正身子,自顧自夾起了菜。
聽到象牙箸與碗碟輕微的磕碰聲傳來,曹植暗自鬆了口氣,坐姿也稍稍放鬆了些。擡眼不經意地一掃,卻發現曹丕正在給新鮮的鱸魚片蘸醬,可奇怪的是,他沾好醬後只是將鱸魚片放到自己面前的一個小碟子中,並不食用,如此往復了好幾次,曹植終於忍不住喚道:“陛下?”
偏了下頭,曹丕停下動作,將象牙箸交到曹植手中,他低聲吟道:“‘膾鯉臇胎蝦,炮鱉炙熊蹯’,你喜歡吃這個,對吧?”把盛滿鱸魚片的小碟子推到他面前,曹丕輕輕道:“你小時候,有段時間總喜歡纏着朕,不是管朕要吃的,就是要真陪你玩,可朕一次也沒有滿足過你的心願,後來,你就去纏着子文了。”垂眸無奈地揚了下脣角,曹丕喃然道:“朕不是個好父親,也不是個好兄長。”
愕錯之情隨着他回憶性的話語慢慢褪去,曹植眨了眨眼,覺得眼睛還是酸澀得厲害。他知道,今天的曹丕有太多反常的地方,可他不願意多想什麼了。畢竟,幾十年來,這是曹丕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讓他感到爲人兄弟的幸福,雖然這中間夾雜了更多的辛酸與傷感。但曹植覺得,夠了,有此一次,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看着曹植夾了塊鱸魚片放進嘴裡,曹丕眉目含笑道:“好吃嗎?”
緩慢而堅定地點了下頭,曹植又夾了一塊。
笑容愈發深刻起來,曹丕一邊斟着酒一邊道:“雖然彌補不了過去,但也算了了樁心願,有所慰藉。”遞給曹植一隻酒樽,“不醉不歸吧。”
愣了愣,曹植注視着曹丕眼裡星星點點的光芒,暗道,真是荒唐的一天啊。接過酒樽,他點頭應道:“不醉不歸。”
觥籌交錯,通宵達旦。
曹植醉了,迷茫間,他聽曹丕說了很多話,隱約還有壓抑的咳聲,但大多數,他都不記得了。只有一句話,他聽得真真切切,刻進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