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起的秋風刮落了院中梧桐的樹葉, 落葉颯颯,翻飛着歲月的輪迴。秋陽照在曹丕的背影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背對着司馬懿, 曹丕的語氣彷彿回到了少年時的純淨生澀, “先生這麼說, 我真的很高興, 真的……”努力控制着自己有些顫抖的雙肩, 曹丕始終沒有轉過身。
不自覺地上前兩步,想表示些什麼,司馬懿卻發現, 自己向來引以爲豪的才思與巧舌,似乎突然間都罷工了。猶豫着伸手抓住曹丕單薄的肩膀, 他爲掌中傳來的細微震動而嘆息, “子桓……”
輕輕吸了下鼻子, 曹丕自嘲一笑,聲音略顯喑啞道:“別看, 先生別看。”
方纔的成就感不知怎的就跑得無影無蹤,司馬懿無奈地將手覆上曹丕的眼睛,替他隱藏那片溫熱的痕跡,故作輕鬆道:“不看。”
靜靜站在曹丕身後,司馬懿突然意識到, 原來, 對曹丕來說, 最有力的武器並不是冷漠與暴力, 因爲, 數十年來,這是他一直在對抗着的東西, 他早已習以爲常。真正能夠瓦解他堅硬外表的,不過是人世間最普通的溫情,以及他在乎的人說出的一句或有意或無意的欣賞。
這樣的姿勢讓比曹丕高出半個頭的司馬懿看上去好像在擁抱他一般,可就是這樣親密的姿勢,也無法改變兩人各懷心事的事實。他們都在心裡暗暗歡喜着,自以爲抓住了對方的軟肋,殊不知,自己正在一步步走進自己爲對方準備的陷阱之中。
曹丕的淚水,雖是流給自己的,卻是源於司馬懿。他淺淺地、得意地笑了,卻沒想到,自己已經放心地將充滿弱點的後背交付了出去。同樣,司馬懿以爲的遊戲,最終讓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只是對於感情的後知後覺,讓他用了更久遠的時光去弄明白這一切。
後來的日子裡,曹丕偶爾還會提起這些事,他會笑着對司馬懿說:“其實啊,仲達,像我們這樣一上來就劍拔弩張也沒什麼不好,先小人後君子,也還不錯。不像父親和荀令君,有一個親密無間的開始,卻是背道而馳的結局,多讓人唏噓。”
每當聽到他這麼說,司馬懿都會狀似不屑地哼一聲,道:“也不知道是誰,第一次見我就說什麼將來要拼個你死我活。”
知道他是受不得自己不時顯露的肉麻感慨,故意轉移話題,曹丕也不介意,笑笑就過去。
可也就是這看起來稀鬆平常的對話,成爲了司馬懿晚年時回憶中不可磨滅的快樂與傷痛。他望着自己日漸長大的兒孫常常會想起光陰彼端那個眸若星辰的青年,他會想,如果自己年輕時不那麼吝嗇直白的溫情,會不會後來不那麼遺憾。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眼下,司馬懿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徹底征服曹丕,讓他成爲自己在仕途上站穩腳跟的有力後盾。
與此同時,輕裝簡行的曹軍一路向荊州殺去,沒想到,才抵達江陵,尚未有與敵軍交戰,便得到了劉表病逝,其子劉琮代領荊州的消息。之後,曹操帶兵到了新野,劉琮就沒出息地把他老爹辛苦一輩子的基業拱手送了出去。這仗打得真是兵不血刃,可曹操卻覺得一點不過癮,所以自然而然地,一直依附劉表,屯兵樊城的劉備又倒黴了,活活成了他的出氣筒,被打得節節敗退,倉皇逃竄到了夏口。
這日,大獲全勝,正士氣高漲的曹軍將領聚在了一起,商議起繼續向南推進,進軍江左的相關事宜來。曹操聽着手下將領謀士們言語中的信心滿滿,文人的浪漫情懷又開始在心裡蠢蠢欲動了,醞釀出了滿腦子的詩歌,幻想着凱旋之日,一吐爲快。不想就在這時,向來低調,從不主動出謀劃策的賈詡居然站出來潑冷水了。
賈詡冷眼看着面前一衆樂觀過頭的將領,涼涼道:“明公破了袁氏,又收了漢南,威名遠揚,軍勢壯大,如果能在荊州做好安撫工作,那麼,即使不興師動衆,孫權也會拱手來降。”
正在興頭上的曹操哪裡聽得進這樣滅自己威風的進言,只是不以爲然的搖搖頭道:“先生此言差矣,孫家小兒豈是會輕易投降的?孤看啊,非打不可。”
見曹操心意已決,賈詡亦不強求,默默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一副木然的樣子。而他所說的一切雖未打動曹操,卻讓一旁聽着的幾個將領謀士上了心去想。
“報——前方斥候來報,孫權派魯肅聯絡劉備,劉備派出諸葛亮前往江東,孫劉恐要聯合抗擊我軍。”
聞訊,曹操突然仰頭大笑道:“孫權和劉表可是世仇,劉備居然想去投靠他?孤看他是不想活了。”
此言一出,軍中一片笑聲,許多人紛紛點頭稱是。一旁的賈詡輕輕嘆了口氣,索性閉上眼睛,兀自養起了神。
程昱見狀,終於忍不住站起身道:“當今天下,未能有可與丞相匹敵之人,孫權自然不是您的對手。劉備雖然四處逃竄,卻有英名,關羽、張飛皆是萬人敵。如此,孫權定會援助劉備來抵禦我軍,這樣一來,劉備怕是又殺不了了。”
揚揚手,曹操表現出了幾分不悅,“孤心已決,即使他兩家聯盟,孤也能各個擊破!”
話說到這個份上,如果還有誰堅持反對,那便是太不識相,當然,曹操手下的謀士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自然不會有誰跟自己過不去。
一轉眼,秋去冬來,又是十二月的光景了,孫劉聯盟日漸穩固下來,曹軍卻因爲水土不服,受到了大規模瘟疫的侵襲。一時間,軍中上下死的死、病的病,人人倉皇不已。曹操本人亦是心急不已,卻又不願放棄着進軍江左的機會,只好一味拖着,指望軍醫早日找到醫治之法。
是夜,曹操宴飲三軍,以安撫軍心。
酒過三巡,曹操看着階下仍舊坐的整整齊齊的文臣武將,突然就想起了昔日酒宴上,那個到處“禍害”人的郭嘉,他的狂放灑脫,總讓曹操想起年少時的自己。然而,歲月流光,匆匆帶走了郭嘉,再回首,已是少年路遠,向來蕭瑟。開口之時,不覺悲從中來——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是後來名傳千古的《短歌行》,道盡了英雄的千重悲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爲君故,沉吟至今。
透過有些迷茫的醉眼,曹操彷彿看到了誰人不甚清晰的面容。後來,每當他想起當時的場景,他都會問自己,彼時所吟唱的,究竟是誰的衣襟?彼時的沉吟,到底是爲何人?
…………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如果曹操知道,此時在許縣的荀彧是用一種什麼樣的心境面對遲來的,郭奉孝的死訊,不知會是何種心情。思來想後,來日的恩斷義絕未必不是當時的一語成讖。恩若未斷,何須懷念?想來,曹操亦非從未料到。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一片喝彩,卻不是曹操想要的歡呼。他舉杯面向明月,眼裡是渾濁了月色的落寞。
南飛的烏鵲終是找到了依存的枝頭,在夜色裡拍打着翅膀停歇下來。
深夜裡,孫劉的營地裡還有幾頂亮着燭光的軍帳。約摸一炷香的功夫後,陸陸續續有將領謀士自帥帳中出來,各自歸位休息了。
帳中,一個面如冠玉的中年男子擡頭望向仍未離去的儒雅青年,淡淡道:“諸葛先生可是還有話要說?”
“沒什麼。”微微笑了笑,諸葛亮看着矮几上的古琴回道:“世人皆道‘曲有誤,周郎顧’,不知亮可否有幸與大都督切磋一下琴技?”
直視着青年明亮而誠懇的眼睛,周瑜緩緩搖了下頭,“我已經多年不曾撫琴了,並且以後也不會再碰。”
不大明白他爲什麼不撫琴卻要隨身帶一把琴,諸葛亮眼裡閃過一絲不解。
周瑜是何等玲瓏之人?馬上就明白了他的心思。輕瞥一眼不遠處的古琴,他兀自道:“樂者彈琴是爲聽者,聽的人不在了,又何須再碰?不過是留個念想罷了。”
隱約想起許多年前,讓整個江左爲之拜倒的“江東雙璧”,諸葛亮不禁黯然,他們烜赫一時的歲月裡,並沒有自己的身影。彼時,他還只是世人不知的所謂“臥龍”,而他們已執戈浩蕩了一方天下。他看見周瑜望着古琴的眼神,彷彿一條悠遠的長河,來自遙遠的天際,帶着光陰的沉澱,靜靜淌向不知名的地方,而那種綿長不可斷絕的感懷與眷戀,永遠都和旁人錯身而過,不曾停駐。而自己,不過是衆多路人中有幸到達了這條河邊的人,卻是連掬一捧水的機會也沒有。
在遊弋的燭光裡,諸葛亮慢慢退出了營帳,不再多言,不再回顧。他想,隔着那麼久遠的時光那麼長的距離,看了,說了,又有何用呢?
收回凝視着古琴的目光,周瑜苦笑着搖搖頭,抽出隨身佩戴的古錠刀,用棉帛細細擦拭起來。
伯符,這江東的一草一木,都是你用鮮血換來的,只要我周公瑾一日活着,便絕不容他人染指。曹孟德又如何?十萬大軍又如何?一切,都將成爲我對你的祭奠。
伯符,我們從來不曾分離。
鋒利的古錠刀將溫暖的燭光折射成了道道寒光,一如周瑜此時此刻冷峻的目光。
他是周瑜,卻早已不是當年的周郎,七年前,隨着故討逆將軍的離世,低吟淺唱、撥絃弄曲的周郎就跟着離開了。留下的,是一個叫做周公瑾的人,他是孫吳的大都督,是德藝雙馨的才子,是江左子民的神明……更是延續孫策生命的人。
可是,卻再也無法是當年的那個他。
長河千里,是你誤拋了流光,十年風塵,我將爲你一一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