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此言略顯俗氣,卻實乃大智大慧。試想,在別人風光無限時,有沒有你添花本就無關緊要;而在別人落魄時,你哪怕給口水喝,那也是救命之恩。性質不同,便決定了日後效果的不同。
幸運的是,曹操和他手下的謀士們早早認識到了這一點,在各路梟雄都不把當今天子的死活放在眼裡,只顧自身利益的時候,他們選擇以一種絕對臣服的姿態尊奉天子。皇帝再怎麼沒用,漢室再怎麼衰微,那也是現下百姓認定的驕子與朝廷。只要他們一日沒有真正滅亡,那就有不容小視的用處。
建安元年,八月十八日,曹操進入洛陽拜見劉協,帶着浩浩蕩蕩的人馬,向當今天子行跪拜之禮。在外久經輾轉衣食不飽的皇帝在破敗的洛陽城中見還有人惦念着自己,肯在這不堪的時節尊奉自己,一時感慨萬千,心中的酸楚全部翻涌而出,化作眼淚涕零。
坐在臨時搭建的龍椅之上,劉協定了定心神,廣袖一揮,朗聲道:“曹將軍請起,衆卿平身。”
站起身,曹操依舊保持着恭謹的姿態,劉協自龍椅中站起身,道:“如今天下逆賊四起,朕輾轉流離,幸而遇到曹將軍,才得以解了燃眉之急。有曹將軍這等忠義之臣,實乃我大漢朝之幸事!”頓了頓,又道:“着,授曹將軍符節,黃鉞,錄尚書事。”
“謝陛下隆恩。”又是端端正正的一次跪拜,曹操雙手接過禮官呈過來的東西。
“愛卿快快平身。”
站起身,曹操側首看向一邊,正對上荀彧投來的目光,二人彼此會意,心照不宣地望向高臺之上。
“好了,路遙道遠,大家都是勞頓不已,暫且各歸各位,日後再從長計議。”言罷,劉協在衆人的矚目下自高臺上離開了。
行了告退禮,衆人也紛紛散去,曹操和荀彧也隨着人流往駐紮的營帳去了。一路上,不斷有人道賀,曹操都點頭致意,荀彧則跟在一邊古井無瀾的樣子。
剛一進入帳內,荀彧便一改適才的漠然,正了衣冠跪拜在地,聲音裡是藏不住的喜悅,“恭賀將軍。”
急忙把他拉起來,曹操反問道:“文若何須同那些人一樣,對我行此大禮?”
如揚花般笑開,荀彧回道:“我與他們行的可不是同一個禮,他們拜的,是曹公您的地位,而彧拜的,是孟德。”
長嗟一聲,曹操看着荀彧,喟然道:“絕不辜負文若一片丹心。”
“得曹公一言,彧必盡心爲報,許千秋菩提,萬世功業。”
漂亮而感人的話,卻也只是說在了當時。好一個絕不辜負,好一個千秋萬世,最後不過付之流水。曾經的絕不辜負,成了絕情無義;曾經的千秋萬世,成了過眼雲煙。
雙雙坐到案几邊,曹操看着桌上的地圖道:“不夠,還不夠,文若,我想要的更多。”
“確實不夠,如今天子是捏在別人手裡的天子,我們在別人的地盤上依附現今毫無權威可言的天子,真怕是竹籃打水。”
“是啊,即使現在我手握重權,卻也百無一用。”
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荀彧望着曹操道:“我們何不請董公仁前來一敘?”
一拍腦門,曹操自嘲道:“我怎麼糊塗了,居然忘了還有他這麼個能人,快去把他找來。”
“曹公稍安勿躁,彧早有安排。”說完,荀彧便轉身出了營帳。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荀彧就帶着個與曹操年齡相仿的中年男子返回到帳中。
一眼望去,曹操便覺那中年男子器宇不凡,連忙上前迎道:“公仁兄,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幸會幸會。”
“昭,見過曹將軍。”
“公仁啊,我此番能夠順利進入洛陽,迎奉天子,你功不可沒!我感激你在背後爲我做的一切,哈哈哈。”
“不敢不敢,只是略盡綿薄之力。”
三人寒暄了幾句,就各自就位,討論起了正事。
聽荀彧仔細分析了一番當下的情況和日後的打算,董昭點頭頻頻稱是,“昭以爲荀先生所言極是,將軍舉義兵,誅□□,此乃桓晉霸業,只是,如今天子身邊這些將軍大臣各自心懷鬼胎,即使將軍手握掌管內外、軍務的權利,他們也未必會聽從號令。而且,將軍留在洛陽,也是諸多不便。”
“這就是我們擔心的。”接過董昭的話,荀彧言辭懇切道:“如董先生所言,曹公要成的,乃是匡扶正統的大業,如今卻遇到了難處。我們千辛萬苦進入了洛陽,雖說尊奉了天子,卻也是把自己置於四面楚歌的險境,還望您能夠指點一二。”荀彧心裡雖有了想法,卻沒有馬上說出來,到底未曾與董昭共事,仍是心存疑慮。
“這不難,昭早就替曹將軍想好了。”董昭笑着點點地圖上許縣的位置,“只需移駕幸許即可。”
聞言,曹操擡眼看向董昭,眼裡神色迥然,隨後又望向沒有馬上接話的荀彧,見他神色肯定,纔開口道:“此乃非常之事,行之不易啊。當年,董卓把皇帝給劫持到了長安,就招來了萬千非議。現在皇帝好不容易回到洛陽,百姓都期望就此安定下來,我若是把皇帝弄去許縣,豈不成了第二個董卓?”
早就料到曹操會這麼說,董昭不疾不徐回答道:“行非常之事,乃有非常之功,將軍當然是怎麼合算,怎麼來。”
眼裡透出一絲欣賞,荀彧轉頭望向曹操,衝他小幅點了點頭以表贊同之意,依舊是不動聲色。
曹操到底還是有魄力的,馬上領悟了董昭話裡不好明說的意思,“公仁這話真是說到我心裡去了,不過,就目前來看,我還是有所忌憚的。”頓了頓,繼續道:“楊奉,他的軍隊很強,又駐紮在這附近,恐怕會爲難我啊。”
“這件事,說容易也難,說難也容易。楊奉這個人,乃一介匹夫,有勇無謀且缺乏外援,想騙過他不是難事。將軍只要給他寫一封信,再捎去一份厚禮,這事基本就成了。”
“文若,把公仁的話給我解釋解釋,說說那信要怎麼寫。”
“諾。”微微欠身,荀彧緩緩道:“彧猜想,董先生是要我們在信上告知楊奉,洛陽糧食短缺,需要到魯陽去取食,那裡離楊奉駐軍的樑縣不遠,不會引起他的懷疑。更重要的是,魯陽與許縣可以說是近在咫尺,我們來一個暗度陳倉即可高枕無憂。不知彧解釋的可是合董先生的心思?”擡眼看向董昭,荀彧眼裡的神采真可謂自信無他。
讚歎地拍了拍手,董昭對曹操道:“將軍麾下的人才真是了不得,荀先生‘王佐之才’的美名,絕非浪得,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心思,有他在,將軍萬事可成!”
向荀彧所在的方向揚了揚手,曹操朗聲笑道:“我早就說過,這是我的張良!”
荀彧聽着兩人來回來去的誇讚着自己,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但這種情況下,說什麼都不合適,所以,他選擇安靜的聽,得體的笑。
首陽山上,一個有着挺拔身材的年輕人沿着山坡慢慢往山頂攀爬。仲秋的日頭還是很毒的,曬在人的身上不是一般的灼燙。但青年似乎並不在意,只偶爾擦擦額際的汗,又專心於爬山了。
秋季的首陽山帶着一種別緻的美,剛強而嫋娜。蒼勁的松柏以滄桑的古老姿態生長於行道兩旁,地面上開着零零碎碎的野花。偶有山風颳過,帶來幽然的野桂香氣,沁人心脾,瀰漫着嵐霧的山林間不時傳來陣陣鳥鳴,婉轉動聽。現在的洛陽,唯一沒有受到侵擾的大概就只有這裡了,這裡的一草一木都不屬於塵世,凡火是無法將它們焚燒殆盡的。
約摸到了接近黃昏之時,青年終於爬到了山頂,在一旁突出的巉巖上坐下,低頭喘了幾口氣,青年方纔擡頭看向遠方的景緻。縱然不是頭一回來了,卻也還是驚歎不已——山頂遍地的八月春真切的把人帶回了生機盎然的春天,紅的勝似朝陽,白的純淨如雪。整個洛陽城在山頂上一覽無餘,在燦金色的夕陽中恢弘而寧謐。此時此刻,洛陽彷彿回到了曾經的繁榮之中,似乎過去那些烽煙鐵蹄未能到達過這裡。
出神許久,青年慢慢站起身,低頭在花叢裡尋找起什麼來。是的,他想找到最美的那朵八月春,帶回去給他至親至愛的人。然而,亂花迷人眼,他根本不知道哪一朵纔是最美的。正在苦惱之際,青年突然瞥見一朵綻放在岩石狹縫中的八月春,在落霞的餘暉中,開得如火如荼。揚起一抹俊朗的笑,青年小心翼翼地將那小小的花朵摘下,擷在指間,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他當然不會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到達這宛若帝鄉的地方,也是最後一次看到這裡盛開在落霞中的,遍地的八月春。許多年後,花開依舊,夕陽仍美,只是斯人不在。
但亂世中的人總活得那麼矛盾,他們張揚着宏偉的志向,卻也爲微不足道的情感而暗自歡喜。他們囂張地活着,卻也不知何去何從,他們連卑微都必須是驕傲的,無處藏身。或許只有在他人看不見的地方,才能求得片刻安閒與歡愉。他們的悲哀並非像後世傳誦的故事那般悲壯,而是一種與普通人一樣,發自肺腑又無處傾訴的疲憊。
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是他們貪圖享樂,那是凡人的本能。他們只是光鮮了太久,想真正爲自己活一次,僅此而已。
洛陽城內,一家擁有百年聲譽卻在戰火中落敗的老字號鋪子前,青年對店裡的師傅道:“我要你們幫我留住這朵花,十年百年都不褪色腐敗。”
接過青年手裡被保護得小心的紅色花朵,老師傅渾濁的眼裡似乎燃起一絲明光,“公子是要送給自己的愛人嗎?”
“啊?”有些愕然地看着似乎有些老不正經的手藝人,青年不知如何回答,“老先生何出此言?”
“這花,又叫相思草啊。”
是呢,自己是有些想那個被留在家中的小傢伙兒了,想着,青年淺淺笑開,棱角分明的輪廓在夕陽中柔和了起來,“真是好名字。”
原來,首陽山頂長着的不僅是盛開在八月的春天,還是遍地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