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71節 膺品字畫
萬山書閣,蔣家的藏書倒也不少,楚辭漢賦,唐詩宋詞,還有許多的碑銘拓片,都一股腦兒地堆在架上。
滿屋滿架的書籍圖片,於信達早已翻閱了個遍,也曾見鄭燮鄭板橋的作品,還是於老爺子購來相贈的。
於慈恩的長女於雪姝,十八歲時嫁了眉州同知吳重生的獨子吳文華,兩年後誕下一子,便是吳尚志,現今的名兒吳疆。
聞得自己做了外公爺爺,於慈恩自是高興異常,算着日子,帶了許多的禮物去看長外孫。
吳同知自是熱情,一連數日地陪了陪吃陪喝,再陪了逛街。大家知道的噻,眉州自古的文風鼎盛,北宋時更出得“蘇門三學士”,所以麼,東坡先生的老宅,是必得一去的。
出得蘇宅,卻見對面一間鋪面,掛着一塊大大的匾額,黑底描金三個大字:“集雅齋”。進去一瞧,除了一些的瓶瓶罐罐,筆墨紙硯,滿店滿鋪都是書籍,自然以蘇門學士的詩文最多,《嘉祐集》啦,《山谷詞》啦,《東坡七集》啦,也有一些明清的作品,《隨園詩話》啦,《通志堂集》啦……因是店家翻刻,雖非物美,確實價廉,十數個銅板便買得一輯。
於慈恩一邊隨意地亂翻,一邊往籮筐裡扔,也不管哪朝哪代,也不管人名書名,扔得手軟了,反正滿滿一大籮筐,十兩銀子不到。隨侍的僕人擡了,一股腦兒船載而歸,都送在了萬山書閣的架上。
找出橋板先生的集子,拿了蔣先生手裡的《竹石圖》,兩相對照,詩云:“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嗯嗯,這詩句倒是無誤。可於這板橋三絕,雖是其名貫耳,卻是從未見過的其書其畫的,至於什麼題跋、印章,更是一竅兒不通。
雖是這畫兒必假,但其中的子醜寅卯,須得尋個行家……呃,自家的外公,不就開着古玩店兒麼?
丁家的古玩店就在東街,一間敞敞亮亮的店鋪,懸個古色古香的牌匾:集雅齋。
丁萍兒的父親丁毅中,早年中得舉人,上得京師活動,謀了個實授的縣堂,卻是做不得幾年,便厭煩了官場的規則,在駱小蓮面前一通的抱怨,乾脆就辭了官兒,回三河做起了富家翁。過不多久,又閒得無聊,整日的絮絮叨叨,鬧得駱中蓮好不心煩,便出得許多的銀子,爲他開了間古玩店鋪,倒也合了丁舉人的興趣,把個心思都用在了生意上。
丁舉人膝下三子,長子掌着糧店,次子掌着布店,三子最是聰明,丁舉人把鑑賞古玩的本事都教給了老三,望雅齋自也交與老三打理,只有兒子把握不準的評判,丁舉人才出面。
三個娃娃抱了鄭板橋的《竹石圖》,也不管守在櫃上的三舅,直往後院,尋了丁舉人。
“外公,寶貝!嘿嘿,快瞧瞧,孫兒這這寶貝!”於信達一邊往桌上展開畫軸,一邊衝丁舉人嚷嚷。
丁舉人笑眯眯地看着小外孫:“哦,寶貝?小孫孫得着了寶貝?待外公賞來,嗯,賞來。”
丁舉人從駱小蓮手中接了老花眼鏡,慢騰騰地戴上,再慢騰騰地盯了畫兒,口裡喃喃:“噫,鄭燮板橋,竹石圖,咬定青山……哈哈……哈哈……”
丁舉人一陣的狂笑,笑得咳不過氣來。
衆人都瞪圓了眼,盯着丁舉人,卻不知丁舉人笑個什麼。
駱小蓮也嚇着了,一邊幫丁舉人輕拍着背,一邊解勸道:“唉呀,笑甚呢?笑甚呢?七老八十的,這般的不沉穩,可是要嚇死我麼?”
於信達側了臉,看着丁舉人:“就是,外婆教導得對。就算孫兒這寶貝價值千金,哦,不,價值連城,外公也不用這般地激動噻。”
丁舉人一邊抹着眼淚,一邊盯了於信達:“小孫孫,你且說說,你這個……嗯,寶貝,何處得來?”
於信達:“嗨,一年前,孫孫我不是在成都上學麼?一日無事,幾個同窗逛街,見得街邊有個小攤,擺着些舊碗殘碟,還有些個朽得厲害的銅錢,自是一絲兒用處也沒的,唯這畫兒新鮮一些,孫兒就想,若是買回去掛在牆上,或是還有些用處。於是麼,便買了來,只是一直壓在箱底,時間久了,竟忘了它去。前幾日倒騰箱子,翻撿了出來。”
丁舉人笑笑:“哦,地攤貨嗦,難怪。那麼,買這畫兒,多少銀錢?”
於信達眨眨眼,把小手揸開五指,舉在丁舉人眼前直晃。
丁舉人:“哈哈,五兩?”
於信達眨眨眼,搖搖頭,又眨眨眼,點點頭:“嗯,就五兩,五兩,行家畢竟是行家,一眼便知得價碼。”
丁舉人盯了於信達:“嗬嗬,行家麼?”
於信達:“哎呀,外公呀,於這字兒畫兒的,孫兒不過圖着一時的興起,畢竟不知它的根底。這不,只好取了來,外公老人家賜教,嘿嘿,賜教。”
丁舉人:“小孫孫呀,實跟你說,此乃膺品,實實的膺品。”
於信達:“膺品?嘿,怎是膺品了呢?外公可別哄騙孫兒喲。”
丁舉人摸着小外孫的腦袋:“這古玩字畫,水深得很嘞。小孫孫的志趣不在這古玩字畫兒上,自然是不在其行,不入其門的囉。”
於信達不住地點頭:“就是嘛。外公且道其詳。”
丁舉人:“嗯,咱先說說這個鄭燮鄭橋板,小孫孫可曾知得?”
於信達:“鄭板橋麼,號稱揚州八怪之首噻。雖是讀過他的詩,卻是一句也不記得,只兩句話兒,卻是有些印象,一是題聯‘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一是題字‘難得糊塗’,其它的麼,嘿嘿,小孫兒實是不知的。”
丁舉人:“這鄭板橋呀,原名鄭燮,字克柔,號理庵,又號板橋,故世人皆板橋先生,祖籍蘇州,康熙三十二年生人,康熙五十二年的秀才……”
於信達拍起手來:“哇噻,二十歲的秀才,神童㖿。”
丁舉人:“嗬嗬,神童麼?雍正十年中舉人,乾隆元年中進士,曾官山東範縣、濰縣縣令,重農桑,察民情,興民休息,政績顯著,時人評價其‘吏治文名,爲時所重’。乾隆十八年,因爲民請賑,言辭太激,忤逆了上官,乾脆學那陶淵明,掛印而去,以售賣字畫爲生。”
於信達:“哦,六十多歲的老頭兒,還心繫災民,不惜丟了官位,嗯嗯,好個鄭燮板橋,好官,好官!”
丁舉人:“自然是好官囉。‘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便是板橋先生一生的寫照。”
於信達:“板橋好不好,咱且勿需論他。只這畫兒字兒,嗯,板橋三絕,尚請外公賞來。”
丁舉人:“板橋先生所畫,唯只蘭竹石三物,自稱‘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代表便是《修竹新篁圖》《清光留照圖》《蘭竹芳馨圖》……”
於信達:“哎呀呀,外公休得囉嗦,只說這軸《竹石圖》。”
丁舉人:“好,好,這軸,這軸。此《竹石圖》,乃板橋先生於乾隆二十七年所作,圖畫一塊巨石頂天立地,數竿瘦竹几乎撐破畫面……”
小刀眨巴着眼睛:“呃,不對喲,不對喲。你看這畫,這畫,明明的三五塊小石頭,壘在一堆兒,怎是一塊巨石呢?”
丁舉人:“嘿嘿,小石頭麼?再有,這詩。板橋一生多有詠竹之詩,然題在此畫上的詩,卻非此詩。”
於信達:“咹,不是此詩?”
丁舉人:“其詩曰‘七十老人畫竹石,石更凌嶒竹更直。乃知此老筆非凡,挺挺千尋之壁立。”
小炮拍着腦袋:“唉呀呀,唉呀呀,竟把詩兒也抄錯了……這傢伙,也太離譜了噻。”
丁舉人:“再有,原畫落款‘乾隆葵未,板橋鄭燮’,右下方空白處又撳閒章一方,文曰‘歌吹古揚州’。小孫孫且看,這畫可有?”
小刀伸長了脖子,邊看邊搖頭:“莫有,莫有。”
小炮:“嗨,你說你說,這蔣先生冤不冤?就這麼一堆亂石頭,插着幾根斷竹子,明明的一幅假畫兒,冤是不冤?咹,冤是不冤?”
丁舉人:“嘿,怎地牽扯上蔣先生了?”
於信達一腳踩在小炮的腳上:“嗨,外公有所不知哪。孫兒這幅畫,蔣先生見過一眼的,直誇這畫兒好,願舍五六十兩銀子,從孫兒手裡購去,擱那藏書樓上。外公,你想呀,若是收下蔣先生的銀子,豈不顯得孫兒小氣?若這畫兒真是板橋的原品,價值連城的物件,卻拿去白送了蔣先生,實實地有些不捨。”
丁舉人:“嗬嗬,這蔣先生,得出五六十兩的銀子,嘿嘿,原來也是個呆瓜!”
於信達:“哎呀,這破紙片兒,唉唉,可惱,真真的可惱,竟騙去孫兒五兩銀子。外公呃,想想,孫兒這心就疼,嗯嗯,好疼。”
丁舉人:“嘿嘿,疼啥疼呢?實與小孫孫說,就這畫,落在行家手裡,自是分文不值,只配拿了去作柴火,若是遇着個外行,五兩銀子,也是不虧的。”
於信達:“外公此話,啥意思呀?”
丁舉人:“小孫孫且看,這竹,其形節節斷離,卻也有些斷而不斷,離而不離的韻味;再有,這字,大大小小,正正斜斜,與板橋先生的風格,也有二三分的相似。所以麼,若是遇着個似懂非懂的人,哄他個四十五十兩銀子,也是正常的,若是一絲兒也不懂的門外漢,便是訛他一百一千的銀子,也是易如反掌的。”
於信達:“唉,孫兒既是知道了這畫兒的真假,若再送與蔣先生,放到萬山書閣裡去,怕是不妥喲。”
丁舉人:“嗞……小孫孫這話說的,有甚妥與不妥的?這古玩字畫的東西,往實了說,有甚真的假的?你把它作真,它便真,你把它作假,它便假,懂麼?”
小炮:“哦喲喲,這個說真便真,說假便假,一絲兒不懂,把我腦袋都弄昏囉。”
丁舉人:“嗬嗬,弄昏了麼?弄昏了便好。這畫兒真假呀,你不說我不說,誰個知得?就蔣雲鶴那書呆子,不訛他,訛誰去?”
於信達睜大了眼珠子,盯了丁舉人。
丁舉人:“嘿,盯我作甚?蔣老西那一閣的物件,可有一件兩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