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黃昏的時候,京都更顯蒼茫。夏日餘暉在城頭上劃過,帶給旗幟片片鮮明斑駁。
枯樹巷子裡,虎虎生風行來數隊甲士。手揮金戈,目不斜視,就是表情也一般一樣,說是行,不如說是撲到巷子深處去。
引來圍觀的人竊竊私語:“又有人犯事?”
“不知道,這是哪一家?”
乾燥的塵土伴着浮躁人心,如吹不去拋不開的污點,壓得人氣難喘息。
“停!”
兩扇不大不小的木門外,甲士們停下來,分開,不慌不忙走出幾個官員,爲首的一個人手捧金黃色聖旨。
這裡是吏部主簿封大人家裡。
門內,老家人封義拔腿就跑,邊跑邊聽身後門敲響,他飄着花白鬍子就跑得更兇,怎奈腿腳不行,人進二門的時候,聽巨響連連,木門被人撞開。
青石臺階上,封義只回身看一眼,不顧一及的提了口氣,再次奔跑起來,邊跑連揮手臂示意裡面慌亂的家人去告訴主母封夫人。
封夫人在後門口兒,滿開鮮花的花籬下,她滿面淚水推着自己的女兒,一個二八年華的少女,苦苦哀求她:“十三,快走,爲娘求你了。”
被暱稱爲“十三”地封家獨女封慧娘淚流滿面,卻固執着不走。她雖流淚,是痛傷父親前日下獄,今天又遭劫難。雖然不知外面來的人是何用意,但想來不是抄家就是發難。她抱着母親手臂,異常堅定:“母親,你與我一同逃走!”
母女難分難捨,當母親的推着嬌兒,當孩子的緊拖母親。就是天看到,也要陪着落淚纔是。只是情形,不容她們多作掙扎。
身後靴子聲重重,彷彿能感受到來人的皮粗肉重。有人粗聲大氣呼喝:“所有家人,全趕出來!封家還有母女兩人,鎖拿了!”
封夫人是柔弱女子,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奮力撕開女兒糾纏。後門本已打開,有一個家人焦急萬分趕着馬車相候。封夫人把封慧娘死命一推,封慧娘人雖小,卻自幼習武,趔趄幾步還要哀哀。
“啪!”
臉上捱了封夫人一巴掌,封夫人攢眉怒斥:“爲爾父想,再不走,欲置他於死地乎!”轉身踉蹌而去,淚水嘩嘩而落,面上全是傷痛和憐惜。
她,不忍再多看一眼,生怕封慧娘撲上來不肯再走!
一巴掌打醒了封慧娘,她噙淚對母親最後再看一眼,這一眼裡,還有潮水般涌來的甲兵,有人揚鞭手指:“站住!”
封慧娘撲上馬車,馬車疾馳而去。
天黑前正是街上熱鬧時,收攤的回家,擺夜攤的出來,歸鳥尚返巢,行人也還家。因爲人多,後面追兵放不開手腳追。封慧孃的馬車如箭一般,趕在城門關前的一刻鐘出了京都。
馬車雖快,後面追兵正大光明,緊緊跟上。
沒行一箭之地,趕車的家人對封慧娘道:“姑娘,走吧!”這聲音不大不小,淹沒在馬蹄聲中,只有封慧娘才聽得到。
前行轉彎,趁後面追兵看不到時,封慧娘跳下馬車藏身在草叢中。才落定,耳邊聽地面震動,不下上百騎追兵奔過。爲首的那一個人,紅盔紅甲有紅纓,面闊口方,深深印在封慧娘心中!
她在心中暗暗發誓,有朝一日再回來,一定不放過此人!
天色暗下來,最後一絲餘暉也沒入不見。月亮沒有上來,只有星星數點半暗半明。借星光,封慧娘按按懷中,那裡有自己自小文定的聘禮文書。她冒險出逃,是封夫人要女兒逃避冤獄,前往她定親的夫婿蕭護處求救。
這就是封夫人推開女兒時悲呼:“爲爾父想,再不走,欲置他於死地乎!”的緣由。想到母親,封慧娘又淚如泉涌,可此時不是哭泣處。袖子去帕子,取了個空。逃亡而出,身上只帶要緊東西。閨中女兒身上最少不得的就是帕子,可是不知失落何處。
尋不到帕子,封慧娘難免又有悲涼。
以袖拭淚,封慧娘深一腳淺一腳的離去。她心中有痛有傷還有焦急。想家人,再想爲自己引開追捕的家人封安……唯有平安離去,纔對得起他們。
一邊走,一邊在想蕭護。
蕭護長於封慧娘三歲,但兩個人並沒相見。蕭家歷代爲玄武軍統帥,與另外兩支軍隊“朱雀”“金虎”並肩。少帥蕭護八字奇特,據說命中多迭蕩。蕭家爲給他覓親事,浪費人力物力不少,纔在京中覓到封家的第十三個女兒封慧娘。
據說兩人八字相合,都有奇特之處。
封夫人命中剛硬,生一胎亡一胎,唯一存活下來的,只有十三娘慧娘。
這門親事男方顯貴,女家弱了許多。如果封家不出事,今年秋分,本該是蕭家迎親入京門,慧娘出嫁離京都。
現在,是天涯逃命人一個,自己送上門。花轎沒有,嫁妝沒有,只有滿腔憤冤,一懷恨仇。
夜已深,慧娘還在走着。如果不是從小習武的身子,她早就倒下。說起來習武,她又要想到蕭護。封大人封夫人都不會武刀弄槍,讓封慧娘習武,是在她五歲時。有一次閒說蕭護,旁邊聽的慧娘揪然不樂,問她爲什麼,慧娘奶聲奶氣道:“父親母親說他好生厲害好生勇猛,幾時去了他們家,把我打將起來,這可怎麼好?”
童稚幼語,卻讓封大人和封夫人愕然。自此習武,不爲打夫君,只爲防夫君拳腳。閨中女兒不出門,外面無人知道。對蕭家,封大人如此說:“既許君子,少不得夫妻有同行時,方便十三娘跟隨侍候。”
蕭家聽過只當一笑,並無別的話語。
不想現在這一身功夫派上大用場,可見人有時候做事,冥冥中自有天意。慧娘想到這裡,沒來由痛恨自己會功夫。對繁星點點,她痛傷情懷。如果不會功夫,而家人又不會出事。慧娘情願來換!
近半夜,躲過十幾處追捕。不知道來了哪裡,只見遠處田野,孤零零有一樁小屋。這小屋前不接村,後不挨店,就有追兵也看得清楚。封慧娘看了足有半個時辰,才悄無聲息過去。
是一對老夫妻守莊稼,收留慧娘坐下。沒睡一個時辰,有馬蹄聲。等他們到來,慧娘早已離去。好歹睡了半個更次,這一次直走到天亮。不認識的小集鎮上問過路,買了一匹馬,不敢走大路,只往小路上去。
每日每夜掛念家人,心如刀割。擔憂過時,有心過城裡打聽父母生死安在?又怕捉拿自己的告示在城頭不敢進去。慧娘已作男兒裝,但是缺少一樣行路必備的東西。
她沒有路條!
不敢過大些的州縣。
遠遠對城門上看一眼,隱約見到張貼布告,慧娘就避開。
小路上走,小路上吃睡,小路上遇強盜……躲躲藏藏走了一個多月,走得夏天快過去,封慧娘來到她最後要過的,一定要過的一個州縣,長寧。
過了長寧州,就離邊境不遠,因此查得嚴格,荒郊野外都有人巡邏。
長風萬里,吹起慧娘衣袂。當初嬌女,如今黑不溜秋的黑臉少年。一身是土,一身是汗。有人離得近,準保他掩鼻而走。誰能想到這汗味兒衣服掩蓋下的,是如花似玉的女兒。
她瞪着城頭大旗,久久看着沒主意。這一路上吃足千般苦,受足萬般罪,可過不了長寧全是白搭。
怎麼辦?
怎麼辦?
她束手束腳,心急如焚。
由白天瞪到夜晚,由夜晚瞪到天明,一雙眼睛熬得通紅,也想不出過關的路。倒是越看越明白,這長寧城守得金湯一般。
不管人再多,車隊再擁擠,必須是一個一個的檢查,看路條出去。眼前就有一支車隊,上面飄着高高的旗幟。順風,趕車人罵罵咧咧傳來:“老子有官印,還查什麼!這是往軍中去的東西,你們拿着雞毛當令箭,敢攔!”
守城的人脾氣好,陪笑:“何必生氣,你也當差,我也當差,這不,上面發話,必定細查,這不是防夾帶的不是?”一面說,別的人毫不含糊,把車隊一輛一輛的看過去。
慧娘心中先驚,這車隊足有一千來只,這要查起來半天也過不去。細查?難道是怕夾帶自己。
押車的人性子很是不好,他生得就五大三粗,帶着不服就想拎拳頭的神情。停不到一刻就要罵:“快快,天快黑了,管老子們飯不成!”
天邊,一輪紅日往山那邊而去。
慧娘有了笑容。
沒多久,天黑了。車隊就地紮營。明晃晃的火把下,押車人帶着十幾個大小軍官坐下,有酒有肉,邊喝邊罵:“不查清楚,老子們還不走了!明天不走,後天也不走!”再喝一口酒,再次呼喝:“當兵的,多點幾個火把,這晚上又在城外,咱們住着可要小心!”
城頭上有一個軍官哭笑不得,讓人對他喊:“伍將軍,請您進城來住,您又不肯!”伍將軍“呸”一口對城頭上,想當然爾落下來在他腳下。城頭上的人掩面笑,伍將軍大怒,一手執肉,一手跳起來對着天上罵:“老子就呸你了,怎麼了,呸呸呸!”
一連呸了三口,口水雨絲般摔落,呸得他旁邊坐的人紛紛而逃。走開的時候,不忘記帶上自己的酒碗,抓住自己的肉塊。
城頭上下的人再忍不住,人人轟堂大笑。慧娘在這個時候,悄悄來到車隊中,她白天見到的查過的大車裡,想來躲一下明天能過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