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戶正在罵兒子們:“老子外面有,也答應過你們,不會再有孩子。看着我挨你們母親的罵,笑什麼笑什麼!”
罵得兒子們正低頭不敢回話,房外搶進張夫人來,手中舉着一根簪子,對着張守戶就打:“我把你個老不死的,我把你個老花心不死的,我把你個不把我放在眼裡,”
張寶成和兩個弟弟張金成張銀成上前來阻攔,張夫人給他們一個人一巴掌,連哭帶罵:“我白養了兒子,只有小四最好,又吃人的虧上人的當,我沒有好兒子,沒有幫的人,”
“母親,這又是什麼事情要鬧?”張寶成跪地上抱着頭。
眼前多了一枚簪子,張夫人送到他面前哭:“看,你看!你長眼睛怎麼不看!這是什麼!是你父親的,怎麼到了外面女人手上?”
張守戶父子四個人目瞪口呆,張寶成先叫起來:“這是父親丟的那根!”同時,張守戶把桌子一拍,大怒道:“蕭護小兒,欺人太甚!”
“父親,這是你被脅迫時,小廝們取走的那一根!”張金成和張銀成也都想起來。
張夫人冷笑:“裝,我看你們父子一起裝,這不是頭一回合着夥兒騙我的吧?”數落着,如數家珍:“十年前,寶成兒你還小,你父親在外面三天不回,流連在女人窩裡不回來!五年前,金成兒你不記得?……”
張守戶大怒:“我們在說正經的!”
“呸!你個老東西,我和你說的不是正經的!”張夫人也怒目相還。
張守戶氣得哆嗦,一是氣蕭護把這根簪子用在這種時候,二是氣夫人不講道理。怒完了有些清醒:“那女人呢,帶來見我!”
“你還想見!我攆走了!”
張寶成和弟弟們面面相覷,一起道:“母親,這事情是真的呀!”
“哼!”張夫人扭身子不理。
張守戶咬着牙罵:“蕭護!”老子把你怎麼樣,一時還沒有想好。張夫人也不再哭,坐着只是垂淚,把手中那根簪子捏過來揉過去,如果是麪糰子,只怕一絲一絲扯壞掉。
牀上發出一聲呻吟,張玉成醒了。
“小四,你覺得怎麼樣?”這是最小的兒子,張夫人撲上去,覺得找到一個能說話的人,又開始哭:“你再不醒,母親可沒有依靠的人。”
張寶成對弟弟們瞪瞪眼,弟弟們咧咧嘴角,一起來看張玉成。
張玉成虛弱地道:“頭暈,頭疼,身子也疼,”
張守戶冷笑:“這還是你小子從小摔打身子骨兒好,不然你早沒了。”張夫人回身把手中簪子就砸:“要你多話!”
簪子在半空中一晃,寶石劃出漂亮的一道光線。張玉成輕聲道:“這不是父親丟的簪子?”四個兒子全這樣說,張夫人溜圓了眼:“這是真的?”
“啪!”張大帥怒拍桌子,拂袖而去,出房門時,對兒子們怒火中燒地道:“說完故事,勸你母親快進宮!”
他回書房裡,涼涼氣得滾燙的腦袋。
片刻後,張寶成躡手躡腳地過來,小聲道:“父親,二弟送母親進宮去了。”張守戶有些欣慰,心口堵着難奈的氣也下去一截,但還提不起來精神:“好,老大呀,”
他叫了兒子一聲,很是苦惱:“你說姓蕭的小子,他這主意能從戰場上打到這裡,這都有大半年了,這小子怎麼就這麼一肚子壞水呢?”
張寶成尷尬的面上一紅,認爲是父親對自己兄弟幾個不滿意。事實上,父親也時常有這種意思出來。張寶成順着父親的意思往下猜:“不然,再去生一齣子事?他能找江湖人,我們也能找不是嗎?”
“算了吧,我們養的這些江湖人,全不中用。”張守戶不無灰心。他被那個叫葉詞的嚇破了膽。
他擺擺手:“大事未發動以前,大家走官樣文章吧。”
半個時辰後,宮門外落下張夫人的大轎。張家本不在京裡,爲了兒子的親事,和大帥跟蕭家的官司,張夫人先於丈夫半年來到京中,這半年裡時常進宮,宮中不少人認得她。
在別人眼裡,張夫人也是個財神爺,見到她哈腰點頭的人不少。張夫人對有些人是傲然笑着,直到貴妃宮外,才收起驕傲,抿一抿脣角,用帕子撣撣衣上,堆了滿臉的笑,摸摸袖子裡帶的銀票不少,踏入貴妃宮中。
一進門,見幾個太監擡着一桌子席面出來,後面跟着貴妃的大宮女映雪。張夫人上前招呼:“這是往哪裡送的?”
“給郡主的,”映雪笑嘻嘻。張夫人歡天喜地:“可是的,貴妃最疼的,就只有郡主。”見那上面玉盤金碗,銀勺上有小寶石。張夫人在心裡暗歎,這是個疼愛孩子的人,卻可憐見兒的,進宮多年,喜信半點兒不動。
貴妃給張夫人和其它命妃的感覺,全是很疼愛壽昌郡主的人。任如壽昌郡主打罵自己的宮女,貴妃也不生氣,反而笑嘻嘻勸侄女兒:“喜歡什麼就要什麼去,只要姑姑這裡有。”
張夫人感嘆着,在心裡爲貴妃難過着。
可憐她沒有孩子,人還有什麼樂趣?
在古代,女人就是生孩子的,孩子是個依靠,與今人相比,今人是幸福得多。
守殿門的宮女們全認識她,見張夫人塞銀票過來,熟悉的往袖子裡一裝,進去一個,再出來點頭笑:“貴妃娘娘有請呢。”
殿中金碧輝煌,殿頂描金繪花卉,鑲寶石雕金漆的錦榻,無一不是皇家氣相。張夫人不放心上,有人說蕭張兩家富可以敵過國舅,張夫人自己知道這話不假。
再不放心上,只擺出稀罕的樣子過去,見石貴妃坐在碧窗下。
這也是個少有的美人兒,因爲沒生過孩子,還有着少女般的容貌,少女般的身條兒。微鼓的面頰,有小小的酒渦,幾絲髮絲柔和的披下來,如花間柳絲,只添風姿。
她嫣然一笑,有如美玉生輝,眉眼兒間有幾分和永寧侯相似的地方,偏頭一笑,又有着孩子般的稚氣。
貴妃是在皇后西去兩年後進的宮,先嬪后妃,當年貴妃,在不少人關注於她是不是能當皇后時,她卻一年一年的沒有孩子。
貴妃十分的客氣,在命婦眼中是從來不拿大的人,見張夫人來,這是南宮復說過要籠絡的張家人,更是笑着要起身,又不起身。
只這一個姿勢,已經讓張夫人心滿意足,自覺得貴妃對自己,大過別的貴夫人。聽貴妃含笑問:“從哪裡來?”
又讓宮女們:“賜座。”
有人端過一張鋪設八寶靈芝瑞獸錦墊的座椅來,張夫人欠欠身子坐下半個屁股。開口,先是一通的奉承話。
石貴妃微微地笑,又是爲壽昌而來?她在心中仔細想過,讓壽昌纏蕭護也許是個錯誤,早知道壽昌這草包弄不住蕭家少帥,應該答應張夫人。
不想張夫人接下來,卻是先取帕子,捂住臉哭喪着臉,半吐半露的把昨天事情說出來,隱然有求貴妃作主的意思,且把矛頭指在蕭護身上。
石貴妃認真地爲壽昌想想,嫁給張守戶的兒子也不錯。她多年深宮看似高高在上,其實並沒有太多寵愛自己最明白。
當初以爲進宮就是人上人,沒有想到宮中寂寞歲月,可以讓人發瘋。就答應永寧侯的瘋狂想法,石家本是龍子皇孫不是嗎?
弟弟大事已在,自己就是公主,而弟弟是容不下壽昌這種身份的。
壽昌這草包,總得嫁一個人。不然還天天在家裡鬧?
張玉成是個男人,男人全是吃着碗裡看着鍋裡,又會愛她到幾時?
反正壽昌早也是死,晚也是死,不如有點兒作用,拉攏一下張家也罷。石貴妃不對張夫人明說,張守戶尚且不知道是弟弟在南宮復後面主事,更不知道貴妃也知道這事。
她含蓄地勸慰張夫人,見張夫人從帕子下面看自己,只當看不到。見映雪來回話:“送去了,郡主說多謝娘娘,”
這麼客氣的人還是壽昌嗎?石貴妃會意:“國舅在?”映雪笑:“是呢。”石貴妃淡淡:“哦,我知道了。”
轉臉兒對張夫人微微訴苦:“郡主生得如花似玉,堪稱京中第一人,皇上也這般誇她。只是有一條,她性子頑劣,要什麼就得給什麼,唉,蕭家少帥不願意,也是我意料之中。永寧侯還小,還沒有兒女,我最疼的,就是壽昌了,我想過了,只要有個疼她的人,倒不要容貌好的。”
石貴妃好似一個好姑母,看上去誰也猜不出滅了封家滿門的人,也有她一手。
張夫人喜歡得身上突突的發癢,再一想張玉成的醜聞馬上大街小巷子都會知道,又黯然神傷:“娘娘,唉,”
“張大帥爲人耿直,”石貴妃爲自己找出這樣一個詞很得意,張大帥耿直嗎?弟弟說他是隻老狐狸。見張夫人屏氣凝神對自己看,石貴妃笑:“張公子我見過,也是個可疼的孩子,找出來那陷害的人,也就是了。”
張夫人喜出望外:“是是,”又委婉的道:“以前郡主在玄武軍中,玉成氣得天天睡不着覺,說一朵鮮花,怎麼落那兒了,這男人,要知冷知熱纔是。”石貴妃微笑,你家男人知冷知熱嗎?
“再說這蕭少帥也不是東西,郡主對他照顧不少,什麼糧草呀,什麼兵源呀,什麼軍需呀,什麼……”扳着個青色繡老梅的帕子,直到說不出來爲止,見貴妃還是笑,張夫人記得兒子的叮囑,大着膽子道:“我要是您呢,要治他的罪呢。”
石貴妃笑吟吟:“哎呀,我可不能插手外臣們的事。”
“那郡主她能樂意?”張夫人湊上一句,石貴妃笑而不答,她笑容如凝結在玉瓶上的花,透着晶瑩。
這晶瑩還沒有完全展開,有人回話,回得很急促:“江寧郡王妃到。”她回話的不是江寧郡王妃拜見,而是江寧郡王妃到。
張夫人今天敏銳地捕捉到,是她爲了張玉成的傷,心思比平時靈敏得多。不知爲何,她嚇得一下子站起來,疑惑地問自己爲什麼這麼害怕,纔想到自己正在談論人家女兒。
江寧郡王妃不喜歡張玉成,見到張夫人也淡淡的。
張夫人面上變色,怕和貴妃說得再好,郡王妃從中作梗。張夫人雖提前來到京中,還不知道宮中的一些內幕,只知道論國法貴妃大於郡王妃,可這個郡王妃卻是貴妃的長嫂。娘娘們,沒有論家法的說法,但是郡王妃不是一般的郡王妃,她是先皇后的族妹也罷了,卻是鄒國舅的親姐。
郡王妃要說不答應,貴妃也沒有辦法。
張夫人急切地對石貴妃懇求的看着,請娘娘作主!
石貴妃知道她的意思,纔回一個笑容,就見綴八寶琉璃珠子的簾子打起來,江寧郡王妃一徑進來。
不同於去見信妃等人賠罪,江寧郡王妃是盛氣而來,面上怒容如春花大放,一眼可以看得出來。
她一進來,張夫人眼前一亮,馬上覺得貴妃並不是最美貌的。這位郡王妃,穿着煙霞紅五福捧雲的鑲邊宮衣,戴一個小小玉冠,兩邊寶石關挑,紫英花鈿無數。有一串碧玉在項下,中間是一個小小的金福字。
她素來是端莊的,又認真不是作威作福的人,可能常爲女兒有輕愁,眉心中間總起一小朵憂愁,更添上幾分神采,好似花帶初露般,讓人一見就難忘懷。
此時眉心輕愁換上傲慢,是在見到張夫人也在以後。
她甚至傲慢地不理會張夫人,走進來也不對貴妃行國禮,倒是石貴妃客氣站起來,這是孃家嫂嫂,貴妃算是有禮貌,含笑問:“嫂嫂幾時來的?”
大家都知道是廢話,江寧郡王妃出入宮廷,可以坐車騎馬。
郡王妃胸前起伏,似乎好容易才壓抑住自己,不知道她哪裡來的氣。張夫人一見就頭皮發麻,沒來由的呆不住,支支吾吾:“娘娘王妃,臣妾告退。”
出來覺得很奇怪,而且越想越糊塗,郡王妃以前見過,只是隔着一層,倒不是這樣的傲慢,人人都說她溫柔賢淑啊?
張夫人就往信妃宮中去,因和貴妃最近走的多,和信妃也很熟悉。去了以後很想問問一個郡王妃闖貴妃宮殿,通報的是“江寧郡王妃到”是怎麼回事,可到底沒找到機會,沒有問出來。
她不知道她走以後,江寧郡王妃沉下面龐,還是柔和嗓音:“下去。”包括貴妃的人都下去了。
石貴妃面色沉得如見仇敵,眸子裡一閃而過的是冰寒入骨,好似高山上雪,又遭冰凍,更寒上一層。她面上撤去笑容,帶着明顯壓抑自己的喘息,冰冷冷問:“你有什麼事?”
“我問你,張夫人來是說什麼事?”江寧郡王妃有了怒氣。她用不敢置信,不能相信,你又敢打我女兒主意的神色,痛苦莫明地質問。
石貴妃一噎,又昂起頭。她本美貌,此時這一揚頭,秀色如葉底下鶯語般一滑而過,江寧郡王妃對着她的容貌多了三分憐惜,想到她又拿自己女兒說事,再沉下臉。
“命妃來朝見我,這是應當的。”石貴妃頭上首飾一起晃動,這是很失儀的事情,可她動了氣,不管發上亂成一團。
她的語氣,激怒了郡王妃。
江寧郡王妃陰沉着臉:“那你怎麼不見蕭少夫人?”
“我難道不疼壽昌?”石貴妃伶牙俐齒的還回來。江寧郡王妃冷笑撇嘴:“壽昌兒是稚氣了些,不過她將來自有太子照顧,你不要存着壞心思帶壞她,還當我不知道!”
石貴妃心中猛地一疼,太子照顧?她只想放聲狂笑,太子照顧?是的!將來有太子照顧,壽昌可以放心的嬌縱,反正郡王妃是個得體懂事的人,還能攔着女兒一部分。餘下攔不住的一部分,交給皇上去攔。
像郡主執意去追蕭少帥,江寧郡王妃是不答應的,後來皇上見了她一回,不知怎麼的,她就答應了。然後壽昌去了,頭一回笑着回來,說怎麼怎麼好,後一回哭着回來,說人家已成親。自女兒走以後的江寧郡王妃一直哭泣擔心,見女兒回來說人家成過親,她倒笑了,開始認真給壽昌郡主尋親事,不過她的草包女兒不答應,一直耽擱到現在。
郡王妃,是個識大體的人,爲什麼在教女兒上出格,她也有自己的一腔辛酸事。因此敢於面對石貴妃冷眼相對,要是郡王妃不識大體,壽昌早就封公主,蕭家也早被逼反。
她只恨石貴妃:“你知足吧!你這個不知足的人!”
石貴妃恨恨:“我知足,我的好嫂嫂,你纔是那知足的人吧!”
“你擔的什麼心!有太子照顧,以後你是當太后的人,你不用怕。有國舅在一天,自然照顧你一天。”江寧郡王妃又放緩語氣,她總是這樣,出身名門,很懂得別人心思,這世上只有兩個人的心思江寧郡王妃把握不住,一個是她自己的丈夫江寧郡王石昭,一個就是她的女兒壽昌郡主。
把握不住丈夫心思,郡王妃不再去想。可女兒,不能由着這起子人教得再什麼事都不明白。
郡王妃沒有想到這裡面她也有原因,她只找石貴妃的事。
石貴妃恨不得一掌摑她面上,自己的好嫂嫂!她是國舅的親姐姐,國舅待這個姐姐如親生母親,比對先皇后那名義上的姐姐還要好。太子有國舅,什麼事也不怕,太子以後會照顧國舅照顧姨母,會照顧壽昌那草包。再給自己一個太后的封號,然後自己繼續呆在深宮中歲月幽長,有如這幾年。
本想進宮,是當那第一人的唯一女人;本想進宮,是想自己美貌過於天下人……還有親嫂嫂她敢不幫忙嗎?
不是這深宮冷歲月,只有一個貴妃的名頭!
沒有想到啊。
“當初,是你求的我,”江寧郡王妃見她不動也不說話,抓住時機再攻她的心:“你還記得,你跪在我腳下,說你只要進宮,說你爲石家富貴永在,你願意進宮。你對我說,好嫂嫂,是石家的姑娘,照顧天子是萬千之福。如今你什麼都有了,皇后你不必想,可太后卻是穩穩的,你還在擔憂什麼?”
石貴妃冷着臉:“你說完了沒有!”當初哼,當初不這麼對你說,怎麼能進宮,怎麼能當貴妃?一直就想當皇后,以爲當上皇后就會得到皇上的寵愛,沒有想到那一天,江寧郡王妃姍姍然而來,笑語可親:“好妹妹,皇上對先皇后恩寵不變,這皇后的名分,再不會給任何人!”
從此,石貴妃恨江寧郡王妃入骨。你能霸完了不成?
她還真的就霸完了。
壽昌的身世,是石貴妃在石明成年後告訴他,石明一聽就大怒,拔劍要出去,石貴妃拼命的攔下來。石明對壽昌毫不客氣,就是從這裡而來。
北風到這裡止步,數道宮門,兩道殿門,幾道幃簾,隔住裡面龍涎香燃起的深氛。宮女們不敢在外面停留,她們也就看不到裡面兩個貴夫人急紅眼般,你咬着牙,我狠瞪着你!
都輕輕的籲着氣,彷彿嘆出來的不是佳人香喘,而是一段歲月的憂傷,或是年華的老去。似低低的吟唱,懷念着曾經的春華。都有不甘心,都覺得自己是苦命人。
她們生長在權勢過人的家中,只等長大後嫁入豪門,有人終生沒有感情,只有維持家庭名聲,維持自己名聲,維持孩子名聲。
你恨我,不過是恨我逼迫了你!
我恨你,不過是恨你不知足!
你不知足也罷了,怎麼還找上自己的孩子?自己唯一的女兒,是背後人稱草包的那一個,卻是自己的心血,自己的結晶。
終於,不知道哪一個先別開臉,貴妃灰白着面龐,撲通一下摔坐她的寶座上。而郡王妃匆匆而去,臨走前,拂開了自己的袖子。長舞若鳳翔的桃花長袖,彷彿拂開的不是一場爭執,而且一隻蒼蠅。
那蒼蠅不再生氣,優雅的扶着寶座扶手,露出一個莫測難明的笑:“看你能到幾時?”一個草包女兒,再不有點價值出來,就只是一堆枯骨了。
天近下午,雪稍停住,北風捲起才落的積雪,還似有小雪般。慧娘對着榻上衣服發呆,看着好似爲後天去永寧侯府做客想心思,其實在想自己的心思。
想夫君敵我不明,也答應去永寧侯府?也罷,十三隻能保護夫君而去,再說夫君走時交待,好好挑幾件衣服,不要讓人小看了蕭家。
讓丫頭抱一堆子衣服出來,慧娘心又轉到別處。
她在想,怎麼讓皇上早一天召見,就可以早一天和夫君夫妻團聚。這個辦法,十三決定自己來想。自到京中,蕭護忙裡忙外,看得出來心事不少,對着十三卻常面有笑容。慧娘本能覺得少帥有心事瞞住自己,不過她已經請戰,願和少帥並肩共進退,少帥是發號司令的那一個,用不用自己,得聽蕭護。
但就要走入壽昌郡主家的大門,慧娘要自己想主意?
鴻門宴?
刀山火海也要闖!
笑裡藏刀?
龍潭虎穴也不退讓!
才名震京都的蕭少夫人,對上自己的夫君,就孩子氣過,再撒嬌撒癡耍賴抹眼淚兒,樣樣來得。
可她還是一個能獨力闖難關的人,有自己的主見!
隨意撫着一件杏黃色繡銀絲牡丹的錦襖,在自己身上比比,慧娘想,那郡主她會穿什麼?本來想到郡主就犯惡心,現在看到郡主也不害怕。
夫君懷裡見天兒纏着,蕭護一而再再而三的哄着她,什麼十三勝過郡主,郡主怎麼能和十三比說了一通又一通,慧娘就不把郡主放心上,不過要見她,總得壓她一下。
蕭護的底氣,感染到慧娘也不怕郡主。她把郡主的身份忘了,因爲她的夫君不放心上,十三爲什麼要放心上。
再說十三的底氣,來自於她殺了烏里合。
又拿起一件子桃紅寶瓶妝花錦襖,慧娘含笑看看,這一件是喜色,襯着自己肌膚更顯雪潤,不知郡主會不會氣死?
兩件衣服都沒有相中,衣服底下不能藏刀。
人手少,丫頭水蘭和小螺兒並不是時常侍候在房中,外面走進來一個人,怯怯的卻是顏氏。顏氏不無羨慕:“少夫人在挑衣服?”
“啊是,你來幫幫我,少帥讓白天挑好,晚上給他看。”慧娘含笑嫣然。顏氏後面,又進來楊氏、呂氏和祝氏,慧娘就知道有事情,笑問:“有話只管說。”
楊氏最伶俐,在蕭拔手下吃個虧以後,不敢多說話。就笑推呂氏,呂氏不得以說出來:“這幾天和張伯出門,總是有人來搭話,見到少夫人能幹,我們也想幫忙,讓男人們瞧瞧,我們能出力。”
慧娘此時不動聲色,如同少帥。只眸子一閃,笑問:“有什麼主意?”
這下子是楊氏來回話,她回得清楚。楊氏笑道:“只要出門,就有人來套話。弄得我們門也不想出去,辜負這京中繁華熱鬧。我想,再有人來套話,我們就誑她到僻靜地方,也套她的話,她們來了,總要知道底細。”
祝氏小聲跟上一句:“也知道我們的厲害!”
“那袁家的女人,就能出門欺負人!”
慧娘輕輕笑起來,命她們坐。這一點兒身份,少夫人還是拿得好的。見妯娌們坐下,慧娘忽然有派兵遣將的感覺,想一想道:“你們不怕?”
“不怕!”四個人都這麼說。慧娘鼓勵似的點點頭:“好,那我晚上對少帥說一說,也給你們找點兒事情做。”
四個人一起縮手縮腳,輕搖着頭。楊氏對着蕭夫人都還能笑語,不知什麼原因就是怕蕭護,她輕聲道:“少帥要不答應,十五爺會笑話我。”
呂氏也道:“就是讓三爺看看,免得他天天吹牛。”
娘再看顏氏,有兩個人都表過態,你是什麼心思,顏氏小聲道:“我跟你們一起去,你們幫我,讓七爺不要再打人。”
慧娘忍俊不禁,原來還有這樣的原因。祝氏嘆一口氣,紅着臉道:“我看你們小夫妻都這麼好,我和你們一同來的,自然一同出去。”慧
四個人八隻眼睛對着慧娘看,都有希冀。
蕭少夫人也不是三頭六臂,她卻能每日雪中習練,時常得到少帥的笑語。四個媳婦不認爲自己可以馬上就成爲女英雄,但實在煩一出門就有人套話。
慧娘長長出一口氣,可見女英雄人人能當。有人問少夫人,是怎麼敢殺烏里合的?烏里合有英雄的名聲。蕭少夫人無話可回,只能對她笑笑,難怪告訴她,自己有一腔的仇恨?
面前的這四個媳婦,平時在家裡只是煮飯縫衣,這一跟出來,也能有了膽色!
慧娘沒有不答應的道理,見她們懼怕少帥知道,先安慰道:“好!那就咱們自己知道。但怎麼辦,等我們再商議。”
“明天,”楊氏也畏手畏腳的說話:“明天去什麼侯府,要不要我扮成少夫人?”慧娘恍然大悟,這才明白過來,忙笑容更多:“這倒不用,少帥讓我去,自然有道理。”她露出感激的面容:“多謝十五弟妹。”
楊氏開心的笑了,幫着慧娘挑幾件衣服,和妯娌們同出去。
等她們出去,慧娘取出衣內的舊荷包,每一回見到這荷包,她就痛心得要落淚,只有這一次看,她沒有淚水,只是輕聲道:“您看,您和母親給十三找了一個多好的婆家。”
蕭護這個時候,一身便衣,因有雪,戴上大斗笠不顯扎眼,用它來遮面容,出現在城外。出城三十里,一帶環水結成冰,有幾株梅花噴香。花下站着一個人,白衣飄然,似要羽化而去,正是平江侯樑源吉。
天地在雪中,似一統乾坤。樑源吉人在雪中,如在畫中,不回身笑道:“你來了。”他忍住不回身,他覺得自己在這裡正好,恰似一幅名家圖畫。蕭護要見,又只能在這裡,心想他不會破壞自己的風雅吧?
從樑源吉城外見到蕭護時,就吃了一驚,這果然是大帥的兒子!
他有着和大帥一樣刀刻斧雕般的面龐,眉頭精緻似畫出來,卻烏黑如黛。而這個人的神氣,卻是十足的英武。
樑源吉這幾天一直在想,蕭護肯定約自己,對他說多少合適?
蕭護在他身邊站定,也在想,這個人肯說什麼?反正自己清君側,是不會告訴他。父親提的幾個人,夏主事已見過,是在戶部裡見的,同着其它官員們一起給了不少銀子。張閣老,只是和父親一直有來往,就算漸有交情,也不能信。三個人中,真正能多說幾句的,只有這一位平江侯。
兩個人並肩而站,幾絲雪花隨風舞過,都感受出對方泰山般穩的氣勢,又都震撼於對方的穩當,才同時想到,哦,他是個將軍。
哦,他是個侯爺!
“你……”這是樑源吉。
“嗯!”斬釘截鐵般,這是蕭護。
樑源吉啼笑皆非,看起來他更沉穩,當下慢悠悠道:“你要問什麼?”蕭護很滿意,看看,和明白人說話就是省事。他微笑着對水面一塊碎冰看,悠悠問:“南宮復和永寧侯是什麼關係?”
只見過一面的南宮復絕對不是阿諛奉承的小人,他不會因爲石明的姐姐是貴妃,就自願低於他一等。
“他呀,南宮家和石家走得很近,不過最近幾年,他和石明有點兒古怪。”樑源吉曼聲而回,似乎專注的要把嗓音也回起雪花般吟唱。蕭護皺眉:“哪一年開始的?”樑源吉嘴角微彎:“我不知道!三年前,我還不是平江侯。”
蕭護頓悟,父親說相交十幾年,原來是這件事。對於父親插手京中,蕭護自然認爲對得不能再對,不過下意識側目看樑源吉,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值得父親結交?
樑源吉是一點就透的人,漫不經心地道:“我是私生子,十數年前,我隨母親在鄉下老家,你父親派人找到我,問我,願不願意當侯爺。”他也側側眸子看蕭護,多了一絲笑容:“換成是你,你會怎麼說?”
蕭護目不斜視地正前方,好似關注的看一朵才吹下來的紅梅飛。它在北風中翻滾,又輾轉反側着,落地又不能生根,再次隨風飛起。
“呵,有朝一日它入土中,就是一段香了。”樑源吉這樣回答蕭護。蕭護輕輕笑了一聲,朗朗有如斷玉聲,樑源吉馬上問:“爲你有這樣好父親笑?”蕭護這才笑着看他:“不,我爲侯爺賀!”
面前這個青年,俊秀得似天上人,有誰看得出來他是個私生子,以前在鄉上。表弟蘇雲鶴說起來樑源吉,也是讚歎:“京中人物大不一般。”
樑源吉卻板起臉:“我受大帥恩情不少,你不用說好聽話,你要什麼只管問!”
“南宮復和張守戶是什麼關係?”
樑源吉愕然:“不!不會吧?他們並不熟悉。”蕭護微微笑,已經得到他要的答案。兩個不熟悉的人出現一個房中,說的事情一定是不可以見人。
“他們倆個?”樑源吉知道蕭護不是白問的,還在苦苦思索:“張大帥和你一樣,家不在京裡,常年不在京裡,他初來時,我和南宮復遇到他,沒有人介紹,互相不認識。不會,南宮復這個人挑剔的很,不會輕易和張守戶那種人密切。有什麼事?”
蕭護悠然:“是啊,有什麼事呢?”
樑源吉放下臉色:“我問你,你倒問我?”蕭護笑出一口白牙:“我要知道,怎麼還來問你?這不是提醒你,這兩個人有古怪。”
“哦!”樑源吉這纔好過些。
風呼呼的吹着,樑源吉忽然一笑:“你要去永寧侯府做客?”蕭護臉色一般,哼了一聲。樑源吉笑道:“你不用擔心,石明喜歡你。”蕭護好笑:“這話是什麼意思?”樑源吉笑吟吟:“石明這個人,雖少年卻心高!他姐姐貴妃娘娘這幾年有些弄權,石明就在中間幫着收攏人。他喜歡英才,你沒到京中來的時候,一直對你讚不絕口,你只要有手段讓他相得中,他會對你百依百順。”
“那郡主呢?侯爺可知道郡主對我的那一齣子?”蕭護沉着臉,他並不完全石明,也正要問樑源吉,樑源吉就先說出來,倒省得問了。
樑源吉奇怪地看他一眼:“怎麼會不知道?郡主愛慕你,是滿京裡的大笑話!”蕭護震動:“什麼!”
“你怕她?”樑源吉看出來,忍俊不禁長笑出聲:“也難怪,從外面看,郡主是能嚇唬人!我來告訴你,江寧郡王妃是個極好的人,只是不會教女兒。國舅是她親弟弟,疼壽昌郡主比疼自己女兒還要狠。前天我聽一齣子笑話,是國舅家的老三告訴我,說國舅家裡姑娘們對你一片愛慕,”
蕭護臉色一變,樑源吉哈哈大笑:“看你!人家是愛慕你不要壽昌!”蕭護當他面長長出一口氣,喃喃道:“人生得太好,麻煩多。”再惡意地打量樑源吉:“把我的桃花運全給你吧。”樑源吉聽過就乾咳幾聲,不住擺手:“你的自己擔着,我的給你。”
兩個男人到此,都知道對方外表雖然不凡,內心卻都怕這一件事,同時哈哈笑起來,感覺拉進不少。
忽如北風來,梅花當空舞在兩個人衣上肩上,發上也落了不少。
“壽昌郡主的笑話多了去,你在京裡呆三年也聽不完。她母親是個賢淑的人,只這一個女兒,也難怪疼如珍寶。貴妃也疼她,就這麼慣壞。郡王?他不管!他和郡王妃總透着不和氣,說不出來哪一點上,反正是相敬如賓吧。石明也敬重嫂嫂,他雖有父母,郡王妃對石明一直關心,從不失禮於他。太子在許多親戚中,只認這一個妹妹,這與國舅有關。國舅爲什麼疼她?哈哈,你不知道鄒國舅是過繼的,是郡王妃的親弟弟。知道?還是不明白,那我也不清楚了。”
樑源吉笑道:“舅舅疼外甥,要有理由嗎?”
蕭護想想也是,五舅父就最疼自己。他喃喃道:“還以爲這裡奸臣當道。”樑源吉面色一凜:“這是我要和你說的,我覺得京中風雲有變,”
“哦?”蕭護來了精神。樑源吉一本正經:“是什麼我說不出來,不過你說的奸臣當道,有這個意思!”
蕭護好笑:“你弄明白再找我。對了,”他疑惑不定:“你再說說郡主的事?”樑源吉忍住笑:“她只在宮中橫,在自己家裡有石明在,她橫不起來。皇上不管你們的事情,也沒昏到十分地步。要真是昏了,早就賜你們成親,不是更簡單。”
蕭護長呼一口氣,不滿的道:“那也沒有個人管管她!”
“她哭着喊着要監軍,我聽石明說的,石明煩了,進宮去不知說了什麼,她就去了,再來你成親了,她自己個兒哭,還能不讓她哭?”
蕭護又出了第二口氣。
樑源吉笑:“爲了進京防備她,做不少準備吧?”蕭護氣得一甩頭,罵了一句粗話:“孃的!”
“不過,你準備也不白準備吧,我總覺得這京裡天要變似的。”樑源吉小心謹慎地再交待道:“你小心石明。”
蕭護取笑他:“你才說他喜歡我,又要我小心他。”樑源吉也笑了,眼神兒飄忽不定的,對着幾片落梅笑得恍惚:“江寧郡王妃,是個好女人。我到京中後聽說的,皇上在幾年前有意進江寧郡王爲親王,”
蕭護大吃一驚:“這這,不是說寧王西去,皇上悲傷,說不再進親王!”
樑源吉笑容可掬:“所以說郡王妃是個賢惠的人,她長跪宮門外叩辭了。”蕭護心中一格登,頓時明白樑源吉的暗示,心中重又陰沉起來。
封郡王爲親王,辭也是郡王去辭,與郡王妃無關。
與樑源吉分手,樑源吉再三道:“請客那天我也去,我也想見見你那能殺烏里合的少夫人,你這個人生得極英俊,不會找個母夜叉,有我在,你可以放一半心。”蕭護對他抱拳,感激的道謝,心中終不能定。
如樑源吉說的,還有一半不能安心。
他匆匆打馬,心浸在樑源吉的幾句反覆的話中,那是“石明喜歡你”,和“你要防備石明”,另一句反覆的話是“江寧郡王妃是個極好的人”,和“江寧郡王妃宮門叩辭”。
蕭護忽然就擔心十三了,這和在家裡不一樣,在家裡有父母親照看,少帥不時中途回房,是爲了和妻子親熱。這是在京裡,被樑源吉的話攪得心頭亂的蕭護策馬狂奔到家。
張伯出來接馬繮,少帥跳下馬就問:“少夫人呢?”
“在房裡,”張伯滿面笑容。
蕭護鬆一口氣,還是大步趕進房,見慧娘和一堆衣服大眼瞪小眼,那樣子可愛之極。少帥放下心,故意責備她,和她逗着玩:“我都回來了,還沒有挑好?真真是該打了?”慧娘撲過來皺巴着臉兒,扯他袖子:“說,你心裡有什麼事?爲什麼總是嚇我?”
蕭護笑嘻嘻:“你還小,不時時敲打怎麼行?”慧娘氣得嘟高嘴:“你也不大,夫君只大我三歲!”
“嗯?”蕭護沉下臉。
慧娘老實不說話,但臉上還是苦的。
見自己夫君解衣坐下來,對自己陰沉着面龐:“背,什麼是三綱!”
“君爲臣綱,父爲子納,夫爲妻納。”慧娘乖乖背出來。
蕭護心花怒放,只是臉上不表現出來,面無表情:“以後記心裡!”連夫君也不大這話也能說出來。
慧娘要是孫悟空,蕭護就好似如來佛。她乖巧的坐下來,乖巧的把自己挑的衣服給蕭護看,見他心情好,把媳婦們說的話說出來,面上自然有了神采:“誰說女兒不如男?她們都願意幫忙,但不願意讓三爺他們知道,打算給他們一個驚喜。”
她面上煥發光彩,蕭護忍不住伸手擰一把,再次語重心長的交待:“你可不許這樣對我,你幾回離我而去,可知道我多難受。”
不是中夜難眠,是中夜煎熬。
慧娘從來是打蛇順着杆兒上,見蕭護不是認真和自己生氣,又纏到他懷裡去:“是喜歡十三,怎麼還嚇唬?”
絞手指裝可憐:“母親知道會難過的。”
不知指蕭夫人,還是指自己母親,還是指乾孃。
蕭護抱起她,和顏悅色:“乖,你要記住,不管我怎麼責備你,都是疼你的。”慧娘嘟嘴:“聽不懂。”
見蕭北在房外回話:“豆汁兒又買回來了。”
慧娘一跳下榻:“來了,我來拿。”
蕭護對她背影,微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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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帥說,有月票不給者,同十三一處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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