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氏坐下來:“這可怎麼辦呢?”她似在自言自語:“別人家定過親,就不能再見面。”姚興獻逗她:“那太子殿下再來,你在門口攔住他。”
“你怎麼不攔?”羅氏白眼兒。姚興獻微笑:“殿下說找我找官保,我攔不了。”羅氏微微嘆氣:“哎呀,也是,我們哪能攔得住。”
又回到喜悅中:“幸好定了親事,這親事呀……。”姚興獻走開,妻子從女兒定親後,不管對她說什麼話題,都能扯回到女兒定親上去,姚興獻對羅氏這一條本事很佩服,卻不能奉陪,聽多了扭頭就走。
映姐兒氣了一整天,到晚上用飯也不肯下樓。姚興獻讓再去請,袁靈娟才過門新媳婦,事事都跑在前面,忙道:“我去請姐姐。”映姐兒要是父親母親來,還要撒個嬌,見弟妹來,不能爲難她,就下來到前廳,對父母親見禮,面色還沉着。
羅氏笑逐顏開:“女兒呀,”見到女兒嘴就合不上。姚興獻也滿面笑容,讓先吃飯,飯畢,袁靈娟看着人收拾東西,姚興獻先對姚官保使眼色,姚官保弄不懂爲什麼讓自己走,就在外面聽着。
見父親喊:“宦保,回你房裡去,字寫幾篇,別一天到晚就知道你的鞭炮。”宦保睜着黑豆似的眼睛:“明天和公主們比鞭炮。”羅氏“撲哧”,姚興獻失笑,擡手讓他走:“我也管不了你。”姚宦保走開,映姐兒見只剩下自己,起來:“父親母親,我也回去了。”
“你別走,爲父有話對你說。”姚興獻笑容滿面。映姐兒嘟嘴:“父親要說的,我全知道。”羅氏掩住嘴笑。
姚興獻莞爾:“你知道,那你說給我聽聽?”映姐兒漲紅臉,把衣帶揉了又揉,姚興獻含笑:“還是坐下吧,我的孩子,從你定過親,還沒有好好的和你說過話。”
映姐兒這才坐下,垂下頭:“父親請說。”
“我姚家幾代,你身上福氣最大。”姚興獻緩緩開口。映姐兒聽不是說讓太子和自己少親近的話,就認真的來聽。
几上一爐香氛升起,廳上漸漸無處不香。姚興獻收起笑容,陷入沉思:“我記得的事情,是我十三歲那年,我的姑母,你的姑祖母,在老先帝身邊封爲良妃。那一年是冬天,張太妃姐妹正得寵,張太妃的姐姐才生下先帝,還沒有滿月,就有一個叫王答應的人,是張太妃身邊人,給先帝下了藥,晝夜啼哭不止,太醫們查不出來原因。王答應密報,說是你的姑祖母良妃娘娘所害,老先帝震怒,不問原因就把你的姑祖母關押審問,”
羅氏和映姐兒睜大眼睛,彷彿在問後來呢?
姚興獻靜靜道:“我隨父親進宮申辯,冒死買通宮人,和你的姑祖母見了一面。你的姑祖母找不到證據,所有人證都對她不利,當時離死只差一步,”
映姐兒用力捏緊帕子,手心裡沁出汗水。
羅氏慌亂地問:“怎麼過的這坎?”羅氏過門後,良妃娘娘才從宮中去世,羅氏還見她。姚興獻仰面微嘆:“當時父親和我急得沒有辦法,我年紀小,憑直覺猜是太后所爲。張太妃姐姐有了兒子,太后怎麼會坐視?我對父親說,可父親說我只是猜測。”
映姐兒屏氣凝神。
“爲父年青時比官保莽撞得多,見父親不答應,我花錢買通宮裡的人,把太后宮中一個親信大太監在宮外的宅子弄到手,弄了幾個京外的混混把他劫走,打出來的話,再呈給你的姑祖母。你的姑祖母心想反正就是一死,揪住太后宮中大太監不鬆口,這事審了三個月,最後以不了了之告終,你的姑祖母恢復妃位,處決了幾個背叛的人。”
羅氏悄悄鬆了一口氣。
映姐兒微有淚光,她感動的看着父親,她知道他說話是什麼意思,她沒想到父親爲自己想的這麼周全。
“這是你姑祖母身上的大事,小事無數,就不必提了。”姚興獻爲了緩解沉重氣氛,故意一笑,再道:“你的姑姑,我的堂妹,映姐兒在京裡時還見過,她死在兵亂前一年,還不到三十歲。”
羅氏無聲流下淚水。
“她的死,是得了病,倒沒有古怪。不過她臨去前說的話,你母親應該還記得。”姚興獻示意妻子說。
羅氏嘆口氣:“姑奶奶唉,”她回想到那一年的深宮,姚興獻還不在京裡。宮中姑奶奶得病,羅氏一天要跑好幾回,又要管家,當時姚興獻的母親也重病,羅氏累的快趴下。她每天一早看視婆婆,再就去往宮中,姚興獻的堂妹見她瘦了,哭着道:“你不必再來,我有幾句話交待給你就行,我就沒有牽掛。”
羅氏也哭:“你說。”
“我恨生在姚家,每一代都讓女兒進宮。說的好聽是侍候,其實是火坑。那些說漂亮話的,自己怎麼不來?他們是男人又怎麼了,養孿童的也多。下輩子,我再不要在姚家。”
映姐兒也哭了,用帕子拭淚:“我懂,父親,我明白你的意思。”
“兒女全是債,你不出嫁我也愁,你出嫁我也愁。”姚興獻微笑:“十三少是你婆婆,我可以放心。到官保那一代,你也可以放心。你還想繼續放心下去,只能全靠你自己了。太子一旦登基,你居深宮,爲父我就幫不上了,最多保你衣食安居罷了。”
“父親,”映姐兒走到他膝前跪下:“您放心,我心裡明白的。”姚興獻慈愛的道:“你知道就好。這是大福氣,可也須處處小心吶。”
羅氏心中佩服,果然是丈夫說的更好。他一個字沒提成親前不要越軌的話,卻句句扣得很緊。等映姐兒走後,羅氏親手送上茶,表示一下自己的感謝:“還是你最疼女兒,比我會疼。”姚興獻漫不經心:“是嗎?至少我不會把一家人丟下,自己跑得遠遠的。”
“去年的事了,這年也過了,是今年了,你就別記着了。”羅氏打趣他。姚興獻斜斜掃她:“我少年的事,你記了一輩子。還怪我不回京,我回一次京就要聽你提一回。你現在也知道舊事難提?”
羅氏微紅面龐:“那不是,喜歡你才這樣。”
“你呀,夫妻一輩子,我還能不知道你的心。不過你發作也分個時候,就像和袁家定親,你只想到你的兒子,就沒想到這親事給你兒子帶來多大好處。”姚興獻調侃道:“我這個一等侯,還是添了這親事的光。”
羅氏顧盼着他笑:“你胡說,你以前對我說過,遲早要封侯。”姚興獻樂了:“果然你舊事記得最清,這你也記得。”
“你說三軍統帥全是侯爵,你說蘇大帥是王爺,你怎麼着也會是侯爵,難道你倒忘了?”羅氏笑吟吟:“論理兒,官保的世子,纔是添他親事的光。”
“你這麼明白的,就不用我交待了,別當那不好的婆婆,讓人說我們眼裡沒親家。”姚興獻藉此機會,把妻子也敲打了。
羅氏抿脣一笑:“知道,你是怕丟了你這副帥的臉。”姚興獻大刺刺點頭:“就是這樣。”廳外,姚官保才悄悄走開。
袁靈娟新媳婦,不會當家也不能早回房,等公婆睡下回來,見丈夫在燈下出神。他俊俏面龐在燭下更加光彩,袁靈娟心裡愛極了他,羞羞答答上前:“還沒睡?”
“哦,等你。”姚官保怔忡一下,轉過臉兒笑。夫妻兩個人睡下,袁靈娟低聲對他說今天的家事:“婆婆肯教我的,公公也來對我說,不會的可以問姐姐。姐姐夏天要出嫁,我真的捨不得她。你說我這想頭兒,是不是很可笑。”
姚官保撫着她頭髮,嗯上一聲。
他還在想父親的話,果然是件件爲兒女們考慮。爲姐姐也好,爲自己也好,爲宦保也好,全考慮得清清楚楚。就是當年父親毅然跟着大帥離京,也是極有遠見的一着。
“靈娟,”姚官保一下子彷彿大了好幾歲,問妻子:“你看我像父帥嗎?”袁靈娟懵懂地一笑“像啊,不過父帥的沉穩你卻沒有,這個呀,要時間的。”姚官保反而笑了,知道自己犯呆,把被角掖掖:“你說得很對。”
第二天太子如約而至,姚官保由昨天的不當一回事,變成今天的坐在姐姐房裡不走。他高談闊論,和太子也能有很多話題。
映姐兒昨夜也認真思考過父親的話,由陷入的熱戀中拔出不少,又不肯拂了太子,貼着他坐着,不時弄茶送點心,蕭謹也不想成親前怎麼樣,有這樣的親近很是滿足,和姚官保大聊特聊。
才說到:“韋昌今天要見張家姑娘,”
丫頭來報信:“大公子,昨天的韋公子來了。”蕭謹和姚官保都大笑,映姐兒心癢癢的:“容我也去見見,我也想聽聽。”
三個人一起下去,在小花廳上見韋昌。姚官保先問:“不是文王代你約下她?”韋昌愁眉苦臉:“我挺怕的,特地來請映姐姐一起去,幫着我勸勸。”映姐兒溫婉,才說好,太子輕笑:“你自己的事,請她又爲什麼?難道張姑娘相不中你,有映姐兒在,就相得中你?”
韋昌老臉皮厚地一笑:“又讓殿下看穿。”起身來一揖:“就答應我這一回,行不行?”姚官保大樂:“我們全陪着你,看熱鬧誰不去?”
四個人一起出門,本來還想叫上袁靈娟,袁靈娟很想老實的當媳婦,姚官保就不勉強她。映姐兒怕人看到自己和太子同行,蒙上厚厚面紗,坐上車,另外三個人騎馬,一起去往宮中。
太子,姚官保和韋昌,三個人走出三個樣子。
殿下內斂不少,走得很有派頭;姚官保才成親又封世子,滿面春風得意;韋昌就走得憂愁萬種,活似誰家害相思病快不行的人。
姚官保對太子使個眼色讓他看,太子竭力忍着不笑。姚官保不想忍,叫一聲:“韋昌,京裡的古記兒聽了多少?”
“沒功夫聽。”韋昌嘀咕。
姚官保很好心:“路上有空,我說一個給你聽聽。”
韋昌長嘆一聲,嗓子眼裡像裝滿萬古愁:“好吧。”
“你聽好了啊。有一個人死了,去見閻王。閻王看他的功和罪,沒法子定。就問他,你怎麼死的。那個人道,我走路呢,半夜裡讓鬼迷了,以爲是個巷子,不想走進去是個牛角尖,鑽不出來我氣死的。閻王嘆氣,那我沒法子讓你投胎。那人急了,說爲什麼呀。閻王說,世上幾宗大罪,只有這鑽牛角尖的人最可恨。他們以爲是鑽不出來,就沒有想想後退三步,海闊天空。我讓你投胎也是個呆傻的,重新活着也害人。”
太子微微一笑,映姐兒在車裡也輕輕一笑,韋昌急紅臉,什麼也不顧,沒頭沒臉地罵:“你成了親事,就來笑話人。”
“不笑話你,你就差上吊!”姚官保笑着回罵:“我來問你,你小時候學功夫,也是這樣得不到的,就女人模樣?你再回當兵要是受人冤枉,該升不升,你也這樣?”
韋昌無語。小蛋子嘻嘻:“想不通和得不到,太多太多,韋公子你呀,乾脆別見張姑娘,一根繩子吊死算了。”
“好好,我不和你們說。”韋昌火大。姚官保對太子悄笑:“他求人還這樣,要是不求人,還不上天。”兩個人相視一笑,不再說他。
宮門上熱鬧得車都不好停,是姚宦保和小公主們舉辦鞭炮大會,才能藉故給張閨秀下了一個貼子。太子就讓映姐兒馬車從一側宮門進去,也沒有多進,停在宮門內。大家下馬,早有文王的人過來:“殿下說韋公子去西側宮的水邊,就能見到人。”
“快走快走,”韋昌喜形於色。大家陪着他到西側宮,見水邊兒站着一個人,韋昌心裡怦怦亂跳,果然是一年多沒見到的張閨秀。
別人停下來,韋昌躡手躡腳過去。雖然輕,地上是雪,踩上去輕輕地響,張閨秀受到驚動轉身,對韋昌一瞥。
她瘦了,比以前更白,可能在家裡不出門捂着,精神還好。
韋昌不敢太近,見是說話的距離,停下步子低聲:“你好不好?”張閨秀淡淡:“好。”話裡的冷淡讓韋昌心中一疼,更要纏綿的糾纏上來:“我給你寄的東西,你有沒有見到?”張閨秀還是冷淡:“沒有。”
“我月月給你寄,送到你家門上……”韋昌急了。張閨秀見他實在可憐,微微嘆氣,道:“你回過頭。”
韋昌依言回身,見身後不知何時出來一個老人。他老態龍鍾,眯着眼,眼神兒像不太好,側着面龐用耳朵聽。
“是我祖父要見你。”張閨秀說過走了,對着她的背影,韋昌哎了兩聲,又有氣無力來面對張閣老,行禮道:“見過閣老。”
張閣老面沉如水:“你是韋公子?”
“是我。”
“要把我孫女兒置於死地的人是你?”
韋昌驚訝:“幾時的事?”
“年青人,聽我對你說。你在京裡到處找人,別人知道了,還以爲我孫女兒許給你什麼!我讓人帶話給你,就是你們兩相情願,爲了張家的名聲,也是萬萬不行的!”張閣老厲聲厲色。
韋昌又憋悶又委屈:“你有女兒,我上門來求,這樣也不行?”
“我不說相國不許白衣婿的話,只教你一點!我張家的門風,不許任何人來詆譭!”張閣老眼睛翻起:“我孫女兒最近不許親事,等過上一年半年的,沒有人來胡鬧了,風聲下去,再慢慢許個人家。什麼外面來的人,要是許給他,這多難看!別說和你沒有情意,就是有情意,年青人,情意又算什麼!”
他重重說過,咳嗽一聲:“人來。”旁邊走出兩個人,都四十多歲模樣,一個大些,一個小些,看也不看韋昌,扶起張閣老走了。
韋昌讓他的話打蒙,反覆咀嚼“別說沒有情意,就是有情意,又算什麼”,慘然一笑。他終於沒敵過這衝不破看不見的世俗屏障,而姑娘也不是這樣就能追到手。
姚官保現在同情他,默然不語。
映姐兒也在想張閣老的話,“情意又算什麼!”,這是標準的一個老官僚能說出的話。她想到昨天父親的話,還不是擔心自己;她想到太子爲自己在宮中狂奔,是後面別人告訴她的。映姐兒在感動之餘,想到自己以前不敢接受,甚至尋死,是多麼的傷害太子。
她對蕭謹盈盈一禮,低聲道:“多謝有殿下,”停上一停,再道:“全了情意。”蕭謹開心的快飛上天,扶映姐兒起來:“你總算想通,這太好了。”
遠處煙花升空,蕭謹道:“我們去看妹妹們和宦保賽鞭炮。”姚官保要跟後面,小蛋子悄悄給他一腳,姚官保就勢止住,看着姐姐和太子走開。
他想自己來安慰韋昌吧,見韋昌身邊多了一個人。伍大郎不知何時走出來,拍拍韋昌肩頭:“我很同情你。”
“是你找來的張閣老?”韋昌本來心酸,還不想哭,聽到伍大郎的安慰,淚水流下來。伍大郎實話實說:“我請不動張閣老,別說是你,我去他家想看看,他都不許。對你說過的話,也對我說過。”
韋昌道:“爲什麼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又走出一個少婦:“人家維護自己孫女兒的名聲,有什麼錯!”是臘梅出嫁不久的長女。韋昌不認得她,卻先讓張閣老說得自己像罪人,又讓她的話擊倒。
瞠目結舌:“維護名聲?”原來就這四個字。
“閣老再不出來,張姑娘生生的讓你害死。”臘梅的女兒狠狠白韋昌:“你以爲你是誰?”姍姍然走了。
這一下子就比較狠,韋昌情不自禁後退幾步,忽然淚落,雙手掩面飛快跑開。原來有些喜歡,終究只能是一場夢。
沒有人追他,他這麼大的人,爲感情還能出事,別人看不住。韋昌一氣回到客棧,他的父親是個樂呵呵的人,見兒子一臉傷心,對他道:“兒子你別急,這求親像做生意,一下子不成沒關係,還可以再談。我昨天見到張家的管家,今天就能約見他們家的二老爺,那姑娘是三老爺房中的,等我見到二老爺,就能見到三老爺談談親事。”
“爹,我們走吧。”韋昌低聲。
韋財主奇怪:“走什麼?你不讓我們來,我還不知道京裡賺錢的生意很多。我才和人約好在城外買塊地,你睡會兒,我得出去談生意。”
韋昌的娘走出來:“兒子你睡,我呀,約了幾個賣房子的看房子。”韋昌對着父母也張口結舌,半天才出來一句:“這不是做生意!”
真是沒法說,他一個人睡覺去了。
他走後,宮中煙花繼續。伍二郎站在哥哥旁邊,往他頭上潑冷水:“哥,你看這煙花,不管值多少身價,一閃就沒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真羅嗦。以後你相中人,別找我幫忙。”伍大郎焦躁。
下半天,姚興獻進宮和皇帝說話。並肩也來看煙花。看着看着,姚興獻忽然道:“謝謝皇上。”蕭護心知肚明:“你幾時和我也這般客氣。”
姚興獻嘴角邊多出來笑容,看着煙花升空,想到自己頭一次見到蕭護。少帥很小就半年在軍中,半年在江南。姚興獻從軍,少帥在江南。過上三個月,有一天少帥過來。小小的孩子,神氣活現在馬上,頭一面就讓姚興獻有震撼之感。
以後老帥離軍,讓姚興獻輔佐;數十年的跟隨,功成名就對姚興獻來說,不如蕭護接受自己的女兒。
這是幾十年的情意在其中,也有蕭護不計較肯包容。姚興獻這才謝他,五臟六腑裡沒有一處不感激於他。
姚副帥沒聽到張閣老的話,心中團團轉的,只有情意兩個字。
能成大事者自然有過人的胸懷,想的也會和別人不一樣。蕭護用事實再一次讓姚興獻無怨無悔,他沒有跟錯人。
君臣看過散開,晚飯時候,太子獨自過來。見妹妹們不在,纔要問,外面有人吵吵鬧鬧。三團尖聲:“我的最好,就是我的最好!”
“我的多了一個花。”姚宦保寸步不讓。
四團不服氣,大叫:“取我最大的那個來,讓他輸得心服口服!”
皇后笑:“我們先吃,不用等她們。”小腳步聲本來近了,又往遠處走。太子心中一直翻騰張閣老的話,起身倒了一杯酒送到父親面前,低聲清晰地道:“多謝父親全我的情意。”
蕭護得了兒子的這一句感激,比得到別人千萬句感激都欣喜。接過來飲了一口,餘下的送到十三脣上。皇后扶住他的手,忽然真情涌動。眼前這個人,一直對自己不離不棄,就是他很有情意。
十三一氣飲幹。
外面鞭炮聲亂炸,煙花璀璨,華彩卻又一目瞭然。它絢麗一時,落盡繁華而去。不像人心,頗難猜測。
韋昌在第二天離京,張家鬆了一口氣。遇到一個毀壞自己女兒名聲的人,還不全家齊上陣。張閨秀沒有絲毫的難過,繼續在繡樓上足不出戶。
韋昌喜歡她,沒有得到;張閨秀喜歡太子也沒有得到。她也和韋昌是一樣的傷心,沒有可憐別人的心情。
轉眼夏天,離太子大婚漸近,往京裡來的人漸多。五月裡石榴花開正豔,城門外官道上來了一隊人。
兩三輛馬車,五六個家人。車簾子打開,伸出一個小腦袋,左右轉幾下,正想認真地看京中的熱鬧,車中傳出蒼老的嗓音:“守過,要穩重。”
小腦袋沒了精神,悻悻然:“我知道!”縮回去坐好。這是一個十歲上下的孩子,白淨面皮,模樣清秀,就是多了沒精打采,有些怏怏。
他對面坐着一個老人,鬚髮皆白,眼睛嚴厲地盯着他,像是怕再看不住,他又會出去看風景。
叫守過的小孩子忍不住嘀咕:“就是風景,不就看看風景。”
“爲人行事,要行方坐直,不可以亂走一步。已經是京裡地面,大家的公子們怎麼能亂伸頭伸腦,不成體統。”老人厲聲。
守過恨不能掩耳朵:“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車外忽起巨聲,是潑風般的馬蹄聲。守過心癢難搔,礙於祖父坐在對面,只能忍住不往外看。當祖父的也理解他心思,撫須道:“等到了家裡,讓你二叔找人帶你出去玩耍。不過,”守過心中一喜,小孩子本性顯露無遺,伸伸舌頭:“那咱們趕快到二叔家吧。”
這無意的小動作又換來祖父的瞪視,守過老老實實坐着,擺出小大人模樣。
才坐好,車外有人回話:“老太爺,二老爺和二太太來迎接您。”老人滿面春風:“扶我下車。”又嚴厲交待守過:“見到二叔二嬸,要有個樣子,不可以怠慢,也不可以嬉皮笑臉。”守過暗暗翻個白眼兒,這些話每天都說,祖父不累,我聽累了。
見車簾子打開,祖父穩穩重重地下車,有家人抱下守過。車外官道如萌,間有紅花,守過從江南過來,坐了一路的車,清爽的透了口氣,纔要歡呼,想到祖父必要責備,只能板起小臉兒,跟在祖父後面來見二叔二嬸。
二叔不過幾年沒見,守過還記得他模樣沒怎麼變。二叔對祖父必恭必敬,對自己就要面沉如水,拖長聲音:“啊,守過啊,你來了,你要好好唸書,珍惜祖父疼愛你的一片心意。”二嬸是個俏麗人,說話也和二叔一樣。
換成別的孩子早覺得沒有意思,可對守過來說,能進京他很喜歡,又是從小到大聽訓長大,早成習慣。
反正二叔二嬸很快就能說完,他們說完就會對着祖父說話,守過就可以到處亂看。
見遠處有什麼濃濃的過來,守過一個人看,不指給大人。指給大人,大人要說他亂看,不穩重,不像我們江南曹家的孩子,又要罵。
他一個人有趣地盯着那一處越來越近,脫口而出:“那是什麼!”守過在江南從來沒有見過,見無數旗幟,鮮明如雲。紅衣騎士,怒放如血。下面簇擁的是很多馬車。
旗上一個大字:“蘇。”
大人們聽到曹守過的話,看過去,曹二老爺笑了:“父親,忠孝王進京。”曹老太爺眯起眼有了笑容:“太子大婚,他們是都要進京的。”
守過皺眉,難道我們也是爲太子大婚才進的京。
這裡離城門不遠,見城門上的人動起來,大開城門,列出隊伍。幾個高品隊的將軍帶馬衝出來,互相笑道:“迎接郡王。”
官道上進出的人很多,爲這樣的聲勢所震,又見清道路不讓人進,都互相詢問:“是誰,在京裡也這樣大樣?”
“當今的親表弟,忠孝郡王蘇雲鶴。”
“原來是他,難怪有這樣的體面。”
說話間,忠孝王一行到了。早有人來驅趕曹家的馬車,又認得曹二老爺,還算客氣:“曹大人,讓一讓吧,您得慢一點,讓郡王先進京。”
曹二老爺現在朝中爲官,笑着讓家人把馬車趕開。不過幾輛車,數匹馬,趕開也快。
見蘇郡王一行,快把城門堵上。
上千騎士,還有數百家奴。幾十輛大車,全用珠玉裝飾。曹家和忠孝王相比,不無寒酸。守過是小孩子,雖然教導嚴厲,卻心裡不舒服。見祖父笑容呵呵,二叔二嬸笑容可掬。祖父還道:“我得去見見,忠孝王是我看着長大的,一定還認得我,在江南卻沒怎麼見過他。”
曹二老爺也道:“是啊,我們還一起摸過鳥蛋。”曹二夫人含笑:“這事兒,我卻沒聽你說過。”
騎士分開,一輛大車過來。
“行禮!”有人高喝,守城門的也好,路邊上人也好,包括曹家的人,全跪下。守過也讓人跪下,沒來由的磕了幾個頭。
四周寂靜,守過暫時沉浸在郡王的氣勢中,聽到一個清脆的稚聲:“父親父親,表哥來了沒有?”
小嗓音宛如黃雀般,守過是個孩子,不顧祖父會罵,擡頭去看。見一個英俊的男人坐在車上,身後走出一個年紀比自己小几歲的小男孩,只得七、八歲模樣。
小男孩身後,一個腳軟軟的小女孩走出來,沒幾兩步,一跤摔在父親身上,聲音像小貓叫:“不是說表哥疼我,給我好東西。”
男孩手扶父親,女孩在父親懷裡,一起伸頭往外看,姿勢和剛纔曹守過看風景一樣,兩個人還不依地大叫:“要表哥!”
這是蘇雲鶴的一兒一女,蘇雲鶴笑:“吵死人,你們這麼吵,表哥纔不要帶你們玩。”男孩跺腳,女孩擰身子,再次大叫:“要表哥。”
曹守過心裡頓時冷了,以前對祖父的不滿又浮上心頭,這也是孩子,自己也是孩子,爲什麼自己伸頭不行,別人家的孩子就行。
見一撥一撥的人拜見忠孝王,自己祖父和二叔也上來。蘇雲鶴很客氣,甚至下車來扶了曹老太爺一把,問他:“是該到京裡安養了,江南雖好,不如京中啊。”
“我是帶着孫子來的,就是老大的那一個。”曹老太爺噓唏。既然提到,就指指曹守過:“就是這一個不成材的東西。”
曹二夫人趕快推守過:“快去見禮。”曹守過委屈地見禮,這一圈只有他是個小孩子,蘇雲鶴的一兒一女全對他產生興趣,笑靨如花對他笑。曹守過纔好過,也回了一笑。正要說上幾句,見後面又來了一隊人,人數如不蘇雲鶴多,氣勢也強,旗幟上一個“顧”字。
蘇雲鶴的兒子蘇固若,女兒蘇小雅歡聲大作:“姑丈,姑丈。”在後面馬車上的嬌慧郡主也笑:“吵死人,我這裡都聽到。”
大家等着,見後面的人知道是蘇雲鶴在,也來得更快。先過來數匹馬,一輛車。爲首的人濃眉大眼,英氣勃勃,正是顧良能。
顧良能人沒有到,先大叫:“舅兄,不想這樣巧,你我一天進京。”顧良能娶的是蘇家的女兒,蘇雲鶴的妹妹,兩個人是舅兄和妹夫。
蘇雲鶴還沒有回話,蘇固若和蘇小雅先叫:“姑丈!”大家哈哈大笑,嬌慧在車裡笑得用帕子掩口:“又賣弄他們會叫人。”見小姑子也來,就要下車來見。
顧良能後面的車裡,也伸出一個小腦袋,和蘇小雅差不多大,嗓音也軟軟:“舅舅,我要舅舅,給我舅舅。”
蘇姑娘顧夫人忍俊不禁,抱着女兒下車,讓她下地自己走:“去找舅舅吧。”顧元秀邁着小短腿,對舅舅流着口水:“格格,舅舅。”走不上三步,摔坐地上,自己爬起來,再次對着舅舅奔去。
蘇雲鶴大笑抱起她:“元秀,今天晚上在舅舅住好不好?”顧元秀用力點頭,奶聲奶氣:“我要舅舅,我要舅母,我要表哥,”對蘇固若嘿嘿,流一堆口水,她正扎牙。
蘇固若嫌棄:“別把口水滴我身上!”手溼了,低頭看,妹妹小雅正用口水蹭自己的手。蘇固若一樣的煩:“父親,你管不管?”
曹守過格格笑了兩聲,頭上讓拍了一下,擡頭看是祖父曹老太爺。曹老太爺板起臉:“守過,要莊重。”
曹守過看看皺眉的蘇固若,對哥哥伸舌頭的蘇小雅,和在舅舅臉上蹭口水的顧元秀,長長的答應:“哎……”
大家才述舊,城內又有了轟動,有人高聲叫:“迴避,太子殿下和文王殿下到了。”見城中先出來一隊宮中侍衛,爲首的一個人細長眼睛,蘇雲鶴認得是袁家樑,對顧良能道:“袁樸同果然進京了。”
袁家去年進京,這才半年,來往消息不便,蘇大帥知道,卻今天才親眼看到。
顧良能道:“這老小子捨得不要兵權,我聽到不敢相信,不過姚家,我重重送了一份禮。”蘇雲鶴一曬:“他女兒和興獻大哥兒子成親,算他識實務,給姚家的官保開了一條路。”顧良能也微笑。
姚官保的父親是副帥,他的岳父要也是副帥,就有尾大不掉之勢。袁樸同要是一直不放手,袁家的兒子是不能接位,姚官保接位,御史們會彈劾。
“算他對女婿有點意思。哎,大哥,你說這是姓袁的小兒子,怎麼當了侍衛?”顧良能佩服:“蕭護大哥果然給他恩典不小。”
“是啊,哼哼。”蘇雲鶴隨意的哼幾聲。見一大一小兩個俊秀的少年出城,大的神采飄逸,俊秀如寶樹玉花。小的年紀未成,也芝蘭般秀逸。
太子和文王下馬,沒到面前先命:“不必行禮。”蘇顧等人也早跪下。太子親手扶起蘇雲鶴,看弟弟一眼,見他親手扶起顧良能,微微點頭,認爲做得不錯。
蘇雲鶴很想和兩個殿下說說話,可三個孩子過來。蘇固若轉腦袋:“你是我表哥,大表哥,二表哥?”
“疼小雅的表哥?”蘇小雅口水滴滴。
顧元秀受到冷落,驚天動地地叫:“表哥,我要表哥。”
曹守過也嘆氣,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