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下,濁濁的光灑在泛黃的書頁上,本已褪色的字跡,翻看起來,只能眯着眼仔細辨別,頗有幾分艱難。
“小姐,大太太這般剋扣您,您也不去尋二爺告狀。哪家大戶人家,主子屋裡點的是一盞孤燈?還不比下人房裡呢。依奴婢說,您還是早些安置,功課耽擱一日,想來也不打緊。甭弄壞了眼睛,千百個不值當。”春英檢查過四面窗戶,抱着自個兒用的繡枕涼被,到外間鋪牀。
屋裡照明,全靠着七姑娘案頭那盞豆大的火光,姑娘讀書不易,她辦起事兒來,也是磕磕絆絆,走路都得小心翼翼。
“說什麼從公中拿物件,需得大太太點頭給了對牌才成。可奴婢過去,大太太分明在屋裡,偏就避而不見。一整個下晌午,去了兩趟都是空手而歸。這不存心爲難人麼?”
七姑娘手上翻過一頁,留了分心神聽春英絮叨。想一想,將書倒扣上,閉眼揉一揉額角。
“女學裡批的假,連着往來路上四五日,統共不過剛一月。連二姑娘的親事都趕不上。既如此,何必節外生枝,鬧出爭執。家裡出了這樣大的事兒,怕是大太太也心不在焉,明兒再去一回,若還不成,再去尋二哥哥便是。”
春英從座屏後探出個腦袋,幽幽嘆一口氣。“您體諒人,人還未必領您這一份情。”
這話還真被春英給說中了。隔日大太太特意招她過去說話,七姑娘雖早已料到不會是好事兒,可怎麼也沒想到,童氏打的好算盤,竟借老太太的勢,軟硬兼施,只爲叫她應下一事。
大太太愁腸百結,大半個時辰裡,翻來覆去就一個意思:
二姑娘逃婚,與姚家結親這事兒是說不成了。可姜家的聲望,祖祖輩輩的臉面,不能就此蒙了羞。於是如今需得她這二房嫡女,委屈些,大義替了惹事兒的二姑娘,嫁了吧!
大太太一通話說完,屋裡瞬時寂靜下來。童氏仔細打量對座兒七姑娘神色,心頭七上八下,就怕把人逼得狠了,一個要死要活,與她擰巴上,事情就不好辦了。
春英守在七姑娘身後,從隱隱聽明白大太太話裡意思,便一臉羞憤,好容易才按耐住,沒呸一聲唾她臉上。大房真是欺人太甚,敢情她家太太人不在此地,便想着方兒的欺負七姑娘沒人撐腰還是怎的?
急急向姑娘看去,只見她家姑娘,睜着溫和的眼睛,眸子裡異常平靜,不見動怒。好半晌,彷彿思量許久,慢騰騰開了口。
“大太太莫非沒聽說,五姐姐與我,再兩年便要入京待選。這準秀女的身份,怎麼還能私下議親?”
七姑娘驟聞此事,只覺荒唐。難怪姜春如此不着調,原是大房教養如此。
童氏見她初時震驚過後,依舊和聲細語,語聲懦懦,以爲七姑娘一如既往好拿捏,揮手使喚人退下,只春英挽着七姑娘臂彎,無論如何也不肯離去。
童氏眼中閃過絲厲芒,想着這會兒不宜翻臉,便佯裝好說話,擺出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來,慈祥握了七姑娘手,輕柔拍一拍,顯出幾分長輩的關愛。搖一搖頭,看着春英,好像在說,這丫頭體諒不了她的用心,終究還是沒趕她出去。
靠得更近些,大太太語重心長,恍惚着,眼角隱約泛着淚光。
“所以才說要委屈了你。七丫頭,你也曉得如今姜家是何光景,再出不得亂子了。自小到大,這後院裡,數來數去,也就你一個最是懂事。秀女這身份,確是重阻礙。不過咱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姚家人說了,等你一等,他家也願意。待得你放出宮來,再履行婚約便是。且姚家還答應了,你嫁過去之前,先進門的姨娘小妾,絕不會有庶子女落地。你看,姚家對你委實也是看重,這門親事,雖則不夠富貴,可老話不是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麼?那姚家郎君是個本分知上進的,若不是我那孽障不知惜福,打心眼兒裡說,還真捨不得這樣的郎君,成了別家姑爺。”
童氏說到傷心處,眼淚滾滾而下。握着七姑娘的手,緊了又緊,像是多麼難過,對她掏心掏肺了。
七姑娘一言不發,安靜端看眼前女人。從春英在她背後,拿指頭屢屢戳她背心的小動作,便知這小丫頭是怕她一時心軟,着了童氏的道。
或許春英眼裡,此刻童氏無比可惡。可她明白,眼前這女人,說話亦真亦假,並非全是虛言。大太太眼中痛悔,提及二姑娘時怒其不爭,實屬千真萬確。
她可以讀懂這個女人的悲苦,卻無法給予憐憫。
“姚家也不怕等不來這樁親事?”放出宮來又如何,被主子指婚的事兒,不是沒有。
大太太緩一緩氣兒,掏出帕子抹一把臉,藉此掩飾面上譏諷,“這不保不準的事兒麼?若然日後等不來,也是他家沒這個福分。”
七姑娘眼底極快閃過絲瞭然。什麼“保不準”,分明是不看好她,估摸着以她這性情,難以討主子歡心,最後只落得年歲大了,孤身放出宮作罷。
心頭不免就有些樂了。姚家這是聽了關乎她的風評,賭在她的“木訥不討喜”上了?
縮回被大太太握得有些出汗的手掌,七姑娘垂着眼眸,忽而想起那人臨去前那番恫嚇。兇巴巴叫她“小心吃藤仗”呢……
於是端坐起身,挺直了腰板兒,“這回卻是要對不住您苦口婆心,一通好意了。太太教導,我年歲尚小,世道險惡。非我這般不曉世事的小丫頭,能瞎胡亂瞎摻和的。時候到了,還是但憑太太替我做主的好。”說罷直愣愣看着童氏眼睛,兩手交疊擱膝上,一副有事兒去尋二房太太商量,她自個兒全然做不了主的架勢。
童氏不妨歷來怯懦的丫頭,要緊時候,竟與她唱起了反調。又驚又怒,尤其七姑娘話裡“世道險惡”,這是許氏真就這樣教導她,還是這丫頭明嘲暗諷,當面罵人呢?!
難得耐着性子,與她好好兒說一回話,童氏哪裡是好脾氣的人?被個小輩,還是個一直以來,以爲能夠穩穩拿捏住的丫頭,當面頂撞,駁了她話,大太太面上和善一掃而空,向後靠坐進圈椅裡,微微揚起下巴。上挑的眼角透出幾分威嚴來。
“七丫頭,你可曉得,許氏在我跟前,也需敬一聲長嫂。”這意思,想拿二房太太壓她,門兒都沒有。
七姑娘點一點頭,這話在理兒,她得認下。“您是大太太,理當如此。”正當童氏以爲威懾管了用,洋洋得意之際,卻聽七姑娘脆生生,異常認真道,“天地君親師,便是宮裡沒指婚,也講究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太太,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拿長幼治她?莫不是以爲千百年來的禮教,區區一個“大”字就能橫行無忌了?
春英這會兒對自家姑娘那是佩服到心坎兒裡去。瞧大太太吃癟,黑黝黝的面色,比吞了蒼蠅還難看。還以爲自家姑娘只在二爺跟前嘴皮子利索,原來,在旁人跟前較起真兒來,也是同樣的厲害。
童氏死死盯住面前一臉平和的七姑娘,看她態度依舊恭謹,禮數絲毫不錯。一臉的無害樣,話卻句句佔理,堵得她啞口無言。此時方驚覺,莫非這丫頭,原是個最狡詐的,掩藏這樣深?!
屋裡一時靜默下來,童氏心裡着急,拼命在腦子裡搗騰能治她的法子,暗暗急出一身細汗來。七姑娘淺淺含笑,徑直起身。正待告退出門,卻聽門外嘭嘭兩聲悶響。之後老太太扶着史媽媽,從門外陰暗處緩緩走出來。
姜老太太面若寒霜,長長的柺杖重重砸在地上,惡狠狠盯着屋裡一身黛青襦裙,垂首站立的女子。
“混賬東西!你還曉得‘父母之命’。你倒說說,我這做祖母的,做不做得了許氏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