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直下到夜半三更。因着整個人蜷縮着,七姑娘窩在姜二爺懷裡,總睡不踏實。迷迷糊糊,耳朵裡嗡嗡響,全是滴滴答答,雨打瓦礫的聲響。半夢半醒間,猶自記得不能翻來覆去,鬧得姜昱也不得安生。
其時,除了她與姜柔,連同跟前伺候的婢子,餘下之人並未真就睡着。姜昱輕撫她背脊,將人哄得放軟了身段,安安心心偎着他,再替她攏一攏搭在身上的外袍,這才閉目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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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遊學,比這更壞的境況也遇上過。那真是連破廟都尋不着一間,窮山惡水,與寥寥幾個同窗爲伴。其間辛苦,回府從不說與她知曉。只是他沒想到,此番帶她出來,這丫頭竟難得乖巧,他說什麼,她丁點兒不犟嘴,從未有過的順服。
捧着平日碰也不碰的麪餅,就着熱水,塞嘴裡一口一口細嚼慢嚥,眉頭都沒皺一下。車裡擱着吃剩下,當零嘴兒的兩塊栗子糕,全數讓了病得沒精打采,連吞嚥都沒力氣的五姑娘墊了肚腹。
旁的事兒都好,唯獨只一樣,七姑娘露出幾分不甘願來。橫豎躲不開進食安歇,只能無奈丟開握在手上,快要生了根的團扇。如此扭捏,比照往日落落大方,仿若不是同一個人。
姜昱暗自感概,只覺這丫頭都快成精了。她這般小心翼翼,除了那位,也就對侯府世子一人如此。熟悉她脾氣,哪裡猜不出,她這是堂而皇之,扯了禮教的大旗,實則心裡千百個不願與侯府之人扯上干係。唯恐日後再遇上,被世子認出來,又叫她脫不開身。
姜家二爺能看破七姑娘小心思,同樣的,對面角落裡抱臂養神,面上安之若素那人,心頭也是門兒清,透亮得很。
只是賀幀此刻心頭,莫名生出幾分疑惑。自傍晚時候初見她容色,他剎那怔然,心頭微微一顫。若非她羞惱之下調轉過頭,他還盯着人小姑娘直登登端看。
若說她樣貌如何,擱冀州這一片兒,確是極好。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約精緻,眉眼如畫,肌膚勝雪。可若是與北邊兒貴女做比,七姑娘這樣的容貌,美則美矣,卻失了幾分莊重大氣,更不說燕京城裡多少名門閨秀,個個品貌不俗。
可就是這樣一幅清湯寡水的稚嫩樣貌,甫一得見,竟令他恍然失神,全無往日對這類清秀女子的看不入眼,反倒覺得玲瓏剔透,似曾見過……
翌日一早,天光放晴,碧空如洗。地上的水窪盛了水,微風拂過,周遭草木搖曳着,小小的水窪裡漾起漣漪,清清澈澈盪漾開去。灌木叢裡躲了一夜的雨,蟈蟈也露了頭。從闊葉上一躍而起,到了水窪另一頭,一溜煙藏進草堆裡,悠悠鳴叫着。
七姑娘扭扭身子,打一睜眼,便瞧見頂上的木板,眼珠子環顧一圈兒,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已被姜昱送進了車裡,舒舒服服仰躺着,身上還搭着姜楠的袍子。
“春英?”捂嘴兒打個呵欠,含糊叫人。
“噯,姑娘醒了?”春英在車窗外應她,繞到前邊兒,挑簾子探了頭。
“什麼時辰了?旁人可都起了?”半支起身子,七姑娘摸摸僵直的脖子,摁一摁,這才覺得好過些。
透過春英掀起的門簾,瞧着外頭朗朗天光,鼻尖嗅到清爽的泥土味兒,豁然一陣舒坦,吐一口濁氣,總算來了精神。
“侯府一行人,一大早天還沒亮便啓程離開了。世子不讓人喚您起來,只與兩位爺道了別,很快便帶着人往南邊兒去了。”春英遙遙一指,卻是昨日她們來的方向。
“五姑娘不大好,早上有些發熱,大爺等不得了,帶着幾個護衛,趕去前頭鎮上請大夫看診。反正也耽擱了,二爺便說管您睡飽,慢慢追上去無妨。”末了,撩開些簾子,透了暖暖的光進來,明晃晃,正好照在七姑娘腳下。春英抿嘴兒,清秀的臉上露了個笑,“諾,您瞧,快巳時了。正應了二爺說的,您怕是一覺睡了個飽。”
七姑娘訝然推開窗戶,半遮半掩,果然見得日頭紅彤彤掛天上,姜昱正站在不遠處,與國公府的軍士說話。
起得這樣遲,比女學裡整整晚了快要兩個時辰。再不敢躲懶,喚春英進來梳了頭,草草漱洗一番,這才支起窗屜,衝姜昱大聲招呼。
“二哥哥,咱們動身麼?只大哥哥一人照看五姐姐,多有不方便。還是帶上春英,也好過去給辛枝搭個手。”
看她伏在車窗上,探出小半個身子,神采奕奕衝他招手,也不怕一不當心跌下馬車。姜昱冷臉,幾步上前,七姑娘一看他臉色,恍然明白過來,乖乖縮回腦袋,面對外頭,規規矩矩跪坐端正。
一覺醒來,天兒也晴了,更沒了煩擾她之人,歡喜之下得意忘形。
“急什麼?用了飯再走。”
一看春英遞上兩個粗麪饃饃,七姑娘鼓着眼睛,訥訥回頭,“要不咱們去前邊鎮子上用飯?一時半會兒也餓不着。”
姜二爺眉頭一蹙,怎麼也沒料到,這雨才歇呢,與昨晚迫不得已不同,七姑娘逮着空子便故態復萌。乾巴巴瞅着他,一副可憐樣子,眼裡滿滿都是委屈。
姜昱眉心一跳,算是鬧明白了。此地只他兄妹兩人,這丫頭沒了顧忌,不耐煩扮乖巧,正任性衝他撒嬌呢。
兄妹兩個隔窗瞪眼,互不相讓,便聽道上似有馬蹄聲漸近。
相顧看一眼,七姑娘納悶了。“二哥哥不是說,山裡地方少有人來?怎地小路上,還能接二連三,碰上兩撥人?”
姜昱不理會她嘟囔,踏上土坡,挑了個開闊地,避開道旁枝椏的阻擋,擡眼眺望。
待得看清當先那人,高高坐在馬背上,鞍上橫放一杆長槍,姜昱即刻回身與她傳信兒,“阿瑗,世子尊駕到了。趕緊下車相迎。”
七姑娘心頭一堵,世子又回來了?原來早上不是辭別的麼?磨磨蹭蹭扶着春英落了地,對那人去而復返,半點兒也不歡迎。
懶懶一瞭眼皮子,這麼一瞧,眼珠子險些沒瞪出來。
怎地她在這地方瞧見了御刑監的頭頭?時隔一月餘,周大人那雙桃花眼,真是越發妖豔,好看得緊。
只他身後那輛掛着靛青色帷幔的馬車……
七姑娘袖口下的小手揪緊,怔怔出神。直到馬車停下,輕薄的幕簾晃一晃,自左邊兒縫隙裡,緩緩探出兩根修長白淨的手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