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在王府?”文王筆鋒一搓,手腕重重壓下。烏黑的墨跡暈染開,壞了整張奏摺。
甘泉宮中,內廷重臣面面相覷。這當口,公子成告假,如今更尋不着蹤跡……在座的,都非蠢人。記起尚未歸案的世家黨羽,衆人心下一沉。老實說,在此之前,沒人想到賊黨竟如此張狂。這一手臨死反撲,委實亡命之舉,太過出乎意料。
“此舉實屬不智。不似顧衍手筆。他若當真這般謀劃,擒拿了殿下,於他又有何好處?他這是自尋死路,嫌命長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能拖延些時日,他又能逃往何處?”
“這卻也未必。許是周準等人,擅自做主。到底是莽夫,意圖以殿下安危相要挾,營救顧衍。想亂黨,人人得而誅之。縱萬死,不及我大周即將冊立之儲君,一根毫髮。”
底下人交頭接耳,激憤的議論聲,嗡嗡響在耳畔。文王捏一捏眉心,本已覺得疲乏。如今望着堂下衆臣,只覺燈火通明的大殿內,刺眼的光亮與紛亂的喧嚷,直叫人心緒浮躁,耳鳴目眩。
正欲出聲喝止,卻見守在殿外的趙全,得底下人通傳。片刻過後,大驚失色。只慌慌張張,兩手高舉過頭,捧着一封急報,踉踉蹌蹌奔進殿來。
“啓稟王上,南邊告急!公子丹叛亂,率兵北上。交州、益州兩地,接連爆發民亂。僅半月,叛軍與亂民勾結,已攻入冀州,出兵泰隆。”
趙全額頭汗如雨下,嘴上高聲承稟,整個人跟丟了魂兒似的,只覺這變化來得突然。前一刻他還在爲諸多世家的倒臺,彈冠相慶。而今……趙全眼前一片發黑,只覺大事不好。
“巍丘”文王暴喝,目光如電,冷冽射向太尉所在。
乍一聽聞南疆急報,太尉大人如遭雷擊,恍若夢中。腦子裡只一個聲音:這事怎麼可能?他手掌天下半數兵馬,公子丹率兵北上,如此驚天動地的大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爲何之前沒有收到半點風聲?
再看文王震怒之下,比鋒刃更犀利的逼視,由文王一手提拔的太尉大人,肝膽俱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是日晚,被文王囚禁長達五晝夜的趙國公府世子顧衍,深夜,被內廷以刑訊之名,押送至御前。
馮瑛立在文王身側,眼見文王硬撐着病體,拿殿下之人問罪。那人屈膝跪在御前,儀態是慣來的恭謹有加。只此時此刻,這份恭敬,反倒成了對王權最大的譏諷。
馮瑛聽文王以顧氏滿門脅迫,那位只垂着眼,整張臉隱在暗處,一句“微臣知罪。”就這麼不軟不硬,給擋了回去。
要真能讓他認罪,便能了結此事。哪裡還用得着三更半夜,提他來見?想想眼下情勢,太子眼見要被罷黜,公子成杳無音信,公子丹起兵謀反,公子義是個怯懦避禍的。這場奪嫡之爭,到頭來,竟是哪個也沒能稱心如意。
文王急火攻心,隨手抓了案上玉石筆座,當頭衝他砸去。那人也不躲,就這麼不偏不倚,生生受下。
“好,好得很!於你顧衍而言,既是顧家滿門都捨得,寡人後殿關着那個,也一併斬了!”
後殿那人……馮瑛瞳眸一縮,悄然擡眼,果然見得那位終是有了動靜。
“啓稟王上,微臣並無篡位謀反之心。這天下,是司馬家的天下。大周天下,不容竊奪。”
他這一席話,不止馮瑛,便是文王也怔住。鬧出這般大動靜,牽連甚廣。如今纔來表明衷心,豈非遲了?
“照你這麼一說,我司馬家天下,合該寡人傳位給公子丹那逆子?”見他額角被砸出道口子,傷得雖不重,卻也見了血。血珠順着額角滑落,一滴滴濺在光可照人的玉石金磚上,鮮豔奪目。
再聽他言之鑿鑿,無心王位。文王向後靠進寶座,莫名就舒了一口氣。終歸是病中,又上了年歲。便是帝王,也有心力不濟的時候。
文王高深莫測打量他,思量得深,一雙眼眸,光華明滅。
何以就到了這田地?文王自問,自他十三登基,在位已數十餘載。這其間,他勤政愛民,無一日懈怠。連下七道罪己詔,祭天祈福。便是如此,自昭和元年始,西北連年乾旱,顆粒無收。饑荒遍野,民怨沸騰。加之世家作亂,朝局動盪,京畿亦不安穩。
他自認比先王更勤於政事,奈何……文王冷然望着堂下之人,心底疲倦,越發抑制不住。
顧衍,好一個顧衍!
彷彿未察覺文王眼中透出的凜然殺心,他自袖袍裡掏出一方雪白的絹帕,抹一抹沾溼眼簾的血跡,肅然回稟。
“公子丹受封秦王,屬地交州。歷朝歷代,得封王爵者,自當遠離京畿,治理藩地。”這話明面上是說,早在公子丹受封秦王之時,便與儲君這位子無緣。他與顧氏,並無扶持公子丹上位的打算。
可偏偏,這話還有另一層深意。秦王既與大位無緣,那麼,同樣受封惠王、齊王那兩位,便該一視同仁。不該有的奢想,早些作罷的好。古往今來,儲君之選,祖宗禮法,左不過立嫡立長。
文王眸子一眯,彷彿要在他身上盯出個窟窿來。馮瑛心下急跳,怎麼也猜不到,這位大費周章,不惜與公子丹聯手,更命人擒拿公子成,爲的,不過是爲確保太子,儲位不失?
要說這位有這份衷心,馮瑛眼皮子直抽抽。這位當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再之後,馮瑛被文王屏退。雖有心窺探,卻也無計可施。
外間如何風雲波詭,人人自危,七姑娘被關在後殿,壓根兒不知曉。白日與春英絮叨些幼時待在太太身邊,家中和樂融融的光景。每每回想,只覺心窩裡暖洋洋,好似能驅散被關押在此的陰冷。夜裡她獨自蒙在被窩裡,偷偷掰着手指頭,默默牽掛那人。
隔日早起,她與春英兩個剛用了飯。春英還在收拾食盒,便聽院子裡彷彿來了許多人。腳步聲接二連三,頗爲零碎,其間還摻雜着侍衛身上披甲冑,行進間銅片碰撞的聲響。
春英嚇了一跳,這陣勢,叫她想起趙公公當日,強行將姑娘帶走時的情形。
“小姐!”
衝春英搖一搖頭,七姑娘扶着食案,緩緩站起。心裡那份緊張,不知是怕的,還是期盼太久。七姑娘悄然握緊兩手,手心微微冒了汗。自那日與他相會,已是第八日上頭。
會是他麼?